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眼睛一亮,想起自家的大灶里住着一个神仙。
小百谷跑到厨房垫着脚擦锅台,舀了清水冲洗撇净灰尘,再对着它拜拜,念念有词:“灶火爷灶火爷,我爹跑佬,我兄也跑佬,饿得我哟,肚皮贴贴。”
他摇头晃脑地等着,又讲了几句求米粥施舍的好话,例如一心向善,九牛之力,深明大义,均是些五龄稚子刚学的新词儿。从他头顶看去,家里的这扇窗正冲着白雪浸染的重叠山脉,他不单是在拜大灶而已。
小百谷泄气了,缘何今日无人陪他玩耍?一个个忙什么哪,还不快来理会他,疼疼他,这可是顶重要的事。
突然百谷轻叫一声,一双大手抱住他的腰,举着人抛起来又接下,反复几次逗得小人儿咯咯笑,用清亮的声音唤道:
“灶火爷!”
灶火爷看看他不合身的褂子,揪来扯去:“哦哟你不穿裤子,羞不羞。你还要跳舞,叫人看见屁股咯!”
小百谷用脚掌蹬在山神岱耶的衣服上,还抱着他脖子:“嘿嘿嘿嘿,我们今天吃什么。”
“我的崽子饿佬,我去给你抓虾,做虾滑粥。”
“要喃。”小百谷亲了他一口:“也给我爹吃,他可怜。”
岱耶笑起来:“他一只手能打翻我,我从山上咕噜咕噜掉下去,怎么可怜?”
“哈哈哈哈!”小百谷笑得拍掌,想着邻里婆娘们说的话,学着说:“我娘没了,我爹做两个人的活,没人陪他,就怪可怜。”
岱耶更柔和地看着他:“那你要长大,帮你爹的忙,多陪陪他好不好。”
“嗯!”
白水寨的太阳升得更高,仿佛要把百谷当做灯油点燃,要熬尽他的所有仙性。岱耶用外衣盖在他头上,抱起小人儿往溪水边走。指头一划,河沙移动隆起一道坝,蓄起一块池,再给中间破开道口子流干多余的水,渐渐就能淘出其中的鱼虾来。
“你年纪有多少了?”
小百谷端详着山神,看他连胡子茬都没有:“你年纪轻轻做了灶火爷,后生可畏呀。”
岱耶的嘴巴都要笑歪了:“那我是有本事的。”
小百谷又问:“你多大了嘛。”
“没意思的算数,我都不记得。”
“怎么没意思呢,到我生辰时哦,我爹给我做甜糕。你爹不给你做吗?”
这问得岱耶舌根一紧,叹气了才说:“唉,没碰见你觉得重要的人的日子,都是不重要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好再去计算了。”
小百谷披着山神的外衣不说话,他不懂其中的意思,又觉得河心冰凉,挠着脚底,是他接下来的归宿。
“那你也可怜。”百谷玩着虾,小声说道:“也没人陪你,你的儿子呢?他长大了会看望你吗?”
岱耶亲亲他沾了水珠的脸:“你陪着我呢,你陪我不好吗。”
日光更盛,即将到达头顶,热得百谷浑身不耐烦,岱耶就叫他趴在水中,绝不要上岸晒太阳。
“为什么哪。”
“五岁该学凫水啦,得先学憋气。”
他听话地蹲在河底吹泡泡,耍了会儿透明多彩的萤石子儿,放在眼睛上看斑斓凹凸的世间,灶火爷一直守望他的笑容,扭曲的青日,还有……他突然跳起来,撞出一大片浪花:“爹!”
随着白沃的到来,烈日骤然摇动,似要被一口气吹熄,但它不甘心,它马上就要达成目的吸收进百谷的肉髓,所以奋力挣扎,射出灼目的光,向地上投出燃烧的长矛,不叫白沃干扰计划。
岱耶一喝,天心知音,两岸青山良景滚滚出动,听话地化作玄石战神。魁梧巨人拔势较叠,层巅掩日,用脊背和双拳遮蔽火势,护卫着不知情的慌张小孩。
“你怎么来了。”
岱耶看旧友白沃头上的青纹浮现,脸色惨白,忙上前搀扶:“这个短生天是什么演化的?”
“是蚩尤的脑筋做成的蜡烛。”白沃向眼前这个岱耶的魂解释,“这位古神的意志太强烈,一直叫嚣着要复生,我必须……”
他身子一歪,单腿跪在地上:“毕竟我久未修行,毁去这个短生天并不容易。”
小百谷吓得抱着他的胳膊:“爹,你受伤了!”
岱耶安慰他:“没事,你爹累了,他累了而已。”
“是吗?”
