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榻中央摆了一个四方的黏土小火盆,边缘用颜料画了白色的花纹,屋子的墙上挂了一些干花枯草,还悬着一支鹿角,温暖的火光照亮屋内,显得温馨极了。
越凉环顾四周,感叹道:“这可比他自己那湿冷的海底洞穴好太多了,东秦真舍得。”
趁着东秦出去的功夫,藏离伤心地说:“殿下,我按了你说的去做,但他好像没有感觉。从前我们一起去给青鸟筑巢,他总是笑的,可现在他只当是一件工作,做完了也毫无感触。这招‘触景生情’会不会不管用?”
越凉给他支的招儿是想办法创造相处机会,两人共同完成某件事,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事情,熟悉的人,很容易能找回曾经的感情。
藏离认真尝试过了,东秦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越凉微微挑眉:“怎么会?”
这招甚至对太炀都有效的,有时他又找回前世的部分回忆,便用起这个方法,当做给太炀的小惊喜,太炀总也忍不住,每每动情。
怎么到了东秦身上会没用呢?
越凉苦思冥想,盯着藏离看了好一会儿,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因为,你现在还是鹿形?”
藏离因为受伤的关系,一直维持着白鹿模样,皮毛若雪,鹿角华美,瞧着是一匹极美的灵鹿,然而看起来倒不像恋人。
越凉指了指他的鹿角:“你从前与他相恋时是人首鹿身的,他应当更熟悉你化人的样貌吧。”
一般时候,藏离都维持着上身为人,下肢为鹿的山神姿态,眉目若画,乌发束于身后,只淡淡一瞥便是惊鸿,如何令人不动心。
而如今顶着白鹿模样,或许东秦对他的怜悯要大于爱恋的。任谁都更喜爱一位俊美的恋人,而不是一匹鹿吧。
藏离越想,越觉得是这原因,“他只见过我这副样子两次,称不上熟悉。”
越凉一拍手:“这就是了,既不熟你的鹿形,又怎会‘触景生情’?你还是快快恢复人形,再与他出去一趟为好。”
说白了,谁不喜欢大美人儿呢?
现在这张鹿脸连个表情都看不出来,但若化了人形,往那树下一站,垂眸忧思,东秦肯定一下就能回想起从前的藏离。
前后都接上了,这缘分要续下去,还是难事吗?
二人达成一致,深以为恢复人形才是当务之急。
越凉还想再聊,东秦却带着他要的杉木回来了,话题只能遗憾地到此结束。
又说了一会儿话,藏离称自己伤病未愈,需要独处休息了。
越凉从善如流,礼貌道别离开。
出门前,他与藏离目光对视上,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色,这才放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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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越凉那对儿离开后,东秦端了碗汤药去给藏离,藏离面有倦色,说要调息。
东秦担忧地看着他,探过灵脉,确认无异常,才温柔道:“那便休息吧,我就在外边,有事只需唤我一声。”
藏离点了点头,语气虚弱,催促他离开。
东秦只好走掉了,轻轻合上门,内心有点小失落。
屋子旁边放着一张未完工的懒人榻,是他给藏离做的,赶在春天前做好,这样日后藏离就能躺在家门口,边晒太阳边赏春光。
东秦走到榻前,继续做着他的工作,心里却想着藏离,以至于做得漫不经心。
他原以为愿神拿走了他对藏离的所有感情后,自己就会无动于衷,然而完全想错了。
这些日子藏离拉着他做了很多事,每一件都能令他想起昔日时光。
每个眼神,每个笑容,已经深深印在脑海中,在某个时刻忽然跳出来,依附于记忆而生的情愫随即死灰复燃。
他感到甜蜜,为之痴迷,内心却也煎熬不已。仿佛有一只手拽着心头那点嫩肉,一下下扯着,又疼又难受。
感情丢了,可以靠记忆寻回来,记忆丢了,又能用感情回忆起,这两者简直相生相伴,密不可分。
东秦生怕自己做蠢事,于是勒令自己恪守本分,不能再惊扰藏离。
藏离既在二选一中选择了别人,就代表他心里仍为那个人留着位置,而自己的感情消失,正好能成全藏离的美事。
你若当真心里有他,就给他选择的机会。
东秦暗暗对自己说。
屋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浓重的白雾飘溢出来,浩大的灵力震得周围树林抖动起来。
东秦吓了一跳,连忙回头。
紧接着,屋里传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嚎得他浑身一抖,撂下工具立刻冲进屋去。
“小鹿?!”
