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右前方,有一柱金明大光,有道流于其中,譬如川谷汇于江海,似乎天脉。百谷只好向那方向移动,在瑞光恍惚里,竟有个人从光中朝他走来,穿着百谷自己刚上山时的绣花嫁衣,戴着细镯银钿。
百谷瞪大双眼,这个“人”的脸庞有如金光织成,看不出相貌,只是身形、姿势与自己极为类似,天然地亲和着二者彼此吸引连接。“他”一步一步走近,奔跑,直到与百谷脸贴脸鼻对鼻,直到走入他体内,直到二者完全重合。
百谷顿时眼前一花,晃了晃头,再看自己的手掌也是灿灿闪闪。联想到刚才所见之“人”,应是神魂,没想到这魂是从天脉里诞生,赋于己身的。
“你成功了!”
有人在背后喜悦地说,把温暖的手放在他脑袋顶上乱揉:“我的崽子哟,你长大咯。”
百谷听到这声音顿时叫起来:“灶火爷!”
在这无边无际的斑驳洋流中冒出了岱耶,他如锚一般固定了方向,瞬间上下也有了,左右也定了。百谷扑在他身上抱着,还是习惯叫他灶火爷,仿佛就能将日日期待的亲情复原完好。
百谷撒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哩?”
岱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啦,你可以把我的神魂放回山里,等我从天脉真真正正回来,就说给你听。”
百谷眼睛发亮:“你真会从山里走出来吗。”
“邪魔把我切成块子吃掉,捏碎内丹丢了。可他还是失算,我早把神魂放在山外的地方。”
岱耶搂着百谷晃悠,好像在跳笨笨的舞蹈:“我比他聪明一点吧?”
“可是我爹不聪明……”
百谷闷闷不乐:“他们说,他的情况不太好。”
山神只问他:“你盼望重逢吗?”
“当然了!”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天脉就会回应你。”
“怎么回应我?”
岱耶笑呵呵地说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回答,但对百谷的长大成人感到无比欣慰:
“我初见你时,你还在蛋壳里边睡觉,怎么就变成了个神仙哩。”
“都过去二十年啦!”
“才有二十年就这么厉害。”岱耶对他看来看去,“我家的崽子果然又聪明又勇敢,天生的好材料。”
“就是你们太宠我,才没法让我长大的。……对了,我有个请求!”
百谷双手合十,跟他认真说:“在外面拜的山神是假的,就在这里拜才对。”
岱耶笑起来:“我还有什么力量能满足你请求哟。”
“你就听听嘛。”
百谷摇晃双手,向真山神闭着眼睛祈求:
“岱耶呐,我如今辟谷可以什么也不吃了,但若你归来,我们还要同以前一样坐下来吃喝,只是这次换我做给你。
“山外大城里所爱的口味我是会的,悬河边上的菜肴也学过,更不要说大理与百越……到那时,就由我来做家里的灶火爷,你说好不好?”
“……怎么不行,好得很。”岱耶听着听着险些忍不住,赶忙低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唉,百谷晓得知恩图报咯。
“好了,如今你还不能在天脉灵海里久待,该回去了……”
没等小孩询问太多,岱耶用头碰了下百谷的头,从他而来的记忆像经过套环拽开的蚕茧,全然撕扯松了暴晒出来——
岱耶从前是如何走出山庙,将己魂引出,灌于灵蛋之内;他是如何与白沃一同抚养百谷,偷学烹食喂养娇儿;他来回在山中巡行,又是如何被潇君一众恶鬼偷袭身死形灭——全都叫百谷知道了,是真认定小孩已长大,可以撑得起诸多担子,理解父辈的故往。
百谷脱离了灵视回到遮天蔽日宅,两手还紧紧交握着,潇君肢解山神的疼,也留在他身上。
邪魔必须为他所行付出代价,他喜好吞噬痛苦,多年以作恶为乐,折磨万民不计后果,同时亦因狂妄自大的性子放跑了津滇,在李英手底下受创……
真是活该,天脉在默然不语中,已逐渐施行报复了。
百谷还清楚记得潇君要把他处死的模样,既干脆,又毅然决然;百谷又记得他一脸不情愿被迫唱船调的模样,冷酷的表情就模糊了;还有他对抗着血泉里的巨大恶鬼,错愕看着自己挡在前面时的表情……他一时看起来是有心的,很多时候又没有,不仅没有,还去挖别人的心。
百谷摸着后背旧伤的位置,狠狠地咬牙切齿了。
若说成仙后有什么不同,百谷是更深掌握了天白月满鱼的力量,神通晋登,寿元无穷,普通刀枪棍棒皆不能伤及肉身;若是要看,就有千里眼,若是要听,也有顺风耳。
蝴蝶振翅声不再能躲他的耳,星宫极深处不再能欺他的眼,百谷一个猛子爬起来乱转,要将好消息报出去。可惜津滇和阿兄都不在身边,就从灵知境界里分别找到他俩去报喜,受了百般夸奖后又“登登登”地去敲岚间的门,大呼小叫地炫耀:“岚间哪,你出来瞅瞅我与昨日相比,有何不同呐。”
过了好一会儿岚间才给他开了门,脸色看着颇有些倦怠,身上又咸又辣。
他毫无诚意地道了句恭喜,就盯着百谷脖子上的红印儿暗自摇头,心想自家哥哥的示威实在霸道又单纯。
又说道:“你现已成仙,却是散仙,下一步就是修炼内丹,夺得属乎你自己的神名与神位,这里更难通晓天意,我收拾一下就去与你论道讲解。”
百谷:“…………”
百谷备受打击:“好歹就省下一日吧!”
