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如倒灌的泥沙,猛冲上岸扑进百谷的心口,使他顿时垂头丧气,垮塌肩膀,声音都小了许多:
“……他不会再来了,他不会找我,他……”
百谷看着阴沉的天色,再次吸入好大一口气:“我们分开了。”
“分开是什么意思?你们俩过了大浪都没分开呢。”
这才是痛苦的根源,这次不是潇君的阴谋,也不是命途翩翩使然,只是因为自己作恶,故意把最不堪的一幕作为终结。就算极不情愿,极想狡辩,但这就是一锤定音的诀别。
百谷已经学会接受不安了。
此去经年,迢迢永恨,银霄不度。也许修成仙道之后会多活三五百载,也许二人会迫不得已于某一场合再次见面,但那时津滇一定会把目光扭开,装作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曾经栖息的怀抱灼心的唇,曾寄于明日的双手相执,再次回忆,都成了杀心的刀。
百谷想象着这场景,憔悴地倚在爹的肩膀上:“我好爱他。但其实,现在这个结果证明,我可能不爱他……”
“你可能不爱他?”他爹问:“你说过你爱他,你从第一次唤醒的灵知里迫不及待地吻过他。”
百谷的泪再也无法掩饰在眼皮里,无声无息地流出来湿润了脸颊,否定道:“那就是我说错了。”
当津滇看着这私密的恋慕如被分赃一般销给了其他人,他的眼神透露给百谷的只有一个确定的讯息:我不要你了。
这个结论一旦产生,便与鬼化洙尾附在自己耳旁的声音重合,二人把百谷打击到彻底失去尊严,又产生了自我怀疑:我有何依仗敢占据这么多仙明的眷爱?
他坐起来,平静地用胳膊擦了把脸,想换个话题:“对了,我兄说他拿到一颗皇帝佬给的乾清转神丹,可给岚间吃下,除去他体内邪气。”
白沃向来反对儿子招惹这么多神仙,但今日一看,却不想他有任何伤心,只答:“你不要在悲伤中做任何决定,不然今后必后悔。”
百谷又抗拒地说:“我出去走走吧。”
雨云也难以洗拂怅然,小雨茸茸,他一路淋着走出昏暗的前村,土地略有泥泞。但百谷是登过天山的人,高低都比厚雪好走。但反过来想,磨难越多,就有好结果么?只是更习惯磨难罢了。
林里的梅子熟了,挂了一树风景,百谷停在树下观望——他想等梅子熟了就给津滇做酒吃,滋味酸甜,果香可爱,一夜对饮恰好半梦微醺。这刻便懂了九鸩哥的感受——百谷再也见不得梅子树,也饮不得酒,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全都不能再碰触。
百谷要活得小心,前途战兢,否则一有所思,就会有索命的驴子来撞他。
再往前走,依稀能看见露出石头的河滩,清浅漫漫,深暮茫茫,所有事体的形状都是断肠的霖铃,未眠的且过,他顿时四肢紧缩——他怎能来到河伯的地界?
百谷虚心受教掉头转回,不敢再踏入半步,去山上定居的心思愈发强烈,若不是除魔事大,几乎明天就要收拾行囊。
他匆匆挪步回家,却听闻远处有马蹄轻啸重哧;驻步细察,见西边密林暗影处,似乎有一大群人马正涉水而来,洗掀踏浪,搞出一番不小的动静。
“夜里涉水……”
百谷怪道:“大城调来的兵队怎么不坐船?不对,正是秋雨季节,河水为何如此低浅。”
小雨变重,夜风披面,百谷把心绪暂时撂在一旁,自身躲于树下。他调动修为集中在双眼,重新打量彼方:
走来的这一批神秘兵队个个体型高大,身形妖异诡谲不似常人。等及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它们头上带角腰上竖尾,在深夜中发出赤红血腥的眸光,手里掂着森寒的兵器斧剑……是恶鬼来袭!
百谷一个激灵满身颤栗,刚才的忧郁一扫而空,细小的闪电与水刃围绕在他双手间,像几条游鱼应激而出,自行运转。脸上的皮肤也变得如白玉透明,全人似梦境一般。
天白月满鱼是“行云兼雨”的表征,白沃曾说如果遇到危险,就先把这具柄能打开,让身体处于随时化雨的状态。眼看这些恶鬼即将进入村庄,向爹求救已来不及,百谷便要自行上阵。
我不再是手无寸铁的无能之辈!
