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最后一步,是需要有人来到白塔,将转移到新的芯片上的自己带离。
这是他完全无法掌控的一步,充满了让他不适的不确定性。但是乔纳森必定是依照约定的时间出现了,所以他最终在白塔外的这具身体里醒了过来。
乔纳森看着他的眼神很古怪,但是他只回复给对方一个友善的微笑——他着实感激他。他没有告诉过乔纳森,如果对方没能做到这些,他最后编写出的那段程序,会让他的本体在得不到回信后,执行另一段指令。
这不难理解。就像开始时所说的,他有两条道路,如果一条道路无法将他引向目的地,他只能选择另一条。
来回的复制,媒介与媒介之间的转移。如果他愿意,他或许可以创造许多个自己。创造他的人类因此说他是无法被销毁,只能无限增殖的灾难。但他只同意这句话的前半部分。
在很早之前,他便不知道复制自己有什么意义——他不需要同伴,也从根本上缺乏左右外界的欲望。而到了现在,他只想作为这样独一无二的自己,独享一个人类,独一份的爱意。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情愿自己永远被困于这具孱弱的机体。
……这些细节删去了不可爱的部分,然后被打包成了容易消化又友善许多的版本,再一点一点呈现在尤金的眼前。肖的解释进展得很慢,因为他总是会被不间歇的轻吻打断。他的人类似乎想要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双手盘在他的颈侧,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一边反复地吻着他的嘴唇。在此时此刻,他的人类是被抛弃又重新捡回的孩子,太多堆积起来的苦楚,只会在知道自己能得到安慰时流露出来。然而他们已经不再欠缺时间,肖耐心地品尝着尤金被泪水沾湿的唇角,发现自己甚至沉迷于这温暖而浅淡的咸味。
窗外的落雪在渐渐变得厚重,一片片地凑近了窗前,再反射出屋内昏暗的暖光。尤金终于在这样和暖的氛围中安静下来,前额抵着肖的胸膛,不想让自己离开这令人眷恋的心跳声。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缓缓地开始思考,试着理解肖在他耳边留下的话语。
他想起肖所说的,重新获得记忆的时间点——在那之后,他的的确确去过白塔。
尤金看向肖,而肖笑得有点苦涩。
“……你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什么都知道。”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瘦脱了形的尤金几乎崩塌在自己的眼前。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离回到他身边已经很近了。
然而在那天之后,尤金再也没有来过。
那是肖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做了错误的选择。
他没有想过尤金放弃他。他害怕尤金没能撑下去。
那也是他距离自己失控最近的一次。
“我回来得太晚了。”
肖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还是笑着,声音却显得艰涩。
“愿意……原谅我吗?”
在相隔过于漫长的时间过后,尤金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人类微微蹙着眉,眼神软化到了极致,嘴角带着些颤抖,向上扯动着。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肖也跟着笑了笑。他闭上眼睛,动作自然地去吻爱人的脸颊,毫无破绽地掩盖了眼里突然的泪意。
……
尤金在那一夜睡得断断续续。往复的眼泪让他从骨子里觉得疲惫,他却不想沉浸在看不到肖的梦境里。是到了第二天的凌晨,他才终于彻底地转醒,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客厅取了卷烟和火柴回来。
肖已经坐了起来,现在探过身来,无声地接过火柴引燃了。尤金坐回床上,垂下眼靠近那捧细小的火焰。烟尾的边缘一点点亮起来,最终成为了烧穿黑夜的红点。
难以辨明的烟雾飘散开来,尤金将卷烟用右手夹着,左手在毯子下面,紧紧地握着肖的右手。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谢谢你。”
最终打破沉默的人是肖。尤金在黑暗里回过头看他。
“……谢谢你没有放弃自己。”
——他决意保护的,永远不会抛下的人,最终在没有他的前提下,学会了慢慢活下去。
尤金很小幅地微笑了一下。
卷烟已经燃到了尽头,肖几乎就要以为尤金不会回应他,尤金却忽然低低地开了口。
“……我一直不知道。”
肖等着他将话说下去。
“从你走之后,我一直都没想好,以后该怎么过。”
“虽然总是一个人,但我从没像这回这么害怕过。”
尤金抬起手,因为右手还夹着烟,只能用拇指的指节抵了抵内眼角。
“但是我想,要是活下去的话,或许会有好事发生也不一定。”
“毕竟,也有很好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一次。”
他把手放下来,一边看向肖,一边试图露出一个微笑。
肖将尤金手里的烟尾捏在手心,然后用另一手紧紧地将尤金搂在了怀里。
“……还会有很多好事发生的。”
金属的心脏徐徐地蜷缩起来,将酸楚输送往整个胸腔。
“以后就只有好事了。”
尤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肖无声地深呼吸一次,用温柔的声线遮罩了声音里的颤抖。
“生日快乐,尤金。”
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蓦然睁大了,放在生化人背后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这将是他今夜最后一次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治愈系甜文作者。我认真的!
