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手里捧着的食盒,百谷觉得里面埋葬着父亲的骨,是他的心肠,可一旦打开,便看见了自己的贪吃贪玩,自己的娇蛮和天真,被溺爱着,以及那些大把荒废的好时光。还有总是回应幼时祈求的那一位,百谷曾经上山寻找他,他却根本不在那里。
“山神。”百谷回忆道。
听见百谷说话,他们一同问起来:“他怎么了?”
百谷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没必要跟他们样样都说明白。许多感情就算说出来,别人能体会的也跟自己的所感的差得远远。让他们乱猜心思、徒增烦恼,都没必要。
百谷瞬时长大了,长大的人就有了秘密。
他摇摇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呢,从我进入短生天之后,你们遇上什么事了?”
杉弥巴不得弟弟主动说话,便大略讲起作夜大战三魔和万鬼倾巢出动的情形,不少勉励他,又指明确实是洙尾将蚩尤遗存带来,间接害死了白沃。
“洙尾鬼化,早起异心,今之所为比以往更甚。或活或死,不由我们判断。”杉弥道,他指着洙尾的蛇身,像嫌弃一个杀父仇人,“百谷,你来发落吧。”
百谷收回目光,搓着自己的手掌。
“阿兄的意思是,我若饶了洙尾,便是不孝么?”
“什么,当然……”杉弥没料想他这样回答,看着他脸色,感到有点气闷,“阿兄不是这个意思。”
“死亡是后悔。”百谷抠着手指,“人死了之后,没死的人心里就全都是后悔。死的人没有药医活,后悔的人没有药医好。
“往后洙尾再来杀我,我必底力以对,若是身死也不是你们谁的错,是我胜不过。”
他继续说着,声调淡漠:“既然除魔剑拿来了,现在就商量如何对付邪魔。再接下来,我们就各走各的吧。”
这话一出,杉弥顿时受伤地看着他:“你要阿兄往哪里去?”
百谷没滋味地说:“长安?余杭?阿兄当时可说了不少好地方呢。”
杉弥大受打击:“为何这时提它……”
百谷:“这却不是什么报复,我如今就是这般考虑的。我爹独活了两甲子都没事,人一多他就没了,想必是人多损命。”
看他越说越离谱,靠在墙边的津滇强硬地打断了:“我晓得你如今心里犯难,但就算把所有人赶走,也没法治这难处。”
百谷抢话:“我……”
津滇更加严肃,对失去管教的年轻人有了神明的威严:“你悲伤时不该叫你坚强,放在谁身上,这事都做不得坚强。可一味自暴自弃就中了邪魔诡计,他在幕后就能把你打倒,使我们彼此心意分散,你情愿这样么?”
你在伤心时,不要做任何决定。
百谷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话,一时不出声了。
“反正我不走。”
僵持不下里,岚间口吻平和地说道,见别人都看他,又解释:“这遮天蔽日宅不是白沃大人为我造的么?我尽量要在这里修炼原身了。”
杉弥一听,仿佛知道这才是答案,对百谷说:“是了,阿兄也不会走,赖也要赖在你身边。你还能对谁生气呢,将来就对我吧!”
沉在谷底里的心情好像终于开始往上攀爬,这世上还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人,甩不清楚的情。
百谷将那股积攒在喉咙里的浊气呼出去,似乎五官重新恢复了丁点知觉:“随便你们吧,这是我爹的房子,我说了不算。”
“其实,阿兄拿不准,怕给你空欢喜,但是……”
杉弥住了话头,望了望一圈人,才说:“据我所知,本位神应该不至于灭绝,雨神很特殊,他会从天脉里一点点重生。但阿叔的情况特殊,他自己已放弃了神位……”
“等等,爹似乎说过。”
百谷激动起来,看着自己双腕上不住环绕游动的天白月满鱼:“雨是生息对不对?雨是万物的命根,他是取回神修后才走的!”
津滇轻轻点头:“这倒不假,本位神是天宫命定的天职,与万物同道相益,宇内无双。既是无双,就必定唯一。”
“这样!那爹会从哪里重生?山上?河中?云彩里?”
百谷更兴奋了,他看天地都多添和煦:“我会再见到他,我就知道,没有永别……还没有!爹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能没有好报?会有好日子的!”