他握紧拳头,稳定心神,打算先弄出声响来提醒百姓逃走避难,在现下这个时辰,已有许多人家吃饱休息,无可防备。
这就是临战之时。
百谷运息,平静自己的心性默念口诀,父亲教导过的术法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随意而出。他果断使出“大江流”中的三技抢个先手,口诀一毕,但听得河面之上“轰嚓”一震,地面竟然发颤,浅薄河面不知从哪儿涌出高浪成为急湍,山崖石壁在万水兵气的作用下合引急电,瞬间天地辉煌闪彻云外。暴雷之下众鬼现,折旋呼冲如戈如箭,立时击中许多奇异身影,把它们炸为粉尘,电成薄饼。
有效……
百谷一喜,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亲自看到了修行成果,翻手又要施法,但在天明天暗中,他看见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人。
这男人胸腰之下是一条银白色的蛇尾,华美的银鳞熠熠闪光,他举着一把宽刀,将怒雷恶浪引在刃上,保护其他恶鬼躲避险境,继续奔腾上岸。
“是你?”
两人同时出口。
鬼化洙尾凄厉大笑:“害得吾众虚惊一场,当是什么谪仙拦路,原来是个半吊子。”
百谷反问:“你现在已堕落地要杀无辜人了?你的良心可还过得去?”
鬼化洙尾对旁边的鬼怪嘻笑:“听听,他说的是什么鬼都不说的鬼话,吾原来守护的是些孱弱的蠢货,这人就是蠢货之一,随你们吃吧!”
百谷咬牙切齿,所有积郁在心中的情仇全缠成一道怒气,那让他无力的命数,悬而未决的爱慕,无疾而终的求索,统统衍生成眼前的怒火。
“就看我这个半吊子把你打得回头是岸!”
鬼化洙尾作为远古水神之一,他的神性并未完全褪去,所以在雨中逃过了白沃的知悉,在河中躲过津滇的探查。他妄图使用曾经曾历的权能复仇,以神的力量打败神,小小的百谷却不容他过去。
年轻的神明张开双手对抗这位半鬼的旧神,面对他曾经的情人,他的弱点,在品尝了所有感情之后终于生出了崭新的勇敢。
“你可要用尽全力。”百谷挑衅道:“不然你就要做蠢货的老婆了!”
——————
不知道写什么嘟嘟嘟嘟嘟嘟
第59章
而结果是,百谷用尽全力,洙尾游刃有余。
诸鬼乱群向上,不分章法,还有几只拐去偷袭村民,暴雷下闪烁的兵刃寒光被百谷用“大江流”第二式弹开,空气发出“嗡”一声震荡,竟能引发短暂耳鸣。
“倒是出息了!”鬼化洙尾看着,叫道,“再看这个呢?”
恶心的气味从他脚下蔓延过来,沿路长出大颗生着红血丝的眼珠、有锈斑的肠子,咬烂的舌与膨大发胀的脸,像一次次活人肢解留下的杂碎下水,勉强拼凑出一具具弱不经风的人形。
它们看起来孱弱,却是河床上腥红丑陋的花朵,脚板一直生往地下的冥府,无论怎样摇曳也无法吹散,反倒利用了河水的流动,将粘腥的体液四散出去收获种子。凡人一喝这水,魂儿就去了地下,再也无往生机会。
白沃没给洙尾机会,他赶来极快,刚一嗅到恶意,立即引发更烈的风暴。天上小雨瞬时下得凄惨紧凑,接着如浇似泼,风驱殷雷灌满楼阁,河床的水线飞速上涨。这雨又不似雨,是一根根粗针,锥在头颅上能戳破脑壳,流在身上割裂厚实的甲胄。鬼怪们狼狈躲闪,冥府的花朵枯萎成烂泥,很快被稀释,沉入土壤之下。
“自己种的苦水,自己喝吧!”
白沃掷出灵气精华犹如一座三鼎香炉,它飞到村子中央徐徐自燃吐出清气,仙界云门开在村中形成金色屏障,轻盈落地,这下谁也不能出入了。在雷雨天里,村民们能有一夜好觉。
鬼化洙尾并不慌乱,他又游回鬼怪中间举着通红发光的忿灭霆钧剑,那针雨就从他们上空隐去了,边笑着:“还有多少能耐,吾的老师父?”
“那宝刀水火不侵,”白沃对百谷点了下头,轻声说道,“我想法子夺回来,你机灵点。”
“怎么夺呢?”百谷想了想:“你把‘行云兼雨’收回去就不怕他暗算,我在后面不打紧。”
白沃却疑道:“我恐怕他是冲着你来的,洙尾带帮手到了,那潇君在哪儿?”
“我兄说他被长生族的兵打狠了,估计是重伤,泡在血池里不能外出。”
“所以他得吃个神仙恢复。”白沃左手搭在百谷肩膀上:“小心情况。”
百谷点头,激发“行云兼雨”中的闪步,跟在白沃身后击退乱敌。偶有打偏失手,被他爹一一弥补过了。
突然白沃朝天一抹,急雨敛去,似已倾尽,露出太空冥冥。
这一刻,降水的噪音和澎湃的大河消失了,天地中静谧悄闻,成为默然无声之地。数只鬼怪张望着,它们都感受到了灾难来临前的狠寂,握紧了手中兵戈。
“不好!”