岚间质问:“邪魔要作恶也等你休息么?”
“我哪里是要休息哦。”
百谷扯岚间的袖子,把他从有味道的卧房里拉出来:“你来探我灵识,是不是还有一个别人的神魂?”
岚间见他神神秘秘,就捏着他一根手指试了,怪道:“啧,这魂性本不与水神一脉相和,按理说有害无益,它却处处支撑着你流溢的修为,肉身的稳固。虽深厚难测,却毫无自身意图,比你本身更靠得住。不过既然你要修自己的神魂,再多留它,是真有害处了。”
百谷哼道:“是吧,我今天要把他的魂送回山中,你带我出去嘛。”
岚间皱起眉头,一副麻烦的表情:“‘他’是谁。”
百谷学着样子,将自身的记忆悉数传给岚间看,又讲了许多幼年时与真岱耶的相处之事,便叫他信了。
“这才是真岱耶啊。”
岚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说你好命还是我倒霉呢,我无缘见他,只能捞着个假的,你却从小就有了。”
百谷不好意思地笑:“不要嫉妒嘛,你是时运不济,以后就能见面了。”
岚间十分坚定:“不会嫉妒,我有我的道。我感慨的是山神大人劳劳哺雏,雨露濡之,对你期待尤深,这是父母之心了。”
“是,是父母心!”
百谷也是满心感激:“你可以领我去一座漂亮的山嘛,比先前那座更高更阔。你终日在山中,一定见过许多。”
岚间笑起来:“要多好看?”
“山尖上盖着厚厚的雪,太阳一晒就变成火红顶盖,狐狸能窝在里面打盹。”百谷向往极了:“山神庙得建得低一些,谁都可以上去敬拜。他最喜欢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说不定还会偷偷在篝火旁烤羊肉分给小孩,所以哇,山脚的路要好走!”
岚间心中已经有了选择,当即就答应他:“当然可以,只是,最快去到也有一二时辰。”
“好耶,我这去穿衣。诶对了,忘记伺候洙尾……”
除了岚间,众人俱不知晓洙尾已经获救,百谷每天给他擦一次手脸,将尾巴上每一片鳞角都抹亮了,结果今日一喜,差点把这差事忘记,立即赶紧去做。
百谷要去看望洙尾,洙尾却不在床上,岚间一愣,急忙扯住他:“咳,我们现在就出去吧。你这事顶重要,最好快去快回。”
“哦,可是……”
“回来照顾也不迟。”岚间伸手,“你不是曾求我带你飞呢,这就应允你。”
“真的?”百谷笑,“哎呀,体质变化了,小叔子也不嫌我沉了嘛。”
出门时已过了未时,百谷使出行云兼雨笼起二人,依旧图个“遮天蔽日”给岚间挡日光;岚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着百谷的小臂在云中行走。
风满野吟,白云占岭,万里舒霜,倚天而行,灵境不可名状。二人脚下轻巧趟过许多高山,有鹰隼在旁尖啸,一头扎进峡谷急瀑之中。
“说来也巧。”百谷望着岚间,“上次飞这么高,是你阿兄化龙带我。”
那时岚间还是百谷的敌人,作邪魔的帮凶追打了他一路。岚间就不愿回想,说道:“我以后会教你乘风御宇的法子。对你来说难是难了些,学个三百次大概也就会了。”
百谷的白眼翻得老大:“岱耶说我是天才呢!”
