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化洙尾的记忆只剩下月辉里的青驳祭台,未醒的新酒,不归的身影和不尽的风火,又有几名行脚人用石头砸断他的尾骨、掳去他的财宝。灾厄的余声像回音,像涟漪,由此而生的憎恶、怀怨,借助万年积尸的黄泉之水,地脉畸诡的颂唱,逐渐吞噬了神的虚明。
做鬼怪,也许很恣意。
比起仰聆天宫,他更想要自由!
歹念逐渐放大,重生的一尾银蛇在河中被枯手抓住,满池腐草余霜犹如孤泽寒梦,切切嘈嘈的梦呓又似蟋蟀和水鸟的啼叫,状似回归,可血泉里的血,是血腥的念头啊……
洙尾渐渐抛开神明的禁令,自甘堕性,主动吸食怨气,本就由阴性灵气长成的沼泽之神更是如鱼得水,身量快速长成。
在深峡萧森的寒气里,他恢复了成熟本体,可惜仙晏凋零,凶煞缠身,一双丹红鬼眸再也找不回原先的清晓。
他看了看自己覆着鳞的手掌,似乎有些意外,又理所当然。他的尾巴碾过白骨,自血海中爬上了岸。
人竟还活着,百谷却找不到他。年轻人惊愕未消,眼看鬼化的洙尾扬声长啸,声音在洞里一层一层地扩大,长夜台凛凛动荡。
“你是不想让我知道?”
更多沉眠的恶者苏醒过来,鬼化洙尾身为鬼王的候选,周围集结着的众鬼都在嘶哑呼应,它们看百谷像看新鲜的肉,按捺不住本性的躁动,挥舞刀枪,不住向白谷展示手中锐器;有时突袭划来,连砍带抽,想要割下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当作战利品。
噩梦转真,百谷心惊地在有些坍塌的乱石里穿梭,一时看着数把兵刃一同近身,他连生死的念头都来不及出,吓得缩头闭眼,伴随而来的还有懊恼:怎么没学能武斗的法术?连手脚也没法摆弄!
不料,千刃血光穿身而过,看起来威风,劈刺带起的凉风却压根穿不透百谷的发梢。这些铁的骨的石头磨成的剑戟还夹着发黑发臭的肉丝,沾着发红的脑浆,全都“乒乓当啷”着扎在地上,鬼怪们力气使空踉跄几步,把地面砸出许多条长短不一的裂缝。
意念无法被枪刀所破,他是魂体,是思与念。百谷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更惹众鬼愤怒叫嚷:“他在戏弄我们!”
“你说,戏弄我们的人要得到什么惩罚!”
百谷气息不匀双肩微颤,额头上的血管都暴涨出来,好似随时会破裂。
知道它们不再能伤自己,百谷心里倒舒坦了些,叫起几句狠话:“呵……我要是会戏弄你们,你还喊得出来么?”
迎接他的是更扭曲凄厉的面孔,百谷转而望向远处的熟悉身影,心里是委屈与怯弱:“洙尾,是你么,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叫别人打骂我?”
百谷没得到回应,又提高了声音:“仙人,不认识百谷了?”
他的话语被恶念声嗡嗡嘤嘤着阻断,众鬼咬牙切齿地商量着杀他的方法,有阴冷的笑声传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洙尾擎着一把幽黯的黑刀,吸引更多窟中恶鬼朝百谷的方向前进,他嘴角噙着笑,几乎能看到一只尖牙抵在下唇上,眼里是杀意酿成的赤戮,也许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也不在乎自己。
百谷用袖子蹭掉流得越来越多的鼻血,求他:“你不想同我说说话么?我有许多事想同你说……”
“笨蛋!”
洙尾穿行在众鬼之间,并不答他的话,反而对百谷现在面临的困境很满意,露出更加嘲讽的笑容,又讥一句:“你跑不掉了!”