他目光急切搜寻着藏离的身影,一颗心狂跳不止。
便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转瞬就躲到床底下去了,与此同时床底传来藏离崩溃的咆哮,“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藏离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然而东秦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
方才进来及时,他看到藏离化出了人的身体,手脚俱全,身形修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袍子,头却是毛茸茸的鹿脑袋。
他的小鹿向来不都是人首鹿身吗,怎么许久不见,就变成鹿首人身了?
东秦有些茫然,一时间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炀:(敲了敲越凉的脑门儿)狗头军师,乱出主意,现在变得更丑了怎么办
越凉:嘤,我很认真帮他想办法了!
藏离:谢谢,已经在哭了
越凉:这个鹿头,东秦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第64章 大头大头,恋爱发愁
东秦还没能弄清状况,就听藏离朝自己撕心裂肺地吼道:“出去!”
说着,又往床底深处猛钻,然而他的鹿角实在太雄伟,撞得床板哐哐响,整张床被微微顶起一半。
瞧着那瑟缩在床底的白色背影,东秦既觉好笑,又无奈,上前好言好语地劝说道,“小鹿,你先出来好不好,遇到问题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着解决啊。”
他的手伸出去,拽了一下藏离的衣摆。哪知藏离跟被雷劈了似的,猛地一颤,拼命蜷起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白,转瞬就从东秦手里逃了出去。
藏离沙哑着嗓音,痛苦道:“你别靠过来……我,我现在不想见你……”
话及一半,他便哽咽不已。
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算什么啊,莫说是东秦,就是他自己看着都觉丑陋难堪,不想再多看一眼。
方才他试着调息灵流,打算咬咬牙变回人形,谁知用了那武兽角鞘后体内灵流已磅礴到不可同日而语,一下就冲破化形咒术,令他变错模样。
化形咒术短时间内只能用一次,即使他再怎么想变回原形也无济于事,只能以这个姿态见人。
简直就是噩梦。
藏离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该怎么办啊,东秦不会喜欢这个样子的,他看见我一定会嫌弃得逃回海底,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痛苦地呜了一声,抱住头,不愿面对现实。
东秦试了几下,没能把他扒拉出来,坐在一旁安静看了他一会儿,问:“小鹿,当真不出来么?”
藏离拼命摇头,鹿角划在床板上发出嘎声,他简直要把薄脆的床板戳破了。
家具都是新做的,为避免不必要的破坏,东秦叹了口气,悄悄伸出手,趁藏离不注意一下把住他的腰,拔萝卜似的把他从床底拔了出来。
“啊!!”
东秦迅速将他抱紧箍在怀里控制住,手却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轻声哄着:“好了好了,没事的,只是变错头了而已。”
藏离试图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脑袋乱晃,鹿角差点扎到他的脸。东秦哭笑不得,按住不安分的鹿脑袋,语气稍稍加重了些,“别闹了,你差点伤到我。”
藏离立刻安静下来,僵硬着不敢动了。
房间里很安静,借着相拥的姿势,东秦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惊慌失措的心跳,砰砰砰,震得他心口有些发麻。
他定了定神,试着同藏离讲道理,“小鹿,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到春天你肯定能恢复原状了。这是灵流紊乱时偶尔会出现的差错,忍过去就好了。”
藏离一直都是向往美好的性子,东秦觉得他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丑态,才会情绪失控。一夕间美人变野兽,心中有了落差,自然会感到难受的。
东秦抱紧了他,不知怎的,感觉自己的心也狂跳起来,带着些窃窃欣喜,小心翼翼感受这个拥抱。
“我不觉得小鹿丑,山神可以有许多模样,生肖神不也是兽首人身的么?”
