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来了,越凉。”
一位半人半蛟龙的神祗倚靠在美人榻上,银色龙尾占据石洞大半地面。她只在胸口蒙了一块薄如蝉翼的丝绸,几乎全.裸,越凉只瞟了一眼,立刻自觉地挪开视线。
让太炀知道他看了别的女人的胸脯,少不了一顿收拾,老腰会承受不起的。
他正想一些有的没的,那愿巫却似乎与他颇有渊源,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嗤笑一声道:“怎么,今儿只你自己来了,你那帝君情郎却没跟来?”
当真是有些稀奇。
越凉抿了抿唇,目光打量着面前的愿巫,确定在自己仅存的记忆中没有见过她。
未知是最危险的,他不知道自己同愿巫之间的恩怨如何,然而今天前来,确实有必须依靠愿巫才能做到的事。他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对方忽然发难的时候再迅速逃离山洞。
越凉说:“今天只是我个人的小事,不需要他帮忙。他不想进来,我便先放他在外头等着。”
玄武族契侣向来同进共退,一般情况下,结契多年的契侣相互间距离不会过远,越凉故意说了这句旨意含糊的话,为的就是先发制人,把太炀搬出来吓唬一下,免得自己不小心着了道。
他就赌自己外面还有个大救兵,愿巫不敢对他妄为。
果然,听完话,愿巫的脸色瞬间阴沉不少,紧紧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倒是意料之中,你二人依旧情比金坚。”
不过片刻,她就转换了表情,又变回越凉刚进来时见到的悠闲模样。
愿巫懒懒地往软榻上一靠,欣赏着新做的长甲,眼睛也不抬地问,“殿下所来,是为何事?”
越凉上前一步,直言道:“我想请愿神助我恢复记忆。”
“容易,但你拿什么来换?殿下想必知道,在我这里换东西有个条件,得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愿巫轻佻一笑,又补充说,“若殿下想用便宜的东西换小物件,也是可以的。只是无论物品贵贱,在我这里换取东西的机会都只有一次,殿下可要想清楚。”
这满洞满府的东西都是自前世以来,各路人神找她换东西时留下的,那些人有的一夜飞黄腾达,有的却变得愈发狼狈。神和人一样都有个劣性,拥有时不好好珍惜,直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愿巫就喜欢看这些神或人悔恨的神情。
在来之前越凉就想好了几种可能,当下情况正好在他预料中。然而他还是再次认真思考一遍,才对愿巫说:“我弄丢了许多前世与我契夫相关的记忆,只找回那一部分,需要付出什么?”
“只要不是付出性命,我都能接受。”
愿巫忽然坐直身子,目光如炬盯着他,眼中闪动着暗火。
“你为了他竟能付出到如此,即便重生也未改变,究竟是为什么?”
“那庸神太炀凭什么得幸于此,而我却要呆在这湿冷的破洞窟里受苦,分明他才是罪该万死的人!而你,你重活一次还是不长教训!”
她的情绪忽然狂躁起来,直起身子在洞窟内来回游走,长而粗壮的鲛尾被无处伸展,此处于她而言好似囚笼。
愿巫兀自走着,突然停下动作,恍然大悟道:“喔,我知道了,因为你忘记了。你忘了他的绝情,没关系,我能让你想起来。”
她似半疯癫般自言自语,一会儿又狂笑不止,嘴里念叨着“报应”、“因果”一类的词,听得越凉直发毛,有点后悔来找她了。
他正欲转身离开,愿巫忽然闪至他身前,掌中握着一团淡金的什么,冷不丁拍进他眉心间。
一阵剧烈的头痛感登时传来,越凉疼得站不住,膝关一软竟单膝跪下,仅凭另一条勉强还能用力的腿做支撑。
他扶着额,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愿巫欣然一笑:“只是从那人交换来的东西里取了点记忆,让你看看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已。这次交换就当我给你买一赠一,不算你的次数。下次你再来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我把记忆还给你,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报复太炀,让他痛不欲生。”她的表情被仇恨扭曲,俨然是一个偏执发狂的疯女人。
“就是这样,这是我做过最完美的交易!”
