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管越凉,出门后用封印术仔细锁好房门,这才招呼着族人们去吃东西。
看守越凉的木狼只剩下两只,一只在门口站着,另一只躲在窗台下的角落里打盹儿。
过了一会儿,大抵是屋里用餐的气味太香,底下那只小的很快把持不住,偷偷朝上看了一眼,发现窗子紧闭着,便起了糊弄的心思,想着速速去客栈里顺条牛腿来啃,这点时间人是跑不了的。
他于是去了,便在他离开的后一刻,越凉打开窗,悄无声息地从二楼翻落到一楼,然后迅速往两条街外的戏坊冲去,脚步迅捷无声,前世练就的基本功当真了得。
今夜是他特地算好的,戏坊碰巧有集会,十几家戏坊的演员聚在一起,身着奇异妖冶的戏服起舞,浩浩荡荡百余人占满整条街,他只要打晕其中一个,抢了衣服混进去,木狼族肯定发现不了。
那只看守楼底的小木狼看见窗子开了,一定会喊人上去察看,就会发现他逃了,所以要尽快将自己伪装起来。
越凉算得很准,且他自己身手了得,冲进戏坊街时比预计的还要快,演员们都还在准备。他随便挑了家戏坊进去,偷走一套黑色的鸦神羽服,又盗一副尖嘴红纹的鸟嘴面具,在后台换下装束,沉稳地走了出来。
戏坊街上,到处是装扮成古神的做戏演员们,在跳的戏舞有些像傩戏,越凉想了想,干脆也晃动手臂,装模作样地跳起玄武族的祭神舞。
街两边悬挂着大红灯笼,凑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同扮演古神的演员混在一起,整条街竟显得有些混沌,分不清是人还是神了。
越凉一面假装起舞,一面警惕地察看四周。他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几只木狼迅速在这条街上搜索,不一会儿经过的木狼更多,看起来他们定是搜索过其他地方不见,便笃定他藏在做戏的人群里。
可这条灯影幢幢的街上有一百多个神,还有无数看客,要找到他实在太难了。
越凉紧张地屏住呼吸,提防自己的气息叫他们嗅到,顺着找过来。
不远处有一只木狼正翕动鼻子,仔细分辨空气中的因素,一步步挪动脚步,竟是慢慢朝他靠了过来。
他心头不由一惊,暗想须得趁对方发现前赶紧离开,否则就晚了。
正转身欲走,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越凉吓了一跳,回身望去,发现是一个罩在墨绿色藤蔓衣里的男人。
他扮演的是沼神,纵使戏衣臃肿肥胖,也藏不住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藤蔓之下一双金色的眸子夺魂摄魄,里头却平静得好似湖泊。
越凉与他对视着,不由得便是一愣。
思绪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却早一步感知到那人熟悉的存在,乖乖由他牵着手,带去一家戏坊后院的僻静角落。
他们藏在灯笼朱红的光后面,几只大木桶围成一个隐蔽的小角落,还有一架木板车。那人就牵他安稳地坐在木板车上,先摘了自己头上的藤蔓披帛,又轻轻掀开越凉脸上戴的鸟嘴面具。
越凉目光直愣愣的,默默看着灯火余光下,太炀英挺的眉目,他眼神温柔,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几日不见,阿凉似乎胖了。”太炀轻轻地说,抬起袖子,仔细擦去他脸颊上的污灰,随后俯身吻了一下。
唇瓣温热柔软,贴在冰凉的脸上,越凉打了个小小的哆嗦,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痴痴道:“你来找我了。”
太炀握住他的手,裹在掌心捂暖着,略微垂了眼眸。
“嗯,救驾来迟,心肝凉儿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公来啦
第72章 翳生
越凉正想说什么,就被太炀抬手捂住嘴,往更深的角落带去,悄声嘘道,“他们来了,先躲一会儿。”
他被欣喜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配合地往旁边草料堆中一滚,完美藏匿进去。太炀从背后搂着他,屏息凝神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借着这个不太方便的身高差,他的视线略有遮挡,于是微微低下头,下巴正好垫在越凉肩上,触感若即若离。
越凉不由得微微一抖,感觉到湿热的气息呼在耳根,便觉一股滚烫的热意自耳根蔓延上来,烧得他整个脑袋又麻又晕。
虽说早已做过更出格的事,但似这般的无意撩拨却更令他紧张激动,一颗心颤巍巍地跳起来,在胸腔里撞得咚响。
太炀留意到他的异样,却没在意,听见后方传来脚步声,将他抱紧,同时右手暗暗掐出一个火诀,随时准备同对方硬碰硬。
四匹木狼缓慢走进昏暗的戏坊后院,步子轻得近乎悄无声息,黑色的狼鼻翕动,捕捉空气里残存的猎物气息。
