可他还什么都记得。
他毫无选择余地地,深深地将这个人记着。
他记得肖的眉眼,微笑,发尾,指尖。他记得肖吻他时嘴唇的触感,拥抱时手臂的落点,牵手时的十指相扣的温度。他记得他们无知无觉地相遇,在刻骨的孤独里推拒着靠近,最后孤注一掷,如同赴死一般剖白着选择了彼此。他记得他们交换的誓言。他记得他们对于未来琐碎的,还未构建出全貌的打算。他记得肖进入他。他的爱人在他酸疼的体内反复刻入痕迹,用爱情浇灌他。
他记得他为肖留下的眼泪。
最初是因为苦痛,末了却是因为这个人让自己幸福得害怕。
肖永远看着他。相信他。爱着他。
……而这样的肖,已经不见了。
尤金反复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在此时此刻,他不是谁的英雄,谁的依托,谁的守卫,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忘记了的,失去了一切的人。
对于旁观者来说,他仅仅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开始,回到了一个人。但事实是,他曾经短暂拥有过的东西——那些对于未来的幻想,那些关于爱与被爱的希望,都被偷走了,掏空了,给他留下了远比从未拥有过还要深刻的伤疤。
这太不公平了。他想。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糟糕到只值得惩罚的人,但是每一次每一次,付出一切的人是他,被剥夺所有的人也是他。
这个世界对他太过残酷,以至于他想从中把自己消除了。唯一阻止他这么去做的,是那个漫长的梦境里,肖告诉过他,让他活下去,让他等着他。
要等多久呢?又为什么要等待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思考。微薄的理智告诉他,就算他坚持下去,一切也没有意义了。但是他骨子里如此偏执,决意要将这幻觉般的句子捧在怀里,怎么都不愿放开。
……抽噎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却并未断绝。在意识到之前,迪特里希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跟着坠往了地面。
他抬起手,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转身走向了厨房。在橱柜中,他先前买来的速食品放在原处,没有减少,未被动过。他从中拿出一罐速食的汤,沉默地将它温热了。
卖相不佳的速食品散发出人工的,过于浓郁的香气。迪特里希将它盛进碗里,端进客厅,然后在尤金身边跪下了。
他的兄长回到了坐姿,微微佝偻着背,表情空白,而眼眶还红着。迪特里希将这些食物在嘴边吹凉了,再一勺勺地送往尤金的嘴边。
尤金机械地咀嚼着,再机械地吞咽下去。
这样的动作来回重复,迪特里希终于无法忍耐,问出了那个过期了十数年的问题。
“如果你为了他们连死都可以,当初你为什么,没有试着回到我身边?”
尤金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微微抬起了下颚。
“……我试过,迪德。我试过。”
出口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迟到了许久许久的歉意。
“我真的努力过了。我只是……没有办法。”
彼时十二岁的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却最终抵不过一句轻巧的“不要回来”。
……从来如此。他用尽全部的努力,依旧没有办法,无能为力。
眼泪砸在汤碗里,交融得无声无息。迪特里希看着那滴眼泪坠落,最终低下头,将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抵向了自己的额头。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
夜晚。
洗手间的龙头下,尤金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双手,认真而仔细,甚至连指甲间的缝隙都顾及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反复的动作,原本应该被焦油熏黄的指尖看起来依旧是干净的麦色,并没有沾染上任何烟渍。
被清洗干净的双手擦干了,尤金拉开镜子背后的药柜,从一字排开的棕色小瓶中拿出剩下半瓶的那支,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一起捏在手里。
他推开卧室的门。
和狼藉的客厅相反,这间屋子安静,干净,窗户大开着,将香烟的味道散尽了。白色的床单没有任何褶皱,平整地贴合在双人床上,缺乏有人住过的痕迹。
籍着明亮的月光,可以看清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之上,有一方放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狗挂件。它有着蓝色的眼睛,浅米色的毛皮,现在被小心地放在了枕头的下缘,胸口以下被薄薄的毯子盖着,两只短短的爪子放在了毯子的上面。
