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谷揉揉被磕破的额角,两耳嗡嗡地:“嗨呀,未必谁死谁活呢。”
潇君对待这冰缠雾结如同平常,嗤笑道:“那你得再努力些,这冰还不够冷!”
百谷没心情打嘴仗,爬起来暗道糟糕,他也想做潇君的对手,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打二!
小散仙只得激发山神神魂中的力量,撑地半跪,合手拍掌,万山之中听得嚣烟狂响,从地里拔出一座百尺高塔,足以扃封四翼,高塔之中又走出两礜石武者,若山岳炳灵,持斧天呵地吼。
这是百谷从短生天里无意中看来的一招,岱耶只用过一次,他不懂其理勉强成功,可见岱耶冥冥之中真看顾。
那二武者立刻与潇君作起对手,对着邪魔直上直下地一通乱砍,百谷另激发行云兼雨,使己身犹如透明水色,转身跑去岚间所在,指望能拉着他无声息地走了。哪知被控制的岚间瞬时原地消失,踩着百谷的肩膀浮于空中,捏起一诀降下雾列困阵。百谷原本从前头逃出,下一步又在后面进入朦胧迷障,几乎周身被灰暗穹苍所盖,绕来绕去总不能脱离。
“死迷羊眼该吃由!”
百谷指着他用方言叫骂:“叫你阿兄知道了又要揍你,这次我可不说情了!”
岚间见他英勇张扬,勾起手指投出白练捆住百谷的嘴,这百发百中的白雾之束竟从小散仙身上滑落了,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百谷像从巾里挤出来的水,从头到脚不成人形,哪里捆得住。可只消一刹身体就从柔韧里复原,反手拉住白练,拧腰飞身往上跃跳,岚间被扯得向下掉,一来一回二人就在空中毫不容情地撞上。
百谷马上给了岚间脑袋一记爆栗,盼着能打醒他又不伤人;但岚间觉不着分寸似的,不退反追,指间捏了一枚鹰羽射落百谷,这下反而是百谷势难中断,硬挨一招。
再次摔在地上,手肘着地异样酸麻,仰头是岚间舞着白雾之束扎来,看似轻薄无力的白练在地上凿出一个个深洞,像爪子刨出来的坑,百谷便需要付出更多修为注入天白月满鱼才能避让。
素绸缟带漫天,动荡的雾潮如水银般连连逼退他,百谷还能还手,却是运转不灵,只得再度开口喷人:“平常看你柔柔弱弱,打自己人下死手哦!”
“承让。”
刚说完,一簇突如其来的吼峡奔雷诀急闪到面门,声噪惊聒,欲劈开千裂,岚间堪堪躲过去,衣带却凋朽成灰了,他漠然无光的眼里生出点惊吓,赞道:“你也不赖。”
不远处可谓地动山摇,潇君使出金鞭与二武者交战,抽得岩峰与严风飒飒作响,拳打一处,鞭攻两方。巧力游走兔起鹘落,时而落地击石胫,时而飞起甩石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将礜石武者手足削去大卸八块。
一场鏖战过后,碎石终归野尘,填平深壑,积丘万状。
也许是在斗笠上下了功夫,日头未落之刻,这邪魔居然能一个人转悠到村里为非作歹。斗完了礜石武者,潇君也盈若披羽地飘到岚间旁边,俯首笑看百谷团团转的惨样:“岚间还真能干,这下是瓮中捉鳖了。”
百谷手里不停,嘴上也绝不轻饶:“你才是老王八,老乌龟哩!”
潇君笑容一僵,好像从哪里听过会讲话的乌龟的故事,疑惑之中,岚间也转头看他。
百谷瞳中察言观色,趁对手这极短的出神儿间隙,祭出他父亲曾经授予的一式尖锐术法:雾霭转眼被乌云撕碎,连绵针雨从高空凝结急坠,寒光连闪,上下相属,根根犀利,坚硬不亚于精金。既是正冲着自己的头,自然就先落在潇君和岚间的身上,二人躲不出范围,急忙背身御守。
百谷另起江潮,踩着一道道升高的浪头从迷阵里三两下翻出来,接连使用大江流的一、二式将岚间和潇君从天上短暂定身,破除反手,又撞开了去,一朝银海掀翻,玉虎酣战,劲力非常。
这几招连得紧密,正是百谷平日里想出来的惯用套路,熟能生巧,就连一仙一鬼也不得避过。见着那一身黛色的邪魔似乎在腾啸而过的大河里滚了三圈,呛了几口水才拧正身子抵挡洪力。
“哈哈!”
百谷好歹出了口气,给他摇手:“请你喝我白水寨的头春茶!”