岚间:“哦,那他可真会说话。”
在这空中看不见半点草木之花,只有蔚然的山,回转的峰,高起复低风水相吞。岚间降下一大截,叫百谷能看清楚下面的村寨,又指给他名字,说这是坝上甲罩村,靠种地为生的;那是巴卯寨,由两个迷路的猎人发现了宝地;这里修了个很漂亮的祭坛,世代拜你父亲。百谷听着记在心里,看出他是真挚爱这地。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百谷道,“天脉知道你的心思,会格外疼爱你了。”
岚间刚要开口奚落他的矫情,突然嘴唇一僵,眼前发暗,似乎被人踢了一脚脑袋,痛得要叫,可他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耳边笑起来。
百谷见岚间不回话也没在意,他们经常这样聊上两句就没了下文,于是继续看着地上的景儿,好奇未见的百姓。一会儿雾气大起来,叫人看不清,再一会儿又淡了,岚间开始慢慢向下坠,看上去要落的地方磈硊险峻,嵚崟嵯峨,果然是座好山。
“你不是说要一二时辰么,这就到了?”百谷笑眯眯,拍拍岚间的手,“不过我满意的,回去给你切块猪肝吃。”
岚间仍旧不答话,落地后拎着百谷往前走,百谷要拽出手来,他也不松力。
“怎么了嘛?”
“领你去前面。”
百谷只好被拉进霜叶红透的山林,山路叠满枯叶车马不通,崎路难记腐枝生寒,但脚底很软。他走起来像跳鼠,一颠一颠。
再往前走,百谷却有些不对劲,这“感觉”来自成仙后的灵场触动,神魂的警示,天脉的约束,他越走越慢,背后生汗迈不开脚步,到后来硬生生保持一个前进的姿势,停在挪步的中间,不再有动作。
岚间回过头来,冷漠地命令:“继续走。”
百谷看着岚间的面孔变化,心里猛然生凉,答非所问道:“你不觉得冷吗。”
岚间古怪地摇头,同时,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青山红叶一并变化消失,它们如雾霭散去了,青烟明暗鲜色不再,淅淅纷纷的秋风一吹,这里也无幽山也无佳树。
这是村内祭祀的祭台,香还未灭,酒也盛满,血也在流——地上横着五六具尸身,看手脚都是逃跑的姿势,它们告诉百谷,惨剧并未发生太久。
村里很安静,静到好像没有活口,不知有多少人遇难了。
不,还有个活人,除了沉默站立的岚间,在对面黑瓦白屋前有棵核桃树,树下垂了个秋千,有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在那里翘脚荡着,悠闲极了。
百谷想看清他,问问这村子怎么回事,就摆动僵硬的手脚慢慢靠过去。
能听见很多,那男人规律的呼吸声,腰上的刀磨着鞭子,秋千绳结坠重的吱扭声,一扇没关好,以后也未必有人关得上的门在啪嗒,啪嗒,啪嗒,八十多人的血在流,长在最高处没人摘的柿子掉在地上。
百谷站在那人的旁边。
男人在秋千上晃够了,脚尖点地停下来,跟百谷打招呼:“咦,运气真好,是个鲜美的小神仙。
“不过,你们肯定有人劝过岚间吧,役鬼之体不能离主人太近。”
他抬起下巴,从斗笠边缘之下露出一双带着雪花的瞳仁,带着凶狠不悦地说道:
“是把话当作耳旁风了,还是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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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此人迎面不识百谷,有人却认得这双眼睛。
登时百谷额头上的筋“突突”跳了两下,哪管它什么警示,惊惧和愤慨合成一声吼叫:“潇君!”
六出飞花截空滚滚,秋里生冬,雨涛怒作寒碧,上空聚雹堆冰,去天才尺,映在地上的影子仿若呲牙猎食的水虎。
百谷挥动拳头冲着说风凉话的潇君全力一击,那水虎头颅形状的倒悬冰峰也随着拳头一路冲向核桃树,猖獗横行极为霸道。
一时秋千崩断,树干炸开碎成千屑残骸,腾起满山冰尘,晶沙争雄扬起,若有人被结实砸到,定是一命呜呼了。
珠箔散乱视界不明,吸进鼻子里也要结冰。百谷又令这凶悍老冰做回清水,“哗啦”落在地上形成池子,映着斜阳涟漪微动。
一招战罢,百谷抬眼看去,前方淟浊尘埃处竟不见潇君,只来得及倒吸半口凉气,就见有模糊黑影从远处飞旋折来,极快地踹在百谷肚腹上,这一力就把人踢去祭台外面,翻滚数圈才停下。
“一个小神仙竟知我名讳?”
潇君作武生打扮,覆玄铁甲蹬六合靴,比以往更显英气。只是根本不把百谷放在眼里,连趁手武器也未出鞘就下他死期:“那你断然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