“是的,爹很好。”白沃哄他,亲他的脸蛋儿:“谁能伤害你呢,没有人可以。”
小白谷不甚明了地重复着爹的话:“没有人能伤害我……”
“百谷,你想要月亮吗,你想要星星吗。”
“星星……?”百谷摇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呢,到了夜里自行出来了,一抓一大把。但羊奶豆腐不是每天都有,还要爹拿当季的豆子和茶叶去跟山另一边的牧羊人换来。他馋得吧嗒嘴巴:“我要,我要爹给我做好吃的,我还要爹别再打我了……哼,屁股总是痛痛的。”
“我不会打你了。”
白沃许诺,他又笑着看旧友:“是不是所有做爹娘的,都会为了他们付出所有?”
岱耶眼波转动,抿紧嘴唇。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从来不听自己劝慰的。
白沃垂下目光:“我以为到这一天我会害怕,会恐惧,会后悔,但是我没有。”
他拥抱了百谷:“我的乖乖,爹不会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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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短生天不同于万古天,它是后来人特意作法诞生的小天地,只能依附于器具,寄生于境界存活。洙尾手持的这一截蜡烛,正是逐鹿之战后流失千年的神器,由蚩尤的后代制作,充盈恶劣的执念。
白沃心里咒骂着,许多古神妄图复生重现的宝器都被毁去了,这玩意儿多半是被哪位好运的恶鬼从九泉九狱的深处翻找出来的漏网之鱼,一路满心欢喜地进献鬼王,盼着得些赏头。
走到这一步,潇君的意图已十分明显,他不来应战,也无需亲力亲为。只要悠哉地躲在后面养他的伤口,再以众鬼作饵,硬挟制一仙性命混乱对方阵脚即可。这个倒霉的人选,自然是那个水神们的都有连系的人。
白沃看着消失在原地的孩儿,恐惧漫到心头,几乎击垮这双不会动摇的肩膀。那枚落在水里也未熄灭火光的铜烛台像聒噪的晚蝉,吵得他心神不宁,飞快定夺着……
不用犹豫太久,琼轮羽驾一至,帮手到场。天上宿云飘郁雾由寡至浓,地上仙人垂玉帘催白南极,银发的岚间如月垂落,猎杀的围场已悄然设下。
恶鬼们惊觉那看不透的雾里走来一排排雄伟天兵,手持长戟边杀边走,堂堂英气,迫使它们缩进更小的包围圈。
可是踩在脚下的流水也激荡起来,鬼怪们口舌打结浑身麻冻,膝盖“咯吱”发痒,眼睁睁看着手和脚兀自脱离身体,摔在地上如玻瓈碎铮,手指头叮叮当当敲敲打打地滚远了。
龙山冰河!
洙尾捂着他刺破的肋骨从浅水里奋力爬上旱地,反观身后十几只动作慢的已被急剧降温的黎水冻却肢体,簌簌落下残裂的耳鼻,只得用光秃秃的手掌撑着爬行,向他发来哀嚎:“洙尾,你也是神仙,你救救我们!”
这呼喊开始声沛力竭,嘶吼求生,不少逃出来的还去拉扯那些冻住的,但幽冷速传,凡是靠近它们的都死了。一口茶的功夫后,此地哑然一片,只有零星唉哼而已。
“吾不是了……”
洙尾赤红着双眼望穿白霭,尾巴尖不安地在地面上敲打,“吾再也不屑什么神位。津滇!你这自大狂妄的匹夫,还敢出现么?!”
“瞧瞧,从王八壳里生出来的就是口气大。”
浓雾如鹫岭海潮,堆满泡沫,其中悠哉现身的是个潇洒的高大男子。他束着长长马尾,披着大氅,他的兄弟是淡薄飘逸的影儿,而他是浓重的彩,胸膛上爬满青赤相间的纹身,扎眼夺目,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
洙尾一看见他,缺了肋骨护卫的心脏就踊跃地狠跳起来,六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一切,他的村庄,他的神龛,他的日夜期盼,一切灾祸都因此而生;而津滇向来看不起他,却从弟弟那里得来某个真相:百谷在离开自己上山后,又遇见了谁——
二人充满恶意地对视着,都想不顾一切取了对方性命,但津滇的余光扫见白沃,就立即抽手向他抱拳:“白沃大人,百谷身在何方?”
洙尾凄厉大笑:“那小贼已被关在永不得出的牢笼里,过不多时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津滇:“我是同你说话么,爬虫。”
洙尾更恨他了,随手把一枚牛眼大的银铃捏碎,四下的风都危危颤颤起来。
“你且等着……”
津滇便噙着诀等那招术反应,却半天不见有动静,便恍然讥笑道:“哦,这就是你发癫的法子是不,我懂了,许你打着铃儿长吁几声吧。”
“够了。”
白沃烦躁地制止他们,“你同我儿吵架惹他伤心,接连几天不肯吃饭,我看你就像看这必死的洙尾一般可恨。”
洙尾嘶嘶发声,尾身上的鳞片都张开些许,摇着身子仿佛要咬他。津滇倒闭口不言了,他有点委屈,顶冤枉,但现下又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这位雨神不是别的软榻性子,若津滇自讨没趣地告状说什么百谷对自身情义不忠三心二意,那白沃立即就会让他滚蛋,还要挑挑拣拣嫌他差劲才让宝贝儿子看不上。
没理说呀。
“不过你还有改正的机会。”
白沃抢来铜灯已研究了一会儿,他苦深极重地摇头:“我儿在里面,这里托给你们了,做得到么?”