他终于露出带着亮光的眼睛,那么多希望,看得津滇反倒踌躇了:“……百谷,听我说。雨神若是新生,该是没有这一世的记忆。
“他不像洙尾留下能转为原人的后手,若等白沃大人从天脉里诞生重回人,应该,应该也是不认识你的那一位了……他是雨神,但不一定是你的父亲。”
这话说到最后都扎自己的心,津滇咬着下唇:“懂了么。”
百谷的笑容僵住了,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着:“他,不一定,是我的父亲……”
白沃把预备重生的关键灵卵变成了其他人,一个咿咿呀呀的小不点儿,及喂大了,小不点儿就变得会惹人生气,也会惹人开怀。但也正因这个昔日的选择,未来的他们将不再有联系,不再是父子,这血脉强烈的关系,就此断绝了。
百谷呼吸粗重,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诚然,他知道自己对待重生的神明有多烂:他弄丢了洙尾的蛋,又弄丢了破壳的小蛇,在洙尾最需要照顾,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无情地离开了。
但爹会变成不相干的人,这比当初更难接受,如果新白沃会有自己新的小孩——想到这里百谷的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他好像看见父亲喂养那个不存在的孩子,为他摘月亮摘星星,跋山涉水地摘菌子,给他买衣服补鞋子——百谷要被想象出来的画面气坏了,想着想着,就气得充满眼泪,又不只是埋怨;想着想着,就攥起拳头,也不仅仅是嫉妒。
有一件更悲伤的事:也许等到雨神再度归来,百谷早就长大成不需要父母的年纪,他或许变成个喜欢孤身奋战的大侠,或许是个离群索居的神仙,一下子有了亲情的羁绊,反倒碍手碍脚。
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
百谷重新变成呆呆的模样,喃喃自语:“我不同意,我可不同意……”
小孩不同意,但上天同意,可要怎么办呢。
食盒里的芒果青红相间,分外眼熟,杉弥知道,这棵芒果树在前几个月前已经没了,恶意引发的泥石流结束了老树和它院落的命运,这个夏天对人们过于无情残酷。
他展开双臂抱紧弟弟,吻着他发顶安慰:“百谷,我弟来……可怜……”
这时津滇突然眼前一花,脚下虚浮,他意识到体力流失过多,必须要去休息了。便不得已开口提醒百谷:“刚才不是说到诛魔的事么,这事变得简单,又变得困难。
“简单的就是我们有了除魔剑,这剑的威猛我已试过了,一击必中,中之必杀。难的是我们都受了伤,需要时日重新积攒修为。”
百谷用袖子抹一把脸,听话点头。
杉弥也不想叫弟弟继续低落了,便道:“百谷,你也要赶紧修习,有了这些历练诞生的决心,或许已备突破神修的资格。阿兄虽想让你多休息,但唯恐邪魔率长夜台反扑,搅扰更多村寨,那时更加分身乏术。”
他给弟弟擦脸:“阿兄不会离开你的,晓得么,你不是孤单一个,阿兄也是你的亲人,你妹子还在呢,记得吗。”
百谷前些时候刚给妹子寄了书信,还没收到回信儿,他吸吸鼻子:“我妹子好么。”
杉弥:“她好着呢,邪魔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拿她要挟不了你,这一阵子也别跟她联系。”
百谷哭得头脑天旋地转,心也有些迷糊,硬生生听懂了:“我要养妹子哩,我会好好的,你们都放心吧。我这就去外边儿练功,至于怎样突破,阿兄若知道方法就帮我一把。”
他又长长吸进一口气,决定道:“还有,就将洙尾放在这里,过了三日若还活着,便是天意叫我救他。”
百谷说完了就眼睛红红地去了演武场,在如今的痛苦中,这是唯一能分散精力的事。
杉弥见状要跟着同去,走到一半又倒回来,交给岚间一只红色锦盒。
“差点忘了,这是乾坤转清丹,有消厄澹清之功用。仙人服下这丹药再修炼,恢复原身必是如虎添翼。”
一样能助力神明淬锻的灵丹,必是九重补天的高品。岚间本想知道他交换了什么条件,但见他累得脸色毫无神采,却努力保持工整外表的样子,起身郑重道了谢就做罢了。
杉弥又于怀中取了一颗绛朱宝石,向另一边的津滇不客气地说:“这个没那么厉害,但也能治你的手。”
津滇的胳膊仍是血流不止,伤口深裂,他本人却不急着接过来,反而有趣地打量对方:“哦?这也是洛阳之物吧,仿佛你是跟皇帝老儿借了两条命回来。还拿了别的么?”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这石头有活物的心神,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害我?”
