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东秦看自己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地解释道:“我身为庇护神,衣着吃住皆为身外物,可以不用计较的。”
东秦叹了口气:“上神虽是白鹿,终究与兽类是不同的,总不该窝在树洞里。我会帮上神建好屋子,这林中有许多木材,倒是可以用的。上神安心养伤便是了。”
藏离将脸埋在皮毛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东秦,我们一定要如此分生么?”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分开越久,他对东秦就越思念。
若如从前那般,天地被雷劈成一团混沌,谁也不知道谁活着,他或许会一直心如死灰下去,直到灵力耗尽,再也庇护不住森林,与土地一同陨落。
可现东秦回来了,带回他的念想,激动颤抖过后,他逐渐生出些不敢有的奢望来。
无论神还是人,总有盼头的,否则活不下去。
藏离从未说得如此直白,就算他与东秦相好的那些年岁里,大多时候他也恪守本分,在心上人面前总是得体的,有要求的话断不会说出来。
甫一问完,藏离立刻臊红了脸。
白鹿的皮毛遮挡得很严实,且东秦背对他坐着,是以没发现异常。
他正忐忑时,就听东秦道:“我对上神已无任何情意,如今愿助上神,也只是念着过往旧情,上神莫要执着了。”
“过去的事,就过去罢。”
藏离又气又苦,喉间又隐隐翻涌起血气来,忍了好几下才终于忍下去,神情颓然。
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实在不敢强求了。
分明当初就是他没和东秦言说在先,要做交换,也是他一厢情愿,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再留东秦呢?
可他实在是放不下啊!
百羽衣盖在身上,藏离鼻尖嗅着衣上东秦的气息,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也暂不考虑那些往事了。
他试着找话题,想和东秦说说话。
“这百羽衣……是鸦族的羽毛么?瞧着黑漆漆的,有些相似。”藏离所熟知的灵禽只有青鸟一种,不太会区分其他的羽毛。
东秦点头:“当年愿神换走我的青羽,以致我重伤难愈,幸好碰上远游的乌鸦族,每只乌鸦拔下一根黑羽制成羽衣,便救了我的命。只恨天罚降临时乌鸦族未能躲过,已经灭族。”
藏离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日后见到幸存的乌鸦,定要以救命之恩厚待。
他不知道东秦为了找回记忆,那些年月里过得有多苦,但大致能猜出来。最深的伤害是自己造成的,他又怎敢奢求原谅呢?
篝火熊熊燃烧着,东秦不断添柴拔火,周围暖意融融。藏离缩在温暖的洞穴中,火光投落影子,他将自己的悄悄藏在东秦的身影后面,想试着找回曾经感受过的温暖。
焰光跳动,昏昏沉沉的,藏离眯着眼,逐渐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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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凉在家中玩得不亦乐乎,许久才想起自己的朋友还在凄冷的森林里呆着,还受了伤,而他却在契侣怀里酣睡好几天了。
念及此处,越凉终于下了床,抻了个懒腰,神清气爽,“阿郎,我们去看看藏离吧。”
古神都有自保的本事,但他们还是去看看最好,免得藏离出意外。
太炀虽然一直呆在家里同他厮混,神识却一点没放松,将灵力的感知范围扩大到数千里外,自然也知道鹿神森林里来客人了。
并且这位客人还弄了些东西,给阿凉看到势必要闹一通。
太炀没反对,变回小黑龙,由他摆弄着挂在脖子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出到地面上时随意瞟了眼天边,捕捉到一丝微茫的光亮。
看来天就要亮了,春天要来了。
太炀这么想着,又打了个哈欠。
越凉搂着他,兴冲冲奔进森林里,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映入眼前的竟是大半座尚未完工的木房子,一旁还散落着许多木材,不由大吃一惊,喝问道:“哪儿来的木头!”
木头不是都被秋火烧光了吗?否则他们玄武族何至于用灵石淬炼完的淬渣来建房子!
东秦拎着一柄石锤在屋顶敲敲打打,听到下方有个蛮横的家伙在喊叫,就下来,随手把锤插于腰间,规矩地对两位殿下行了礼。
“帝君,殿下,别来无恙。”
越凉盯着那座快建好的木屋,眼红不已,“这么漂亮的小木屋,东秦你可以啊。快说,这么多木头打哪儿来的!”