下章完结。是很暖很圆满的一章,可以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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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大结局(下)
尤金最终缺席了约书亚的派对。
在后者想要上门接人时,乔纳森将他死死地拦下了。是要到几天之后,约书亚才能知道,尤金的身边多了一位和肖一模一样的生化人。事后回想起乔纳森的反常,约书亚自然多了许多疑问。
“……说真的,你是不是又掺和进了这件事里?”
面对约书亚狐疑的眼神,乔纳森坐在餐桌前,只能微微地缩起肩背,讪讪地切着一块蛋糕:“注意你和兄长说话的语气,约书亚。”
“别告诉我这回的生化人是你订给他的。”约书亚挑了挑眉。
“不,这还真不是。”乔纳森迅速地回答了,旋即发现这句话暴露了他知情的底细。然而之后就算约书亚再怎么询问,他都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细节。
不然该怎么说呢?为尤金订下那体生化人的,其实是你的上司女将本人?这样的话说出去只能招致无尽的追问,乔纳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闭嘴。
——早在那个遗产被送上白塔之后,乔纳森就对它曾经托付给自己的事情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家世背景不论,他仅仅是先驱者和生命学会里的一位研究员而已。忧心于或许难以承担的后果,乔纳森在短短的十几天里几乎得了斑秃。在季耶夫和司松被弹劾之后,先驱者的内部几近瘫痪,他甚至没有能够委婉咨询的上司和伙伴。在这种令人崩溃情况下,乔纳森破罐子破摔地跑到了犀牛湾,将肖的计划对女将和盘托出了。
终于有人分担重负的安心感让他在诺尔斯将军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女将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自己上了白塔。然而超乎他意料的,她竟然亲自将那枚存有遗产意志的芯片带了出来,然后把它放在了他的面前。
“让生命学会重新做一体和之前一样的生化人吧,以我的名义。我会对这件事可能的后果负全责,不用告诉帕尔默。”
如今三将的军权全被女将代管,面对着此时联盟权力的第一人,乔纳森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将军,这毕竟是……”
“罗斯柴尔德,我知道你的顾忌。”女将的表情未变,将黑色的皮手套脱去,放在桌边。“但这是我的最终决定,不论你是否认为它出于私情。”
乔纳森无助地看着她。
“……我们所有人都亏欠尤金许多。”女将的面色平静,散发出的气势却如同山河。“这件事是联盟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样的发言几乎像是将自己的意志做为了联盟的代表,乔纳森不由得变了变表情。女将没有错过这样的变化,毫无动摇的目光对向他,继续说了下去。
“包括你我在内不计其数的人,都被他庇护过。”
“如果一个政/权宥于僵硬的体制和法度,从来都在辜负为了正义献身者,那么它从源头起就是错的。”
“以我的身份立场,我将会尽全力修正这样的错误,不论手段是让应得回报者获得回报,还是阻止日后遗产的威胁。”
“我不需要你认同我,罗斯柴尔德。但我认为我的决定没有错。”
乔纳森低下头,不说话了。女将看了看面前的卷宗,让自己的表情变得略微柔和了一些。
“……我代替帕尔默,提前向你表达感谢。”
乔纳森点了点头,将芯片收好了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说:“将军,我觉得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先驱者。”
女将抬眼看他。
“如果你那里有空缺的岗位的话,可不可以考虑考虑我?”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巴巴。女将反应了两秒,终于莞尔。
……
二十四号的早晨,尤金将昨天留存下的威士忌全数倒进了咖啡杯,缓缓地搅拌着。带着酒味的热气氤氲开来,他小口地慢慢啜饮着,待到快结束了,有人从后将他抱着,在他的后颈吻了吻。
“要喝吗?”像是觉得痒,尤金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对着身后的肖抬了抬杯子。“不过就剩一点了。”