然而越凉根本无暇理会她,一瞬间涌进的记忆续接上他最近接连做的噩梦,拼凑成一段完整的记忆,填补空白。
愿巫狂笑着,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睫微微一抖,两颗泪珠就滚落下来。
他看到一座城,太炀在城内,他在城外,身后都是敌人。他身负重伤,拼尽全力想要回到太炀身边,太炀却下令关上城门,他被抛弃在坚固的城池外。
然后人族的战犬围上来,把他撕成了碎片。他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看到太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他,并未要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就搞一点点事情,一点点(真
我终于安顿下来可以专心爆更了,这几周更得特别勤快是因为被编编踹上榜了,要交字数作业hhhhh。
果然人在被逼到极致的时候会效率超群
第68章 前世的某件
越凉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愿巫的洞穴,不知该去哪,走着走着就来到海边的一块岩石下坐着。
他的头脑里一片茫然,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双方兵卒被刺穿身体时沙哑的叫喊。
还有火炮,巨型的机关城,一个万人敬仰的身影立于墙上,而他越凉手持长剑,为他的王开疆辟土。
他无法控制自己去回忆,然而想起来的每件都令他颓然痛心。
越凉闭上了眼,任由冬季寒风呼呼刮过自己的脸庞。
他全都想起来了。
太炀原本不似现在这般冷漠,那时的他更仁慈,更温柔,是整个极北乃至神域都承认的贤君。越凉很喜爱他的温柔,自年少便倾心已久,至成年时顺理成章结了契,从此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阿郎待他很好,爱他至深,怜他至切,甚至走到哪儿都要带着他,夜里睡觉时总要把他小心藏进怀里,细细地亲吻和爱抚。
他原本过得很幸福,直到战火不知何时悄悄燃了起来,烧得所有人心神不宁。
太炀很担心,一次朝议后,将他拉坐在自己腿上,温柔地搂着亲了一会儿,而后低声说:“阿凉,孤想帮帮神族。”
人族势力日益壮大,已经能同神族抗衡,神域和人界相交的地方打得不可开交,在玄武族西边的白虎族已经快顶不住,如若溃败,下一个遭难的就是玄武。
越凉清楚这一点,于是亲了亲他,信心满满道:“你想打谁就打谁,我帮你。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连天帝都没办法。”
太炀笑了笑,抚摸着他的头,眉眼温和:“孤怎舍得孤的阿凉上战场?阿凉待在孤身边便是。这仗,孤原不想打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有些不忍,“权野之苦,本就不该由众生背负。”
“阿郎总是这样心软,难怪城里的族人们都说你是好族长。”越凉撇撇嘴,不满意地说,“本该让你去负责刑律才对,我去处理你的琐碎事,这样就不用被族人们畏惧了。现在谁见了我都惶惶的,好似我随时会把他们抓到牢里。”
太炀忍俊不禁,溺爱地在他唇上烙下一吻,“刑律需得阿凉亲自把持才行,阿凉怨憎分明,向来是最好的判官。孤不行的,孤对他们,总太过心软。”
这倒是一语成谶,因为到后来,当玄武族真正被卷进混战中时,太炀忙着守护玄武族的封地和百姓,已经顾不上保护自己的契侣。
越凉也不需要保护,他甚至还非得上场不可,玄武族用兵如神的大将就那么几个,帝君已经在城里调兵了,他自然得到前线去冲杀。
只要有他的战场,玄武族从未战败;只要他在,失守的疆土就能夺回来。
玄武族二□□号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人族的眼中钉,神族的救命稻草。一日,白虎族向太炀传来火信,请求玄武族向沪天城增员。
沪天城地势凶险,易守难攻,又处在喉关位置,一旦失手就会连累极西大半封土,进而威胁到极北。
太炀本没必要亲征,但听说那座城里还有六千多滞留的玄武后,他还是去了。
越凉理解他,那里有他们的族人,便是他们性命相向之处。当族长,有时候不得不舍己为人,哪怕战死也要保全族众,这是族长的天职,也是骄傲。
人族利用科技做出钢筋铁骨的猛兽,围城十六天,神族古老的石墙根本抵御不住,唯有从后方杀出一条血路与援军汇合,在两城之间建立通道将百姓安渡过去,才有可能博得一线生机。
那时他年少无畏,主动向双方联手的帝君请缨出战,他跪在大殿上,目光坚定地同太炀对视着,看到对方眼里的愤怒和抗拒。
帝君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来回走动袖摆卷起旋风,冷不丁踹翻了桌子,厉声喝道:“不准去!”