他们手执长矛,这里戳戳,那里捅捅,仔细翻找着,很快就搜完这片区域,只剩下角落里的三堆草料。
前两座依次检过去,正当越凉的神经绷紧到极致,以为要被发现时,看到离得最近的那匹木狼用矛随意拨了拨草料,便转身冲着伙伴耸耸肩。
“搜过啦,就说没有吧,气味往西边去了,你们非得进来找,这下怕是要让其他狼抢功劳了。”
另外几匹木狼也烦躁地挥挥矛,“走吧走吧,抓紧时间找他,否则首领饶不了我们。”
脚步声窸窣渐远,越凉松了口气。侧耳细听确定那伙狼已经走远,这才拨开草料钻出来,拍拍身上的草杆,又顺便递给太炀一只手,将他拉出来。
帝君乌黑的长发上沾了些草茎,肩头落了几片白色花瓣,一双眸子柔和多情,看得越凉心动极了。
他抬手拍掉肩头那几点落花,轻笑两声,道:“晚了点,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太炀没说话,只静静望他,那双眼睛底下藏了许多情绪。
四目相对的一刻,越凉不知怎的立刻就明白了,知道他已经去过愿巫洞府,也已知晓自己恢复记忆的事。
分别几天,他的模样倒无甚太大变化,然而眼角添了一道崭新的伤痕,看样子他去找愿巫时闹了些不快,但终究没吃亏。
若说刚刚找回记忆时,他的怒气有十分,冷静几天后自己又消解了四分,待到现在重逢时,想念压倒一切,便只剩下一分了,只待太炀认真地哄一哄,他定就又乖巧了。
回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糟心事,越凉掰着手指头一数,觉得自己同他过了大半辈子,总不可能只留下不好的回忆,彼此间一定有许多温情的话没来及细说。若非如此,他前世临死前也不会拼命为太炀吊着一口气,那还不如嘎嘣儿一下就咽过去算了,省得多看一眼这冤家都心烦。
指不定愿巫没存着好心,想算计他呢。
越凉这厢早已自己想通了,内心坦然平静,像在谈论一件寻常事般问他:“当时我们在沪天城援守,阿郎是因兵力不足,所以才下令关门吧。”
上战场注定需要刀口舔血,走错一步就是死局,更不可能在临了时还缠在情丝里,他必须放弃。
太炀点点头,“孤实在,迫不得已。”
越凉又问:“此后四日呢?”
“敌人纠集兵力强攻东城门,一日抵御数十番,城破,城东失守。及至六日后夺回东城门,沪天重新守住,但余下兵力不过数百人。”
他顿了顿,又说:“孤身为守城神官,自当与神城共存亡,原想阿凉既死,于孤而言即使保下沪天亦无任何意义,便领四十神将,趁夜破袭,斩杀人族士官大半,由此撑到援军前来。”
当时他满腔悲愤,却碍于军心稳定不好表露,只能每天如行尸走肉般布兵策防,援军的神官一到立刻交接兵权,自己则提了剑,杀向人族营地。
后来攻下人族的垒堡后,有人在一间偏僻的石室里发现重伤昏迷的越凉,太炀这才如重获新生。
那年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他陷入包围的绝望,太炀至今不敢回想,甚至一提起,肋下就绞得生疼。
越凉问:“当年弃我,阿郎何感?”
太炀答:“如失我命。”
三个问题,越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内心满意了,连最后的一点幽怨也消失殆尽。
他望着爱人的眼睛,见他神色里满是患失的恐慌,面上却是驯顺的平静。
现在太炀的小命就掌握在他手里,只消短短几个要和离的字眼儿,他就能把太炀再杀死一次。
越凉太清楚自己在太炀心中的位置,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的爱人痛不欲生,既是如此在乎彼此,就更不该为了那些陈年旧事互相折磨。
他于是嘴角一弯,握拳轻轻锤了一下太炀的肩膀,“这么久才来,我差点就被那些狼绑去沪天作彩礼了。”
沪天仍叫沪天,但早已不是当年那座神城了,而是幸存下来的神子神孙们在原址上建的,现如今由白虎一族掌管。太炀也是来到北庙后打听,才有所了解。
他当然也听说了白虎族族长要娶亲的事,但相比之下,另一件倒更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此行一路向西,约半月可到沪天。辰儿当年为了神侣与孤辞别,便是往西去的,不知现下是否安好,或许能在沪天见到他。”
玄武族契侣不会留恋长大后的幺幺,更何况覆世时终辰已是一城之主,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甚至隐约有同君父分庭抗礼的趋势。
太炀并不担心他的长子,也不想念,但这么多年过去,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存下来,在大荒开始新的生活。
越凉明显比他重情许多,听了这番话,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只小小的身影,有些模糊,他心头却霎时流过一股暖流,柔得整个人都化掉了,不由着急地问,“我们的幺幺?他如今怎么样了,还好吗?你可有再见过他?”