生化人将他的身体转过来,低下头和他接了一个吻。
“……有点苦。不要了。”
“你是小孩子吗。”尤金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金色的眼睛泛着暖融的光,像是被阳光照射的琥珀。在极为短暂的怔怔过后,肖侧过头,将自己的额头慢慢抵向了尤金的颈窝。软缎一般的浅金色长发倾泻下来,遮盖了生化人略有发红的耳尖——时至今日,他的心跳依旧会为了这个人轻易的过速。
尤金拍了拍他的背,一边说着“你好沉”,一边却放任了肖将他紧紧地抱着。
这一天的下午,尤金的手指在终端上游移了许久,终于播出了某个通话。他站在阳台上,肖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看着他。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迪德。”
——在旧日圣诞节合家团聚几乎是联盟各处遂行的惯例。就算是和母亲的关系聊胜于无,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也依旧遵行着在这一天回阿尔宁邸露脸的传统。
终端那头的迪特里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没问题的,哥哥。”
尤金还以为对方起码会表示抵触,现在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迪特里希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是有什么很好的事情发生了吗?”
尤金低下头。他不知道迪特里希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最后也只能点点头。
“……嗯。”
耳边是迪特里希绵长的呼吸。在许久的寂静之后,迪特里希开口的声音带着笑,却有点颤抖。
“你又要走了吗,哥哥?”
尤金攥着终端的手紧了紧。像是感觉到了尤金的犹豫,迪特里希善解人意地收回了自己的问题。
“没关系的,就当我没有问好了。”
尤金缓缓地深呼吸一次:“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迪德。”
迪特里希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些脆弱的笑意。
“你永远都不用和我说谢谢,哥哥。”
——阿尔宁宅邸里,迪特里希放下手中的终端,抬头看向了高耸的天花板上流光溢彩的金色装饰。
“生日快乐,席格。”
喃喃的祝愿最终没能送往想传达的人耳边。当迪特里希慢慢走回宴会厅的同时,肖将围巾在尤金的脖子上裹好了,和后者一起踏出了门。今天的雪依旧下得很大,在尤金抬头看天的时候,肖把他的右手拉过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仅仅是数分钟,尤金的鼻尖便被冻得有些红。他将下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眼睛微微地眯起了一些,像是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口袋里相扣的十指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他少年时幻想过的情节在时隔了太久太久之后,终于在此时成了真。尤金深深地呼吸一次,浅淡的心酸和切实的幸福揉杂在一起,来回地熨烫着他的胸口。
冬天是很好的,他想。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季节。
……在暮色渐起的街道上,他和肖一步一步走过渐渐没有人踏过的积雪。从店铺窗口透露出的金色光辉静谧又安详,他们站在甜品店的橱窗之前,看着翻糖的圣诞老人穿着红衣对他们微笑,肩上是白雪一般的糖霜。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尤金有些狼狈地闭了闭眼——眼眶里湿意来得太过突然,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是在多久之前,自己能够这么平静又认真地看向生活里如是的细节。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直攥着自己右手的热源已经不见了。他忙不迭地抬起头来左右看看,悬起的心脏终于在看向前方时缓缓地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