藏离抬起头,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灵动的露眼睛湿漉漉的,可怜又无辜,非是藏离故意露出此态,而是灵鹿天生如此。
东秦忍住想要吻他的冲动,轻抬手摸了摸他的前额,笑着说:“上神这样瞧着倒似个孩童,怎的数万年过去,心性一点儿也没长,教外人看了还会奇怪:这个山神竟被自己气哭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不哭了哈。”
藏离抽了抽鼻子,眼角仍挂着难过的泪水。低着头,自己思考许久,才哑着嗓音说,“你出去,我想自己冷静。”
“那你得答应我不钻床底下。”东秦失笑,捏着他的腮帮子,认真看向他的眼睛,“还有,不许讨厌自己。”
藏离:“……我不钻床底,你出去。”
东秦只得走了,但耳朵时刻留意屋内动静,生怕藏离冷静着冷静着,突然想不开,那样他还得冲进去英雄救……丑。
确实挺丑,哈哈,但又有些可爱,委屈巴巴的模样让他想把藏离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哄。
方才他看清了藏离的样子,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第一次同藏离剖露心迹时的场景,藏离慌得不知所措,那双眼也和现在似的,单纯极了,无论爱意还是胆怯都藏不住。
东秦叹了口气,再次回到篝火边,就着火光做他的家具。
动着手,跳动的火光突然变成藏离的脸,他一眨眼又不见了,低头继续,再抬头时火焰晃动着,又变成藏离的身影。
他看向哪里,哪里都有藏离的影子,昔故景已不再,然而他光是忆起藏离二字,过往种种立刻跃于眼前,根本无需任何指引。
东秦丢开工具,挫败地叹了口气。
说好要放藏离走,要给他机会要还他自由,可现在越是接触,旧情复燃得就越厉害。藏离像一把火,在他心头走到哪就烧到哪,直捣得情火焚身,令他如饮鸩止渴,欲罢不能。
全是假话,他根本没有那么大度,一想到藏离从始至终念着另外一个神,他就嫉妒得发狂,想要占据藏离的每一个念头,让他只能想着自己,没心思去管什么旧情人。
东秦原以为藏离会回到那个神的身边,继续过着岁月无忧的日子,可如今回来看了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情敌”不在森林里,藏离也没和别的神住一起,甚至连个像样儿的家都没有,一直蜗居树洞。
会不会,藏离其实还念着一点点情分,愿意同他好?
如果是那样的话,要不要把藏离重新追回来呢?
东秦苦思冥想,心中摇摆不定。
他们分开实在太久了,久得能把所有过往尘封,谁都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年里,藏离有没有去爱别人,心里是否装着其他。
东秦实在是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自己主动追求,到头来藏离却选择别人,那么他的感情看起来就会像笑话。
小鹿这么矜高的神,一定会觉得他的主动很轻薄吧,他宁愿活得本分一点,也不想变成被小鹿嫌弃的人。
思来想去,东秦还是狠不下心放弃,心中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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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离似乎非常在意容貌,以至于性情大变,不仅暴躁地勒令东秦不准进屋看他,甚至连前来探问的越凉也吃了闭门羹。
越凉从东秦口中听完整件事的叙述,眼睛一下亮起来,兴冲冲地跑到木屋前敲门:“藏离,开门呀,我来啦。”
屋里传来藏离闷闷的答复:“殿下回去吧,我现在不想见人。”
越凉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围着木屋转了一圈,目光落在窗台,就费劲地爬上去,双手撑着趴在台上,推开窗户,朝屋里大声喊道,“我看一眼,不会嫌弃你的,我担心你!”
藏离没料到这位殿下会为老不尊,吓得赶紧躲到屏风后,结结巴巴地说:“殿下你、你怎能、怎能爬上来!”
越凉笑嘻嘻的,“出来呀,你难道没有话题要同我聊吗?”
藏离很想问问他如何挽救自己在东秦心中的坍塌形象,但又怕越凉嫌弃自己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叹了口气,“算了吧,这模样叫殿下瞧了煞眼儿。”
“说的什么话,藏离就是藏离,变成什么样都是你,快点出来啦。”
越凉往上爬了爬,好奇地往屋里看去,“藏离,出来玩呀。”
过了一会儿,藏离从阴影处稍稍探出来一些。
“不可以笑!”
越凉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
藏离于是出来了,一身皎月银边袍清逸洒脱,颈子上一个毛茸茸的雄鹿脑袋又大又沉。
越凉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藏离,你的头大得好像山芋啊!”
藏离勃然大怒,随手抄起桌边的盆栽砸他,“下去!!”
“哈哈哈哈——哎哟!”越凉皮糙肉厚,摔到地上屁事没有,幸灾乐祸地赶紧开溜。
一边还不忘损好友,“哦哦哦,鹿神不美了,变得丑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