“是林子里的原木,青鸟们栖的歪脖松自是不可用,但有一种笔挺的杉木,就在森林深处。”东秦朝树的方向一指,继续说道,“只有一小片而已,我采了它们的种子,又用灵力在空地上种了许多,这才够用的。”
越凉自重生以来就一直奔走在筑屋垦荒第一线,自认就整个极北目前的情况来说还是无敌的。
然而现在冒出来个东秦,屋子造得比他好,树种得比他快,甚至还懂得哪些异兽的皮毛可以用来裁作衣被,他们借宿在东秦的洞府中时,吃过他做的汤羹,东秦做饭也是一把好手。
这个东秦,简直就是大荒之父。
越凉不由得羡慕了,既羡慕,又嫉妒。
他酸溜溜地问:“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木头?我们有现成的灵流,可以换。”
东秦挑眉:“殿下竟造出了冶炼池?不愧是归墟神君。殿下想要木头自然是有的,至于怎么换,还待殿下与我磋谈一番。”
藏离就窝在树洞里,洞中已经被东秦带来的裘被塞满了,他不得已变回人形,却还是觉得有些热。然而东秦不许他受凉,更不让他的伤腿露在外边,说会被冻坏,藏离只好继续裹着。
东秦建这屋子有好些天了,他一直都是这么能干。藏离记得从前他们流浪时风餐露宿,都是东秦去寻来一些天然的食材,利用手头可用的材料烹成一锅鲜味,就算藏离是辟谷的神,也被那香味引了去。
他如今暂宿的这棵古树便是他们从前的故居原址,只是因为天罚时将极北劈了个粉碎,虽然有玄武大阵护着,鹿神森林还是被震荡到,地面裂开一条缝,旧房子掉了进去,他于是没有地方住了。
藏离又是个极念旧的,徘徊多日不愿离去,最后在屋前这棵古树的树下意外发现一个树洞,就住了进去。
于他而言,住得如何无所谓,住在哪里才是重要的。哪怕能离曾经的家近一些,藏离亦能感到些许安心。
越凉有些悄悄话要问藏离,于是钻进树洞,兴致勃勃地打了个隔音术,还蹭藏离的一角被子盖。
啧啧,这被子真舒服,虽然东秦送给他们的那张也很舒服,可相比这张简直是两种物件。
他好奇地问藏离:“藏离啊,既然东秦已经回来了,你们是不是已经……?”
话含深意,可见这位老王八当真八卦至极。
藏离一想到这件事就苦恼,眉心登时皱了起来。
他本不是会主动说这些的性子,然而这些天实在压抑得很,又无人可诉,兀自较着劲,整头鹿都快崩溃了。
越凉待他又向来掏心掏肺,是以藏离没有戒备。挣扎一番,终于还是没忍住,同越凉倒起苦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盼他好,可当真又无法完全放下他,实在不应该。”藏离懊恼地说,神情苦闷。
“先以为他救我,心里定还有意的,他却言只是念着旧情,于我已毫无情意。唉,教我该如何是好。”
越凉一听,望了眼远处的东秦,立刻捏住藏离的鹿角晃起来,恨铁不成钢道:“他说毫无情意,你便信了,还把自己弄得这幅魂不附体的模样?你现在气色,同我前些日子见到的残魂差不多了,三魂七魄丢得七七八八。”
藏离被他一斥,有些茫然,“他、他确是这么说的。”
“他说无情,又为何来照顾你,念及旧情本可以将你拉回一条命就撒手不管,何至于给你炖羹做饭,嘘寒问暖,现在连房子都盖起来了?”
越凉毫不客气地道破出来:“你得主动一点儿,否则他怎么知道你是否还念着他呢?”
藏离有些着急:“我这样,难道看不出来吗?”
越凉实诚地摇了摇头,见他陷入沉思中,以为藏离又赧了,又大咧咧地劝道,“你不说,他怎会知道呢。这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尘世都覆灭过一回了,难不成还要藏掖着,留待下回灭世吗?”
“有的情意不趁早说清,往后再想拾回来,就难了。”
第63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可是……可我和东秦已经分生了,如何才能重圆?”藏离很懊恼,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且若是东秦当真没了情意,我这厢不住招惹他,只会令他觉得轻薄吧。”
光是说出轻薄二字,他就微微赧了脸,于是干脆闭了嘴巴。
越凉没他那么端着,想了想,问:“你们俩,当初是谁先主动的?”