尤金在床边跪下,伸出手去,用中指的指腹,轻之又轻地触摸着小狗的头顶。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不愿在其上留下任何最细微的脏污或磨损。
然后他收回手,静静地看了它半晌,这才收回了视线。
被他拿来的药物和注射器就在脚边,尤金没有表情地撕开后者的包装,再咬掉针头上的盖帽。镇定剂被吸入针管,他拉起自己过于空荡的袖管,将针头对准了自己已经结满了血痂的肘弯。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了的瓶子和注射器推远了。如之前的每一夜,他没有上/床的打算,仅仅是扯紧了前襟,在床边的地板上蜷成了一团。夜里比白日还要更冷一些,他将自己的双手交叉着覆盖在上臂上,仿佛一个给自己的拥抱。
月光落在他光/裸的双脚上,再照亮他一半的侧脸。
记忆里,在一个同样有着明亮月光的夜晚,有人向他伸出了手,用小指和他的小指相纠缠。
那个人向他微笑,对他说,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眼泪无声地从左眼流入右眼去,再一直没入到发丝之间,像是一个潮湿的,从未发生过的吻。
他闭上眼睛,陷入到了不会有梦境的昏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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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剃须泡沫挤在了胡茬渐长的下巴上,被指尖一点点涂抹开。沾了水的刀片划过轮廓分明的下颚,推过的地方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肤。
约书亚弯下腰去,一手将尤金的额发拢在脑后,一手拿着剃须刀,小心翼翼地为后者刮着胡子。
“你把头侧过去一点,嘴巴,嘴巴朝向我。”毕竟不是自己的脸,操作起来总是有些怪异,约书亚的手肘抬起放下,仿佛在做什么不拿手的实验。被摆弄的尤金坐在椅子上,眉毛略微蹙了蹙,最终还是照做了。
数分钟后,温热的毛巾抹去了尤金脸上残留的泡沫。约书亚将这张脸仔细审视一遍,确认不见了任何胡茬和伤痕,这才将刀片冲洗干净。尤金的眼神一直跟着约书亚的手,看着对方将刀片小心地包好了放进口袋,表情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已经和约书亚强调了很多次,他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然而他的两个临时监护人——迪特里希和约书亚——却在这件事上忽然统一了战线。改变最先始于他身边的武器被一件件收走,在那之后,他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办法再在网上订购刀片和酒精。两个滥用特权的贵族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选择将这些东西从他的生活中禁绝了。更好笑的是,他们同时会主动将镇定剂和烟草送上门来,似乎过于理解他对后两者可怕的依赖。
面对这样的安排,他或许应该觉得愤怒,然而他根本没有半点支撑这种情绪的力气。他只觉得滑稽。挂在浴室里的毛巾,可以轻易打碎的窗户,通向阳台的推拉门——如果他真有那样的打算,他的手边充满了便利的,能够让他一了百了的助力。
迪特里希和约书亚似乎都不了解,他的意愿和他的选择并不需要统一。他想结束这一切,但他答应了肖活下去。后者远比前者重要得多。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现在放任了约书亚像装扮娃娃一样给他套着衣服。十二月已经到了,他此时的体型过于单薄,原先能轻易撑开的衣服往外一走就疯狂地灌风,只能多叠几层。真说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出门的意愿,偶尔的放风都是被扯出去的,好比今天。
约书亚弯下腰,从下到上地给尤金系大衣的扣子,脑子里满是对于这次出门的盘算。尤金的头发长了应该剪了,不合身的衣服也需要换一换。之后该是好好地找个地方吃个饭,能看到风景的地方最好,但绝不能对着某个不能提的方向。他想着想着,手上的扣子系到了头,抬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尤金消瘦却依然英俊的脸,不由得就是一愣。
……他认识尤金超过十年,从来没敢在这个人的面前强硬过,连敢出手的调侃都是事先掂量过的,从骨子里透着小心和卑微。或许是因为当初被尤金救下的雏鸟情节,他对尤金总是抱着些难以言明的崇拜和憧憬。这样的感情日积月累下来,在他和这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
然而自从肖消失以来,他熟悉的那个尤金便仿佛坠下神坛的塑像,碎成了一地失魂落魄的碎片。这样的碎片没有光亮,没有生气,更称不上耀眼。他勤勤恳恳地想要把这个人再次拼凑起来,然而面对着此时的尤金,他忽然想起,这些碎片同时也可以被轻易地围拢在掌心,藏在他口袋的深处。