鬼化洙尾换以水神之力抵御,接着便见白沃挥手推出,白浪再现,横绝滔天直比天山,形成纵贯天地的水龙卷,直向自己汹涌而来。
这压力举世未见,面前是无垠汪洋透海底,头顶是黑风驭鹜千家暗,云缠风束,折木而起,雷车狂壮。
洲渚都是海,瞑山都不见。百谷看了这异象也要后退三步,顿时觉得自己学会的术法好比斗鸡捉狗,在爹面前不值一提。果然,修为不同,相同招式出现的具象也不能一样。
鬼怪们尖叫连起,纷纷被卷到天上,与砂石搅合,与山岳作对;力气大的牛头马面要把剑戟插入土中不让身体被吸进漩涡,就喊起来:“洙尾!你不想点办法!”
“就是,咱顶不住了……”
“怎么碰见个大仙?这跟你说的可不同!”
他们没得到回应,再一细瞧,鬼化洙尾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不是临阵脱逃,洙尾三番两次在百谷和白沃出招时站在鬼群中抵挡攻击,展示吸纳、化解灵击的能力,所以在水龙卷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做出相同的动作。
但惟独是这次,在所有人已经习惯的时候,洙尾趁机以一招潜蛟硅步近身偷袭,他以水底的草荇作辅,直接游到百谷面前猛然出水,掐住了他手腕。
“你也曾用了个小把戏跑到吾面前吧?”
他的长发湿披在肩,微张薄唇,很有兴致地聊天:“这次换人了,不介意吧?”
百谷怔了一霎儿,连忙激发“行云兼雨”的透明化,企图溶于雨幕逃脱,天白月满鱼刚刚发亮,一阵疼痛袭来。百谷的眼目如同火烧,又干又涩,太阳穴炸开似的疼,身上的皮都皱起。
什么武器,怎么出的手?百谷抬头,他看到洙尾的身影变淡了,这被恶鬼同化的神明手里提着一只古朴的铜烛,上面插着一截嶙峋如沤烂骨节的白蜡,火苗将要熄灭,在寒水涵波的四下里燃着疏零暖光。
另一侧,白沃惊讶地发现儿子被伤害,不假思索地打中了洙尾的胸膛,蛇尾神登时飞了起来,连带两根肋骨从他胸口折断;
爹在喊百谷的名字,远处有雾团涌弥,黎水归棹——是那对兄弟来了。
百谷摔倒了,躺在干燥的地上翻滚,他揉揉脑袋和膝盖,真是痛痛的。
“哼。”
他爬起来跺脚,欺负几块小坑,走两步又被衣服绊了一跤,扑在地上。
四周静悄悄,知了和蝴蝶没有围着花树打转,白水寨也没这么安静的时候。它一天到晚都在敲打吆喝,欢歌笑语,还有鸡鸭狗在争夺地盘,永远不服气。
百谷望望四周看不见爹,也没有别人,天是亮着的,只不过太阳垂在山脚,快熄灭了。
要做什么来着?
百谷却是记不起了。他拍拍又长又宽的上衣,把捆不住腰的裤子拎在手里,拖沓着鞋子,细声细语地喊:“爹,爹呐!出来给我改衣服佬,太长佬。”
百谷突然变成五岁大小,来到未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蜡烛苗一样的太阳晃晃悠悠,映出来百谷的影子却是六尺多长。当太阳升到头顶,百谷会跟他逐渐消失的影子一样,永远停留在幼年的心智,而后死亡。
他身子小,步伐也小,从空无一人的白水寨村口跳跳蹦蹦进了家,见鲜鱼开膛破肚,用草绳拎着嘴,泡在水盆里。
“爹呐,”他提着的裤子沾满了尘土,撇在地上去寻人,“又去找菌子佬。”
他咬了会儿手指头,又笑:“那去找我阿兄吃茶糕。”
九鸩的家虽然近却要爬坡,小百谷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直坐在屋外竹席上的阿嬷今日不见影儿,她的编织布还堆在筐子里有待收拾。小百谷又喊起来:“九鸩哥,我讨个芒果!”
芒果树在,九鸩哥不在。小百谷忽然感觉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惆怅:说什么我喊你名字都欢喜,还不是丢下我去修仙,一去许多年?
他沮丧地坐了会儿,肚子饿了,饱满的青芒果挂在枝头沉甸甸,没人帮他摘,杂菌鱼汤离做好还早,鳞都未刮。
太阳从傍晚的暮色很快逆转升起,强硬,震撼,把小百谷的影子照得更短。
再不多时,现实中的百谷会失去信念与动力,无法理解复杂的情绪,在鬼怪中憨傻地立着,痴痴度过最后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