津滇赶忙答应下来护法,白沃便不再犹豫,念了口诀原地消失,只有那白骨嶙峋的蜡烛漂浮在半空不住旋转。蓝黄色的火苗随着白沃的进入而剧烈晃动,燃出烟熏火燎的黑气,悲风成阵,好似受到了极大惊吓。
见状,洙尾突然甩尾而逃,指挥着余下还能动弹的几只恶鬼上前拦阻,津滇立刻踏在瘦浪之上追赶,嘲弄着:“跑什么,想起来要怕死了?”
“怕死?吾命今日葬在这里又如何!”
洙尾一晃,他身后的沙地突然炸开,一只胸上长着人首的八脚大蛛跃土而出,它极快地向津滇吐出一口蛛丝,距离太近,津滇被摆了一道,满身满脸粘紧透明液体,那液体在空中逐渐凝固,将他锁紧任人宰割。
洙尾要笑,挥着刀剑用霹雳流电般的速度抽来,可惜水神善逃形具多变,在忿灭剑下,津滇像被晒化的冰,在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抖擞而去。
人头蛛轻盈弹腿,立在纤细的蛛网上弹奏一把山魄炼成的古瑟,八只细长的脚跟勾拨五十弦,靡音所传之地都缓滞了。风水轮流转,如今是岚间和津滇感受到举手投足间的阻力,他们的力量快速流失,骨头松散,下一刹更苍老。
银丝断续连珠弄响,乐音迢迢作悲歌,天地凋换,他们两个的耳中竟然渗出滚滚鲜血,浑身生汗,指甲和头发脱落……强行进行天衰!
云环雾掩,古浪移接,白霭就像岚间外接的手臂,从四围迁聚在人头蛛身前,如墙如屏阻隔靡音,切断天衰的进程,二仙形象又复往常。
岚间退后再起一式,白雾幻作同样的素女古瑟,无人相弹自作声,韵转凄咽,可与人头蛛制造的声音硬碰硬,丝毫不输阵。
这便是岚间的秘境拓双,如摹拓石碑一般制出相仿的赝品,很有以子攻彼的奇效。
于是蛛丝弹尽也难抵仙耳,恶鬼已不成威胁。另一边津滇空手挥拳,用手腕挡住洙尾一记剑斩,叫起来:“只有这些力气么,看来你新认的老大没给点好处!”
大氅飞扬,拧身踢腿,洙尾被他蹬出去二丈,连连滚落在地,又被一朵炸开的冰花冻着尾尖,刚要转身搓掉那冰凌,津滇亲自踩住他的蛇尾鳞甲,从上向下冷冷睥睨:
“及早认输如何?把百谷从那短生天里弄出来,我就念点往日谷雨宴共饮的旧情分。”
这尾巴——洙尾吐出口中的血沫愤愤不平,原先强盛时,他还可以变出双腿,打起架来要灵活多了,哪至于现在这么难看?
泥沙再次松动,一长髯大汉从地府奔来杀出,惹得地动山摇,边向津滇叫阵:“看俺一锤!”
鎏金短柄雷公锤朝津滇的面门抡去,津滇向后弯腰躲过,但见那汹汹大锤在鼻子尖上半寸处蹭翻个气花儿,带起金铁呼啸。巨力士一套砸、擂、冲、云、盖的功夫使得甚是流畅,威风八面。它獠牙上翻,塌鼻灰肤,背生铁刺,比身体结实的津滇还高一多半,吃了山魄后血脉旺盛,有使不完的力。
冰锥刺骨也不怕,刀削剑戟也不入,这巨力士哈哈大笑:“呸,不过区区黎水河伯跟他的役鬼兄弟,皆为鬼王的手下败将,逃出生天苟活至今,看俺把你们送回鬼门关!”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岚间没好气地说。
二鬼许是鬼王的左膀右臂,使招凶狠灵活,一朝被津滇的水柱击中弹飞,就有蜘蛛网出现在它们身后,二鬼又被弹回,速度更快,一锤砸来一锤掀,金丝绞劲勒喉头,津滇侧身恰好穿过,脚板也被大锤震了一震。随后就被游来游去的洙尾偷着了,那坚硬的附甲长尾甩到膝窝上分外疼痛,张开的鳞片边缘像一把把锋利小刀,腿被割烂了几道,让河伯登时跪在地上。
津滇扭头呵责弟弟:“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