杉弥弯弯嘴角:“这话的意思,你还是怕我了。”
“嗯,有进步,笑话讲得越发流畅。百谷若晓得,必定欣然。”津滇接过石头,把在手里感知,“虽是活物,却没有意志。”
“把长生族的活人炼成命石。”杉弥立刻转身去找百谷,在出门前说道,“治治吧,莫死了。”
津滇端着石头原地思索了会儿,“啧”的一声也跟上去:“论到从人突破至仙的法子,这新神仙能比我更懂么?”
人瞬间走干净了,屋里只剩下岚间和奄奄一息的洙尾。
遮天蔽日宅院阴云密布,日头悬在天外,仿若谷中幽月。岚间静不下心修炼,脑中总是回忆着过去的水神们行走在山海之中,田野之上的模样。他们扬起手来喂养其间活物,虫鸟吞吃露水,牛羊汲河,小牲饮井,敌人在漫天迷雾中陷入网罗——他们曾是那么密切,那么自在,是上天在人世的使者。一转眼又想起哥哥埋葬死去的爱人,喝尽了醉不了的烈酒;想起同老杉弥春水煎茶,老杉弥却突然向他告别;想起格力勉不吃不喝倒在笼里,垂下了手;想起自己浸在血池中改造心神,满嘴苦血,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人要吃水以外的滋味,尝临到头的离别。
盒中丹药有如黄金,五行一体,三光六气,是长生族专为辟浊淬体而造。
百谷说看人死亡是一种活人的后悔。
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后悔的人?”
岚间取出丹药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掰开他的嘴,将乾坤转清丹喂了进去。
“我曾经迷过路。”他小声说,“你却不要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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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到冷的时候了。
山高处早下起卷天狂雪来,这是山神用他的慈悲覆盖住属于神明的国度。但云脚天东外仍是木槿粉艳,日日不衰。
麻椒花村的人都知道新搬来了一户人,跟村长赁了一年的龙上坡吊脚楼。这楼跟别人家都隔着一段路,背靠拉崩大山的竹林场,不远处是黎水的分支,浪马河。
新邻居先前还能见个影儿,后来就消失了,不见他们去哪里活动,菜果未种,鱼虾未钓,连串门也没走过,真是不讲初来乍到的人情礼数。
追月节时,有位阿婆每家每户送柿饼,及到了这里,她从窗缝往里窥视,见炉灶火都未生,还钻进了一伙憨娇的水虎抱窝。她便以为人走商去了,将十来个柿饼用纸包好,放在门口。
村人便传开说这家人是商户,瞧不上麻椒花村的出产,不常在本地进货。然而刚过两天,在那个小雨下得起雾的下午,从龙上坡吊脚楼里出来个满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踩着落木槿花走去了老阿婆家回礼。
“白头发怎么是年轻人呢?”村民稀罕地问。
“你没见?”
“哎,那天赶羊去得远嘛!晚饭都没吃上热的。”
阿婆的大儿子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青雾来:
“那样的人,叫我格尔片说,就算是在山神节的庆典上,他也不会踮一下脚尖,不会拍一次手掌。”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摇头?”
“绝对会像个死人一样。”
“也不是商户。”阿婆的二儿子随普补充。
这三个人看起来四十多上下,都穿着浅蓝色的棉长袍,腰扎细羊皮带,拴着烟叶袋和薄荷叶袋,头戴宽大帽檐的圆帽。往年在这个时候这么穿是合适的,然而放在今年秋,背上就有些热了。他们三个人躲在阴凉地里,聊起一场错过的见闻来。
格尔片磕磕有点堵塞的铜烟斗:“但有一件怪事。”
随普点头:“是很怪。”
村民:“怪在哪里?”
格尔片:“说是回礼,那人来时却没有带任何寻常礼物,两手空空,不唤长辈,好似目中无人。”
村民斥责:“年轻人不讲礼数!”
“这还不是最怪的,者巴虚。”
大儿子非常冷静,挥了两下烟杆,叫朋友往下听:“你晓得前些时候,各地的巫姥和贤哲,有名望的先生都不叫我们拜山神吧。”
者巴虚点头:“正是。”
随普补充:“但有些人不听,偷偷去拜。”
者巴虚也知道这些:“改信不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