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对面,肖双手交握在膝上,坐在阴影里看着他,许久才开了口。
“你不需要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意着我的感受。”低沉的声音撞上了房间的墙壁,带来了些微的回音:“……我知道你在特地绕过他。”
尤金没有说话。
高大的生化人自椅子上坐起来,一步步地走近尤金,抬起右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6号的事情,尤金。”肖的声音很平静:“虽然我无法说谎说我会喜欢他,但仅凭他救了你的命这一点,我就会永远感谢他。”
“我知道他是你过去……甚至现在都很重要的一部分。装作这个事实不存在,对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意义。”肖垂下眼,仔细地观察着尤金的表情,将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一些:“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能随心所欲地说出你想说的话,你还能对谁讲呢?”
——尤金只有他了。他想象着尤金在接下来的人生里,独自怀抱着永远不能对他人提起的回忆,觉得那实在是太过孤独的一件事。
而他一点都不想把他心爱的人类弃置于那样的角落里。
“所以请你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记得他。”
尤金花了一些时间去反刍这些句子。这些话是肖善解人意的表态,但他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它当真。也许在他真的合盘托出时,所收获的,依旧是肖掩饰之下的嫉妒
“没关系的。”在他依旧迟疑着的时候,肖这么说着,将手放在了他的发顶,安抚似地摸了摸。
尤金的防御仿佛被摧毁的外墙,因为这个动作在瞬间崩塌,无声地坠往了地下。
他的手伸出去,最终拽住了肖胸口的衣料。在将对方拉向自己之后,仿佛被推倒的塑像一般,重重地向前倾靠了上去。
肖用自己的怀抱接住他。
……
在6号离开之后,最令他难以接受的,究竟是哪一个部分?
是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亲人,爱人?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这个人?是自己把所有丑陋的,自私的,软弱的部分都交给了6号,然后在6号离开之后,发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知晓真正的自己的人?
——他害怕寂寞,害怕痛苦,从少年时代起,他总是希望有人能够一直看着他,给他许多的拥抱,很多的亲吻,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抛下他一个人。他自己都憎恨这样贪得无厌的自己,但是6号却不做甄选地给了他所有的全部。
从来都在礼貌地婉拒着这个世界的他,早就忘了该怎么再向他人展露出真实的需求,遑论去乞求温柔。因此在他失去了6号的同时,他甚至被抢走了他以为无法失去的,自己的一部分。
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公寓还保持着6号离开前的样子,这个人常穿的衣服还挂在衣柜里,他们的卧室里还摆着高低不一的两个枕头。在冰箱的便签上,6号用过度用力的字迹写下了简短的留言,告诉他牛奶已经喝完了,却没有说会不会去买。
所有6号留下的痕迹都在杀死他,而他站在这种硕大的,无法言说的丧失感里,发现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理解他此时痛楚的人。
他无人可讲,无话可说,到了最后的最后,只能打开家里的电脑,对着已经不存在的6号的说,带我走吧,我好疼啊。
……
尤金用双手捂着脸,泪水却在他呼吸的时候,从掌根的缝隙里无声地坠了下来。
在过去的数年里,他绝少在人前流泪,极少数的几次例外,好像都是给了肖。
从他嘴里出口的句子支离破碎,他不知道肖有没有听懂,但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够当着这个人的面,把自己最难看的部分暴露出来,仿佛破罐子破摔一般地砸在肖的面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但是那块横梗在他胸口,仿佛陈年血块带来的窒息感,随着他话语的出口,终于无声地消散。
他做到了七年前无法想象的事情。他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能够让他鼓起勇气,把他鲜血淋漓不加防备的软腹暴露出来,再一次回顾当时锥心的痛楚。如果肖无法治愈他,他不介意被这个人留下致命的伤口,添上终结他的一道疤。
他不想被困在过去,但也没想过一定要向前走到阳光下。如果最后离开他的人是肖,他起码可以不留遗憾的说,他真的努力过了,虽然到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纵然用双手遮挡了视线,尤金能感受到肖在看着他。在沉默中,肖的右手轻轻地按在他的后脑,左手则在收紧后环抱住了他的腰。柔软的长发擦过他的手指和肩膀,肖的嘴唇移到了他的耳边,说出了解除他诅咒的句子。