藏离羞赧极了,却还是红着耳朵,故作镇定地答道:“东秦先的。”
当时只想着找一处栖身之林,他又生性单纯,根本不知道东秦是什么时候动了心的,直到窗户纸捅破,他这才发现。
他拒绝了许多次,然而东秦似乎越挫越勇,一天天缠着,逐渐就把他迷住了,他这才接受。
当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藏离说起这些时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神情充满留恋。
越凉提示他:“当初东秦怎么追你的,你就追回去啊。年轻的神兽心思直,你得活络起来,至少得让他知道你是有意的。”
藏离慌忙摇头:“这……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再犹豫,老公就跑了!”越凉哼哼道。
前世与人族打交道多了,越凉便愈发没有神明的样子,只觉得顺遂本心,做自己最想做的,才是正确。神明有庇护众生的职责,却也不该只为世俗而活。
藏离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个想法,但看得出有些心动。越凉于是趁热打铁,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神秘地说:“我教你,你先这样……然后再……”
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藏离的语气先是充满疑惑,而后不解担忧,最后恍然大悟。
他笃定地嗯了一声,似乎下定了决心。
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着,不远处传来东秦造房子的咚咚声,颇有节奏,太炀听着听着便犯了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抖抖耳朵,听到越凉在给藏离出谋划策,在越凉怀里翻了个身,眯眼打起盹儿来。
阿凉教的这些,听起来挺有意思,以后有机会便试试吧。他心想。
越凉正说到兴头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偷师,更不知某人心里已经盘算起计划。他满心想着要帮藏离凑一段良缘,这样春天赏花时,藏离就有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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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凉与东秦面对面席地而坐,双方坐姿严肃,神情凝重。
太炀缠在越凉身上,躲在宽松的衣服里,他本就不想见人,即便是相熟的人也不想见,越凉就由他躲了起来。
藏离伏在东秦身旁,抬头看看东秦,又看看越凉,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荡着,神情充满担忧。
越凉率先出声,手掌一拍地面,先发制人道:“一桶灵流换一百棵杉木!”
东秦摇头:“不行不行,殿下,这森林已经很老了,要长树木实在费劲,一百棵不行。”
“二十一桶。”
越凉皱眉:“这怎么行?我家小辈们每天都在矿山劳作,十天才成一池,一池也才六桶,算下来每日半桶而已,东秦你动动手指就能长一片树林,还是多一点吧。”
“可这林子是上神的,杉木原不生于此,长期以灵气催长,于上神而言亦是件苦差事。”东秦不同意。
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藏离两边都不想得罪,便老实地说:“虽有辛劳,忍一忍就过了,无大碍的。”
“我们是谈生意,你若实在不愿意,拒绝我也是可以的,不必拘谨。”
越凉不想拿身份压人一头,但也想最大限度帮玄武族争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七十如何?”
东秦说:“五十,不能再多了,殿下也不想令上神太过操劳吧。”
越凉当然不会为难朋友,略一思考,勉强同意了。
东秦出去寻木头后,他立刻将藏离拉到一边,逼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把他拿下了,这小子从前对我毕恭毕敬的,怎么现在为了你,都敢与我抬杠了。”
方才争得最激烈时他们家帝君还探出头看了一眼,东秦这小子竟半点不怕,可见就算帝君横在跟前,东秦也是护定藏离了。
“弄得好似我拿辈分强压你们似的。”
藏离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开,解释着说:“这处森林确实太古老,且原就物产贫瘠,实在不能量产原木,还望殿下见谅。”
毕竟是大荒嘛,灵气还没充盈起来。
“东秦说了,日后若林子能自生,就帮殿下多种树。”
越凉立刻抓住关键点,眼光一闪,“日后?东秦要搬回来和你一起住了吗?”
藏离羞得慌忙摇头,“没有,他只说会常回来看看,这间木屋腾给我住。”
今天是木屋完工,藏离正式搬进来住的第一天,他们正端坐在矮榻上,吃茶谈天。
越凉不得不承认东秦实在很有一手,不仅建了木屋,顺带还做了一方黏土的坐台矮榻,榻后以两扇屏风将寝处藏起来,屏风是用带树皮的木板做的,只稍稍削磨棱角,弄了些雕花,显得很是素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