他修行尚浅,三回合下来修为已耗去大半,并不恋战急忙就跑,心道岚间既然对潇君有用,一时半会也丧不了性命。
这下真惹恼了邪魔,潇君一身武服湿得透透,长发一缕缕披着,按了按左胸口——想来是在洛阳一役中受伤的位置了。难怪他蛰伏到今日还须身披重铠,又能被自己轻易暗算,原来是伤及心府。
怎么就非要去洛阳不可,真是猖狂大意?
百谷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跑,顷刻出了二里地,并在灵知境界中呼唤津滇和杉弥协助。二仙不知为何反应甚是缓慢,半晌无有回应。
“啧,没用的男人,这姻亲不结也罢了!”
他左右瞻顾,认出是来到西南边的高低陇山,并非开始的西北长山方向。这里脚下净是溶洞,彼此潜通,打起来能碎到地底下去。百谷真体会到岚间的幻境塑力有多麻烦,不知觉就上了套,调向也不易察觉。
正此时,周围林荫哀厉摇动,好鸟不再嘤鸣,大风森然作响,传出熟悉人声:
“小神仙,我知你听得到,听听这是什么?”
潇君对他说话了,在这遥遥声音之外,又辅随一名女子的凄凉垂涕,含糊求饶,她自知无有多时就大声抽泣起来,紧接着有清脆的一声“嘎巴”——人声安静了。
百谷抖了一下,顿住脚步。眼前似乎能看见一具头颅倒逆的尸身。
“你见我就动怒,是为这村子的死人?不过凡人的命……装作看不到也无妨,是不是?”潇君好心劝他,“不回来就算了。”
不知他从哪里又拎了一人过来,这回是个男腔,只来得及咆哮半句“你这歹毒恶……!”也随着一刀剐声扑倒在地,倒下时打翻了什么东西,零零碎碎地塌了,带起一连串响动。
“没想到这地窖里藏着些漏网之鱼。”潇君继续对百谷传音,“我把他们一个个薅出来,你且听着,当作纪念吧。”
有名稚童在撕心裂肺地啼叫,极像百谷妹子小时的声音:“娘!阿爷!”
“住手!”
百谷大叫起来:“我回来,我回来!你住手吧!”
潇君拖长了声音:“你说什么……”
“别——”百谷大声唤他,往回跑去,“我这就动身了,我让你打回来!”
可这小孩子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虚弱,好像被扼住喉咙,渐失力气。
百谷边跑边问他:“你在做什么?不要动手了!”
潇君耐心给百谷报了个数:“窖里还有四五人,小神仙,赶得到么?”
他凉丝丝地说:“我杀得很快,希望你来得更快。”
百谷在林蓬里穿行,旋风四扬,不住求他手下留情。日头恹恹,悬在矮山边边,等天黑完全下来,潇君是否会更强?
他气喘吁吁回到了无名村寨,走近邪魔,大胆吼他:“让剩下的人走吧!不用再伤他们了。”
潇君沉在一片溃溃沸腾的阴影里与百谷相背,慢慢抬起右掌来,见三道黑色冤魂在他掌心里哭嚎,零落惨酷,悲风汨起。
“呜……你已杀了许多人,到底想要什么,牛羊都给你……”
“你这歹毒恶……!”
“娘!阿爷!”
伏恨而死的人魂化为厉鬼,被邪魔奴役在手中再次发声,重演死前的绝望,用来骗过百谷的耳朵。
潇君慢慢转过身,薄唇轻抿:“确真是个新手。”
岚间重新设下的迷阵又大又广,不能再故技重施掉头就跑了。百谷傻乎乎地把自己送到邪魔眼前,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鬼确实是喜爱吞吃痛苦,他把冤魂储备着当作点心,随吃随用,类似的伎俩,还可以变着花样玩很多。
潇君原本透白的皮肤被夕阳映红了,一串从发梢贯下来的水滴沾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常人。
百谷对这虚幻的表象暗呸一句,故意拖延时间问道:“果真是鬼做出来的事,不对,你能在白日里出来,难道不是鬼?”
“嗯,有两个理由。”
邪魔诡计得逞,好心情地回答。他凝视了会儿百谷,对这副柔情绰态生出贪恋,就伸手捏住百谷的脸:“瞧这滑嫩的皮子,这骨象……”
百谷在心里打转纠结:这距离够近,我要揍他么,还是等他啰嗦?
潇君却突然问:“我先前可曾见过你?”
百谷心里一跳,猛然拍掉他的手:“或许,我也是死在你手底下的一个冤魂。”
潇君大笑起来,露出口中利齿尖牙:“死人能说话的事我见得多了,死人成了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揉揉脖子,又用一对雪花瓣儿的瞳仔细审视百谷的脸孔,慢慢说道:
“我需要山神的信力,岚间这家伙却到处坏我好事拆毁山神的坛。不过,好在这个村子的人虔诚。
“他们举家祭拜我,我就佯装回应,用山神的声音下诱,他们就欢迎我来……”
百谷恶狠狠道:“你算什么,敢假装山神!”