“你是被他用生命交换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值得很多的爱,很多的吻。”
“你永远是我……以及6号,值得付出一切的,特别的人。”
……
感受着怀里的人因为哽咽而耸动的肩膀,肖垂下眼,在尤金的太阳穴上吻了吻。
对于尤金的发言,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意外。因为他早已发现,尤金实际上是最简单也最困难的那种恋人——这个人需要最绝对纯粹的关注和理解,不能有一丝的游移或厌烦。而6号能够陪在对方的身边,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6号的行事并非一个普通的人类。
真正能够享受并完全回应这种渴求的,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自己不做他想。
他在一种隐秘的满足中收紧了抱着尤金的力气——这个人类的全部都仿佛依着他的喜好所设计,就连现在努力压抑着哽咽的样子,以及泛红的脖颈上凸起的血管,都让他要命的喜欢。
他没有向尤金说谎,但事实是,他其实并不在乎6号彼时的所见所想,也不会感动于这个未曾见过的人可歌可泣的付出。如果6号在此时站在他面前,他要说的,也只有一句简单的话。
——感谢你把他送来我的身边,成全了这世间最相配的一对恋人。
作者有话要说: 12月12日已修文。
还有最后九章要修,感谢大家的耐心。
这章为了保持氛围感,断在了下一段剧情前面,稍微有些短。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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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谷仓星的夏天干燥而炎热,白日很长,夜晚很短。然而在太阳落下之后的时间,温度会飞快的下降,降至近乎寒冷的分界。
或许是肖的怀抱太过令人依恋,尤金在那双手臂中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一觉之后,错过了晚餐的餐点。
他吸了吸鼻子,在安适的寒意里转了个身。在他昏睡时,肖把他放在了床上,也盖上了被单。到了现在,肖本人和衣靠在床头,一双长腿交叉着,在看一本从裂流号上带过来的书。
尤金抬头看了看书的封面,残破不堪的精装本上印着“翡翠之心”的字样。他还以为这是一本爱情故事,却在副标题上看到了一行小字,写着“科尔诺瓦编年史”。
“这个的记述不全。”尤金看了看书脊上的版号,发现自己的声音依旧哑着。“……联盟上层销毁过三次历史书,这应该是第二次以后的版本。”
肖点了点头,表情并没有变。因为他自己明白,他想要查询的历史,不会写在任何一个版本里。
——在他曾经看到的幻觉里,科尔诺瓦只有围墙和白塔勉强能和今日的场景对应。他想要知道的,是从那个幻觉过渡到如今的原因。
只不过这种部分没有向尤金说出来的必要,肖合上书本,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类:“肚子饿了吗?”
……
他们所在的是个五脏俱全的正经城镇,就算临近午夜,也依旧能找到吃饭的地方。尤金看上去还是有些恹恹,从旅馆出来之后,径自选了一家酒馆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人不多,肖看着尤金下意识地选了后方最靠近安全出口的角落,挑的还是正对着街景的位置。这个细节让肖有些想要叹气,但他只是拿起了少见的纸质菜单,朝着尤金递过去。尤金说了一声谢谢,表情已经回复到了一直以来的沉静,眉头微微蹙着,看不出此前的失态。
肖把餐巾铺平在膝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去哪里以及做什么,这些一直都是由尤金全权作出的决定,他们谁都没有对此持有异议。尤金的目光还落在菜单上,在数秒之后给出了回答。
“……要。”
他的指尖划过菜单上一道道繁复的菜式,然后翻了一面,跳到了酒水的那页。
“我想找人把你的手臂修好,也想试着调查一下桑奇的死因。”
知道尤金会继续给出解释,肖没有接话。
“他的死状太特殊了,不太可能是遗产以外的原因造成的。”尤金将声音放低了一些。“但他的状况又和我印象里的实验品不同,攻击性似乎降低了不少,能力增幅的水平也很有限。”
肖看着他:“你想要查到什么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尤金放下了菜单。“还在裂流号的时候,女将就已经传信给我,告诉我遗产之血的样本还在。所以有很大的概率,军方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知道撒格朗这边出了问题。”
他抬眼看向了肖。
“我不觉得我一个人能够改变什么,但我想知道遗产之血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毕竟这个遗产欠了我手下十几个人的命,我希望你不要觉得这是过剩的英雄主义。”
尤金把菜单递了回来,肖只瞥了一眼便选定了的食物——尤金的目光在两份主食的位置上犹豫了几秒,他等下只需要点尤金没有出口的那份就好。
“当然。”肖这么说着,挥手叫来了一旁的女招待。
……
在餐点上桌前的间隙,肖把尤金迄今为止分享给他的信息又梳理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明明知道这么多的信息,守门人为什么会就这么放你走?”