“沉睡前曾见过一面,当时孤拜托他将神棺藏于大殿深处,此后便不知所踪。”不过根据他对自己幺幺的了解,这孩子办完事儿后有极大的可能跑去找他的神侣了。
玄武只能与同族同类结命契,若挑了别的神族作伴,相互间只能空有一个神侣的名头,却是任何帮扶都没有的。太炀从前不太赞同他去白虎族,然而拗不过幺幺的意愿,终究是点了头。
越凉原本打算获救后就回去,毕竟族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呢,也不知小玄武们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现下一听太炀这么说,立刻就有了远游的心思,犹豫着要不要借此机会,先到极西看看去。
太炀牵了他的手,将他带到外面的街道去,小心避开混在人群中的几只木狼,往落脚的客栈走去。
北庙算得上极北最热闹的神域,虽然条件艰苦,但市坊已初具雏形,最繁华的几条路都是用糙石板铺成的,路边也有用来照明的篝火台,不禁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由谁领导着,所以才建得那么好。
只是往来的旅客们实在众多,各自的神貌也都不一样,有形似野兽的小山头山神,有会说话的神兽,有衣着朴素却干净的仙人,越凉甚至还见到几只大妖,以及每间商铺里必会出现的人族。
人族当真是勤快,也机敏,各类客人都应付得来,是以生意也是最好。他们身着粗制的布袍,足蹬草鞋,站在店门口热情地招揽过客,一口神语说得十分流畅。
越凉跟着太炀绕过戏坊街,走向一座低调的客栈,不由得挑了挑眉。
帝君四体不勤,也会做买定客房这些小事吗?
还有,家里有所值的东西都是自己打理的,帝君上哪儿找好东西来给人抵了房租?
店里大堂摆着几张木桌子,有几位住客正在用餐,菜的卖相不算好,香味倒是诱人,看食客的神情想来味道也不错。
上到二楼推开房门,待看清里头的人影,越凉这才明白为什么太炀会找客栈。
舜苍正坐在桌子上研究地图,东秦拿了枝木棍儿对着图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看见二人进来皆站起身,面露喜色。
“殿下回来了。”
“祖神!太好了,祖神没事呢。”
越凉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让大家受到惊吓,真是不好意思啊。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舜苍作为族长,是知道北庙这个地方的,但因为玄武族一向十分弱小,来北庙做生意简直如羊入虎穴,很可能小玄武们的东西还没卖出去,就被人打晕绑架走了,越凉祖神的遭遇就是证明。所以平时他们都避世而居,不与外界通连,这次会被带出来,只因太炀不识路,需要有个向导。
东秦好歹有过流浪的经验,来到新大荒之后更是漂泊许久,对现世有一定认知。在玄武族部落时听说帝君要远行,问了几个问题,心情渐渐凝重起来,觉得没有自己带着,帝君这样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恐怕还没找到契侣,自己就先迷路走丢了。
他放心不下,于是也跟过来。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怕越凉当真被拐到白虎族去,真上了别人的餐桌。
越凉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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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炀巧妙地把行踪掩藏过去,木狼族在整个集市里搜寻了一整晚都没找到人,气得嗷嗷叫。深夜时越凉躺在太炀的怀里,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狼嚎。
他们就像过往的每个日夜那般相拥而眠,太炀微微低下头,轻吻他的眉眼,鼻梁,一直吻到唇瓣,然后只一下下触吻着,并不求更多。
越凉被安抚得舒服,嘴角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太炀睁开眼,安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
太炀偶尔会想,若是越凉胆小些就好了,或者是个痴傻的,这样他就有理由把自己的这命根子藏在家里,藏得严严实实,谁也见不着,他会把越凉保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