“城内尚能战者不过十余人,沪天将失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越凉打定了主意,内心决绝,“越凉甘愿前往。”
“你懂什么,现在外边都是人族的兽,你出去就是送死,孤护不住你!这城里这么多人,为什么非得你去!”太炀又气又恼,宽大的君父袖摆下双手紧握成拳,克制不住颤抖,突然一拳砸在君座的扶手上,双眼通红,竟朝他吼起来,
周围一众文星武神也不免为难,白虎一族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任谁都知道玄武族双死双生,现今人家过来帮忙还得着冒死别的风险,委实不该。
然而这路不开又不行,城中死伤惨重,越凉骁勇有谋,且尚未负伤,由他去是最好的选择。
太炀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和众人,艰难地点了头,只得遣了自己的亲卫虽他前去,又从白虎族调了一千勇士,组成开路的前茅军。
那场仗可真是惨烈,即便过了二十万年,越凉依旧能想起自己身骑白狮,拎着长刀一路冲杀,身边不时飞溅起人族的鲜血,又或者神兽被锋芒斩断灵脉,身躯炸碎成数枚金色碎屑。
前茅军没能到达临近的神城,守城神君是一位鹤神,不知何时已与人族勾结,越凉率兵杀至城下,城墙上突然冒出人族的重型火炮,转瞬就将队伍屠得只剩百人。
他咬牙后撤,待回到沪天时身旁近侍已不足二十人。
城门就在前方,那是沪天城唯一的入口,城中神将已打开门,苦撑着等他们回来。越凉杀红了眼,身上溅满人族的血,恍若刚从地狱归来。
他策着白狮狂奔,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只留一线的城门,背上被人射了好几支箭都无动于衷。近了,更近了,他转过头,朝身边的神将嘶吼:“都给我活着回去!”
可就在他们即将冲进城里时,城门却缓缓合上,围困城门周围的人族士兵立刻将枪炮对准越凉一行,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被残暴地扯了下来,无数柄淬了龙血的尖刀划在他身上,令神躯无法自愈伤口。他的灵力迅速溃散在空气中,人族豢养的血犬嗅到甜味,立刻凶残地扑过来。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模模糊糊地朝城墙上望了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玄色身影。那人没有动,也没命令神将出城救他,就只是默默地看着。
帝君太厉害了,他战胜了命契,真是玄武族史上的第一神,契侣死在跟前也能面不改色的。
越凉胸腔积郁怨愤,突然猛地吐出一口乌血,旋即失去了意识。
.
……
事隔经年,现在仔细回想一番,越凉又什么都想通了。
当时确实无法保他,临近神城倒戈,使得最快的援兵也得半月后才能到达,沪天城内兵力本就不足,若再拼命出城救他一番,势必还得损失三分之一的兵力,根本无法撑到援军前来。
那样的话,神城被攻破,神族被屠灭,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就都白费了。
越凉神志恍惚,望着远处结了冰的海面,脑袋沉得转不过来。
他知道的,他也能想明白,如果当时换个立场,他也会做相同的选择,毕竟千人万人的命凭什么要被他的儿女情长糟践。但他就是心有不甘。
尤其是那关门的一声巨响,简直把他的整颗心都震碎了。
越凉滑下来,背靠岩石坐着,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冷,不由得搓了搓手臂。
都是过去的事了,连大荒都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上辈子究竟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下他们都还活着,太炀兴许已经在家准备好了吃食,在等他回家。
可他偏不想回去,活了二十万年,老王八忽然叛逆了。
如果是我的话,看见阿郎被围在疯狗群里,我就算不派兵,自己也要下去救他。越凉委屈巴巴地哼了一声,眼睛有些湿润。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在委屈太炀终究还是选择了别人而没选他,可命从来不物品,如何又能拿来比较呢?
只是自己碰巧站在利益小的那方罢了,怨不得自己被抛弃。
天际晕染出一抹彤彤的柔光,越凉抬起眼,望着那抹晨曦,有些茫然。
契侣之间有矛盾要好好沟通,不应该耍性子,有什么委屈心平气和地说清就好了,不要人为地制造误会。
更何况自己这不没死呢,太炀当初弃他,可后来又不离不弃地守了他二十万年,用自身灵力把他养活了回来,怎么着也算将功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