——在尤金睡着的时间里,肖用非人的速度翻完了数本和联盟有关的史书。其中没有提及遗产的部分,却有着对于三将麾下秘密部队的描述。书中写到,能够成功从这些秘密部队里退役的人少之又少,因此这些部队本身便成了市井传说一般的存在。而肖在仔细思索过后,顿时发现了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尤金的手上握着太多重要的信息,却能够在退役之后通行无碍地生活在科尔诺瓦。如果联盟对于遗产的把控如此严密,尤金成为自由人的现状并不合理。
在不久之前,阿妮卡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尤金用餐巾裹起刀叉擦了擦,低声回答道:“……因为除了女将,没有人知道我还记得这些。”
——守门人中能够退役的人之所以寥寥,是因为要同时满足三个要素。
第一点是拥有非退役不可的理由。尤金当初的理由是强烈自毁倾向,军方的医师认定他已经不具备继续带领守门人小组作战的能力。第二点是在离开时接受完整的记忆清洗,这一点他也满足了——先驱者调用了三级遗产“开颅者”,让金属的少女来删除他脑海里所有有关遗产的信息。
“但是这个过程中出了点差错,所以到了最后,这些记忆我还留着。”尤金看着女侍应从后厨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餐饭,回过头对着肖短暂地笑了一下:“真说起来,应该是我的运气比较好。”
香气四溢的蘑菇烩饭和色味香浓的海鲜汤被同时放在了桌面上,尤金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情。之前肖点餐的时候只是快速地点指了一下菜单,他并不知道肖又一次悄然顾及了他的喜好。
“都尝尝吧。”肖笑得很温和,把桌边木篮子里的一个餐包掰开,向尤金递了过来。而看着面前的人类眼神里泄露出暖意,肖装作自己全权接受了对方粗略的谎言。
……在他的红线之外,他并不介意尤金用来维持隐私的欺瞒。
“吃慢一点。”形容精致的生化人认真地看着他的人类用餐,然后在某个瞬间将手伸了出去,用拇指抹去了对方嘴角沾染上的汤汁,再好整以暇地放到嘴边舔了舔。
尤金被肖毫不掩饰的动作弄得尴尬不已,下意识地按住了对方的手臂,换来了后者失笑的声音。
他的注意力被扯回到了餐桌之上,并且再也没有转回到此前的话题上去。
……
守门人的退役必须要满足三点。
1.存活,且拥有必须退役的理由。
2.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离开时删除所有和遗产有关的记忆。
面对着肖,尤金在第三点上说了谎,然后彻底地隐去了第二点。
那就是,“没有从‘天真的祝福’手中得到过任何能力或特质”。
在尤金离开守门人的时候,他的许愿档案上只印着一个词:失败(Failed)。
先驱者的研究员无法测定出他的身上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抑或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尤金的意志不够强烈,因此没有满足许愿的条件。然而这个结论有些牵强,因为大部分人都目睹了尤金许愿的场景,也看到了遗产上那只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