百谷顿时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话也不敢说了。
一计杀招不成,众鬼又商量出了好主意,它们收缩腹部,将大量灰绿的毒瘴喷出,降烟其多,暗沉熏披,无形之物拧成一头黑色杂毛的野狗,在空中蓄势待发。
百谷躲无可躲,只得掩住口鼻,顷时,那凝集的秽息野兽一头扎入他的识海,三叠重台,腥风作浪,又追至百谷的灵知境界。
翻腾的血海涌入、冲垮,所有死去之人的痛苦化作溃坝的洪流,将百谷推回到原来寻找灵器的地方。
洙尾和恶鬼们的身影瞬间模糊了,身边只有弥漫而来的浓烈毒气,成股做团向他追逐。
就这样离开吗,又在这种被坏事阻挠的时刻离开他吗。
百谷的头仿佛被锥入长针,刺痛加剧,他右手握成拳头,推开了象征着除魔剑的亮光强行再闯长夜台,勉强迈出,便越过了所有鬼怪形成的包围,直接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
还好!众鬼来不及反应,百谷的坚持让他得了直面洙尾的机会。
鬼化洙尾也是一愣,没料到刚赶走的孱弱家伙还敢反回来找茬。他想也不想兵刃有无效果,反手将沉重的黑刀甩在百谷脖子上,肩膀一旋,剐着他的颈项就挥了下去。见百谷躲也不躲宛如仗身挑衅,又拧腰猛转,甩起粗长蛇尾向他方向抬起落下,“哗啦”一记铁雷震,眩目穿骨,满地岩石被打成碎屑弹起,惊砂坠在百谷脚边。
百谷并非没有受伤,腐蚀渗入,怨恨就像瘟疫,那恶心感令他佝偻着脊背,只能伸出一只手,举到那憎恨自己的人面前:
“仙人!你听我说,这镯子是你送给我的……洙尾,记得么?”
人语轻而用力,念出的这两个字字面惨悴,仿佛寓示着神明的遭遇与一场刚落幕的末日。
洙尾本能地往回一退,竖瞳从百谷的脸上移动到他手腕,对着掐丝银镯细看了一会儿,突然表情变化,眸中赤彩恍惚跳动。
红石蒜艳到不吉,洞乌拉瓦以外的农民把它从河边拔掉,驱散地狱的召唤。但洙尾反而盘踞在花丛中,以掌捣碎,将一抹鲜红点在人的额头上。
逮逊人刚迁到村子里,他们为神明献上雪花银作为初礼,挨个跪坐在洙尾面前,接受赐福,希望能在蛇神的庇佑下永得平安锦绣。
偏僻沼村,群山纠纷,西风吹来,行天入错。地阔天远,不知归路,故园之心还在么?
鬼化洙尾的长睫翕合,又看向百谷,今朝相视,短促生动。百谷看他是渐渐回想起来了,就像自己突然回想起浅池里的水芹菜一样,他们都需要一个契机,等待回忆重新灌注,风光往来。
“哐当”一声,洙尾把手里的黑刀丢到地上,他的眉头蹙着,口中低吟怀愁不尽,生出些许凄艳,还带着理不清的迷茫。
“洙尾,洙尾是谁……?”
百谷赶忙上前搀扶,两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彼此交错,此次相逢也是错过。百谷只好说:“仙人,这是天脉赐给你的名,还有从洞乌拉瓦出来的老人在传颂你的故事,盼你归来。”
“洙尾是我……”
鬼化洙尾一时陷入痛苦,不住摇头,他已与旧居山水程程相隔,此地天脉绝迹,旧念重寻无处;一会儿抬手摸着百谷虚幻的面庞,尖锐的指甲和覆鳞的手掌像走兽的爪,穿山甲的皮。
百谷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发痒的鼻梁,才发现眼角也流下血泪。灵性在污秽之地渐渐崩塌,他却不敢挪移,任由对方笼罩在自己前方,试图把头虚虚靠拢在侧脸。
他想靠近我……
百谷的嘴角抿起来:“仙人恢复了?我们快回家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回家……”
在百谷的视线盲区,鬼化洙尾虽是与他应答,却一改那茫然痛苦的表情,勾起一个笑来:“嗯,记起来了。”
百谷连声说好,心情骤然放松:“等日子平静下来,我们在洞乌拉瓦重新为你筑一座庙,打开道路……”
“算了吧。”
鬼化洙尾打断他,声音骤然冷漠:“过去的东西,吾不要了,连你也是。”
他扔掉刀的手里已偷偷把众鬼呕出的毒流凝结成一个核桃大的死结,趁百谷疏忽,便狞笑着塞进了他嘴里,穿喉而过!
“呃啊———”
百谷的灵知弹回,惨叫一声,早就上涌的热血从嗓子里倾泻而出,无数发黑的血喷在被褥上,满嘴污浊锈气,直接倒下了去。
“我儿!”
白沃扶住他,满心灼烧,赶忙唤出法宝“奇雨晴方”,拴在手腕上的水晶珠子一变三,三做九,九幻无穷,如悬停在空的雨点,将灵气场反复扩大,加强,以镇住儿子的命脉气血。
百谷歪倒在床,不住咳出黑色的血水。他刚经历了恶念织罗的侵染,面上青白交加,几乎晕厥。
更多的是心痛,他从没经历怨慕变化,人在面前,情却不在了。
雨神曾点拨不少后生修习术法,路数得失每每俱详,授给百谷的自然是最安稳的套路,能在灵知形成屏障,以防反噬,但儿子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
只能说明对方比层层保护下的百谷更强,至少是妖王,鬼王!