潇君全把他愤怒当作娇嗔,还敢上前去闻百谷脖子根里的味道,仿佛要再三作确认,皱皱眉又回来说:“这种信力是对我最大的保护,此乃其一。”
“其二,是我听过人说‘生而不老是为仙’的笑话。”
“这哪里是笑话了?”
潇君似乎也想拖延,他抱起双臂绕着百谷走动,转着圈儿打量对方的腰身体态:“比方说,洛阳的长生族,是仙么?我好奇极了。”
百谷竖着耳朵,想知道他为何特意去都城找了顿打,若真是为了挑战皇权,怎么不带人手?
“你知道税人么?”
潇君发问,百谷自然摇头:“只听得税银。”
“不错,税人就如同税银一般向朝廷交纳,只不过是进贡年轻力壮的活人到宫里……”
潇君笑意盎然:“给皇帝老儿生吃。”
百谷大骇:“胡说!这你骗不了我,我在洛阳时从未听过!”
潇君反问:“你官位几品,能叫你知道?且不谈长生族之咒法不亚于小神通,那削了把儿的卡着嗓子代赏给家眷几两纹银免去杂捐,不也糊弄得住无知小民。”
他继续道:“长生族如同我类,不能见日头,以啖人维生,喜好阴冷,怎么就能做起大官,遍行都城朝野之中?”
百谷怀疑地后退:“他们也……不尽然都是……”
从来不曾直面过阳光的潇君看着远山凹里只剩下半个指甲大小的夕阳,自语道:“谁的野心更大,谁就站得更高。我是扮作山神,然而山外有山,更有恶鬼堂而皇之扮作皇帝管辖万万方!神明在哪儿?是唯独洛阳没有神,还是长生族将神明都杀了?”
百谷哑口无言,俊脸憋得通红。
潇君一口气说完,再看回百谷:“我从长生族护卫的衣袋内找到一瓶午脂,正是他们为了佯装常人在日间行走,涂在身上的。其中竟掺了凡人的皮油肝脂,咸腥无比,你要看证据么?”
百谷赶紧摇头。
潇君笑:“我站在你面前,就是证据了。”
百谷觉得不对,想把他的说辞甩去脑后:“你滥杀无辜还要借口么,我的两位爹爹都因你而葬身。捧着一颗要别人陪葬的野心,有什么用处?”
此话一出,思路顿时顺畅了,心也正了。百谷祭出水神之力,再度应战:
“洛阳有无神明,长生族如何登顶我都不知,偌大世间天道回旋,若是黑暗,就有法变白了!现在我立于百越之地,你在我眼前作歹,就必决意铲除!”
潇君后撤两步,拔出金鞭,应道:“我将这地方诸神都杀光了,也当个大王试试。”
百谷再攻,却不能肆意浪费修为,只将力气环在双手,不惧对方是何人何鬼,只管自己神气激昂,一套江流连环蜿蜒相纠,鞭到便用冰盾相抵。
潇君轻笑,没想小小散仙也有点本事。如此试探两下虚实加力,再加力,看他能扛得到哪一段。这邪魔凌飞风流,打鞭准量匀密,花招不断,扰乱百谷双眼。冷不丁就抽中一两下,或扫住脚腕一划一拉,扯倒重击。百谷若不是有神体,早被割得皮开肉绽,刺得遍体鳞伤。
几十回合下来,百谷的攻路渐渐被潇君识破,往往技出一半就被招架。这是新手的弱势,套路单一,往后无论再怎么奇袭,都不能对潇君产生大威胁。
眼见着潇君一步迈到跟前,一把将百谷的脖子掐住,生生提起来就要捏断。
会死!
无奈之下,百谷再令四围浩水汤汤,长波天合,雷鸣电闪,伴以隐隐角羽之音,澎澎大水卷起阔澜水柱,中有鱼蛟水虎之类游吟,声烈宏广,滚塌房屋,即有倾倒之态。
这是大架势,潇君赶忙后翻避让,全力抵挡,又见在巨大水柱之下,百谷忽而跳起一段祭舞,端正踊溢,淑穆有加。他将山神魂力与自身水性相叠,以舞引山水,双双并迸,雷师英声,云旗显龙。
“有点意思,不过……”
潇君站稳,念起黄泉秽咒,将流至身边的净水速速凝结成血海碎冰,瞬时反攻,一人踩着冰层翩翩飞上,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流中纵横跃进,一路杀向百谷。
陆离涛涛,下层是腾跃之水,上方是血泉之冰,天地脉殊途交织。夕光多姿,传明散彩炼成千色,此景瑰艳奇伟,变幻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