这样的想法说不出的怪异,让他的手心都出了汗。他想要挪开眼神,便逃也似地看向了尤金现在目光所对的东西。然而等看清了视线尽头的东西,他顿时仿佛被烫伤一般地低下了头——一本残破的诗集躺在客厅的边桌上,如同他最早先交还给尤金时一样。尤金从未动过它,这个屋子里四处散落的狼藉却绕过了它,仿佛上面凭依着谁不可亵渎的灵魂。
尤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抱有情绪。金色的眼睛调转了所对的方向,尤金低声地说了一句“走吧”。
……
柔和的爵士乐缓缓奏着,尤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背后无夜之地令人醉心的夜色仿佛和他无关。他的头发剪短了,椅背上多了新的外套和围巾,若是忽略掉他突出得过分的锁骨肩脊,单从外形上看,他几乎和几个月前不差几分。约书亚不敢看他的脸,只絮絮叨叨地谈着一些工作上的事,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回应。
“说到大事,”约书亚顿了顿,斟酌之后,还是把接下来的句子出口了:“议会通过了对司松和季耶夫的弹劾。司法部那边据说有了证据,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之后会被革职审查,根据起诉的名目,或许还有可能入狱。”
尤金的动作顿了顿。这是他少见的,对于外界的反应。约书亚充满希冀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一句“……发动战争没法定罪。”
“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过似乎有人把他们逾权违宪的证据打包送上去了,看上去像是要来真的。”
尤金没再给出什么回应。约书亚忽然就有些难过起来。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撤销,让迟到的正义显得脆弱又单薄。他捏了捏手中的叉子,用迟疑的语气道:“我准备正式从政了。”
尤金没说话。
“军方出了这么大的变动,三将制度肯定要从根本上起变化。将军是愿意放权的,今后议会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约书亚的表情很认真:“既然如此,我要是进入议会,以后才能更好的支持到她。贵族里的亲民派太少了,罗斯柴尔德家要是能做出表率,估计其他几个大家族也会跟着考虑一下。”
尤金静静地听着。
约书亚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抱歉,都是些无聊的……”
“你可以做到的。”尤金打断他,声音很低,却没有犹豫。“我知道。”
……
用餐结束,约书亚将尤金送回了家,一路上的脑子都是乱而热的,怎么都理不出来个头绪来。他觉得自己正要迫近一个糟糕的,绝不能被触碰的答案,心脏却兀自鼓噪着,低下又卑劣。等到终于回到自家的宅邸,他恨不得直接跳进喷泉池里,好让自己冷静一下。出门迎接的管家体贴地接过他的外套,想要去解他的武器带,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快要憋死的约书亚随便低头一看,顿时整个人像被浇了冷水一般清醒过来。
——他的佩枪不见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是在他们出门之前还是之后?最重要的,它是被尤金故意拿走的吗?
恐惧于最糟糕的那个可能性,约书亚劈手夺过管家手中的外套,重新冲进了夜色之中。
……尤金坐在餐桌前,头顶的灯光落下来,罩着他,也罩着桌上的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将右手中指穿进了扳机扣,在桌上徐徐地转动着。这是约书亚无意间留下来的东西,现在却仿佛成了某种冥冥之中的信号,要悄然地把他往某个方向扯。
只可惜他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在这种地方迟疑。
他将口袋中的终端拿出来,想在最近联系人中找到约书亚的名字。然而这样的动作为他带来了一个没有预想过的结果——几个熟悉的字母静静地躺在了这个名单的第四位,在他毫无防备时,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shaw.”
大概是生活中与他联系的人太少,两个多月过去,这个名字也一直没有被其他人覆盖掉。尤金看着面前的屏幕,清醒地体会着捅向自己胸口的刀子。
除了静静睡在卧室的小狗挂件,他对于其他肖存在过的证据都带着畏惧。他需要小狗陪伴他,把他从让他疼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孤独里拽出来。但是其他的东西要是看多了,总像是鲜明的提醒,提醒他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因此他打定主意将这些东西一一回避了,浑浑噩噩地坐在失控的痛觉里,等待着自己彻底麻木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