白沃连续施法,心急得头上出了汗,又把岚间叫来,二仙一同为百谷疗伤。好在遮天蔽日宅本就由雨神建成,隔绝外界,免去许多干扰。
许久过去,百谷又吐出一口血,颜色已变得鲜红,人也慢慢缓过来了。
“百谷,你进入灵知里已过了三天,你看见什么了?”
白沃拉起他的手,探了探脉象:“那剑有问题,是么?”
百谷点点头就咳嗽得更厉害,他在爹怀里仰着,一会回忆起发生的事,又皱起眉头来。
“管不了。”他略有哽咽:“爹你讲得对,我当真谁也管不了。”
如果爱一个人,得有准备——准备爱他,恨他,埋怨他,爱护他,厌倦他,愤怒他,奋不顾身为他。还要发誓,要许诺,要做分别的打算,要做一生的打算,他会耗尽你的力气,或许是耗尽家财,他剥光你的勇气,或者给你无畏——百谷现下终于晓得了,爱不仅仅是爱就满足了,说完“爱”,就相当于说了其余没说过的全部。
而他准备得不充足。
白沃和岚间对视了一眼,对方摇了摇头。
金器围着年轻人打转,神明的力量倾注,鬼的力量也纠缠,二者在百谷的身体里彼此追逐博弈,相互消耗,把年轻人折磨地无法顺利恢复,哀声不住。
白沃看儿子难受,赶紧哄他,像小时一样亲着他的脸:“娃娃,爱一个人就很累了,比管全天下都累。”
百谷喃喃:“我不能只学这些,我还要学很厉害的法术才行,要能打人,一定要打人。”
白沃:“为什么?”
百谷闭上眼睛:“当人糊涂了,我得把他打得清醒些。”
第55章
陀螺般的洛阳,在七日前的八百声夜鼓后只剩下秋风。
欢宴与丝竹停歇,西园封闭夜饮,华灯惨照,栖鸦风跑。二十七丈的万象神宫在夜色里像蓬勃的莲座,载着白幡低垂守灵。金吾加重了巡防,他们拖着铁打的脚步在靠近皇城的各条街口盘查,所有未持夜行令上街的人,都以杖刑论处。
靠近西门的含光殿已遭破坏,若一根自天劈下的粗鞭扫截断扎,将宫殿拦腰折断,而后及时出现了几股力量遏制住它的行动,企图把来犯拦阻在二宫墙外。双方不住缠斗,对抗,其上的廊柱飞檐倒塌在左,其下的玉砌栏杆散落在右。匠人在宫墙上描绘的春景溶溪裂为九段,似乎一场地震刚刚咆哮失语,留下名品残次的佐证。
身着素白缟衣的男子蹲在地上,用指尖抿上泥土嗅着——融进了邪物的气息,狰狞,惨烈,有长生族的血,有死的落魄。
李住刚驾崩,国丧中的皇城就遭异类攻击,洛阳犹如被虎狼围视,侦侯可乘之机。
杉弥站起来的时候表情变得凝重,他低估了潇君的实力,这只鬼王至少在皇城守备军赶来前的短短一刻内杀了五个会用异术的长生族高手,还有十几个禁军,但他也没讨到好果子吃——他有何依仗敢贸然前来,真笃定能抗衡皇城的守备?他是看到什么才掉头走了?
……对了,或许假山神拿到的是过时的情报,许多人都声称先皇西去拂林四十载未归,连同最强的长生族十御卫一同消失在长安的那做空旷宫殿里。他们何时回来,去了哪里,得到什么,俱不知晓,流传到大理的消息总是不便,更别提传到雪山中了。
料想徐鉴盗走御赐宝物却没被追查,也必有隐密的原因,是什么呢……
杉弥来回掐着手指数算变数,他开始怀疑珊瑚挂镜所展现出来的某些情景,大概率可被徐七娘左右。
对,应是这样。徐鉴一心要做李氏的叛徒,反过来做姐姐的就必须要向李英献忠心,以保全家族地位。她在万里之外骗过假山神,把他骗到洛阳予以一击,既是表明家族与鬼王毫无瓜葛,又是送了西南仙人们一个大礼……硬送来的,不要也得要,固然水神们面对状态不佳的潇君可轻松退治,但李英会以此作柄用来交换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杉弥已想得极多,他上次去青要山能见到李英一直觉得太过巧合,给予自己的两句话到底是君王的示好,还是卜到两方势力即将接汇,所以主动地推动因果?当王权者开始注视神权,并不是能两全其美的妙事啊。
“真不想把家乡牵扯进天子的算盘里。”
杉弥望着在月下反光的的琉璃宫顶,自言自语:“百谷,阿兄要如何做呢,总在你面前逞强,装作什么都扛得下,但阿兄也有许多为难的时候……论到胆子,你可比许多人的都大,有几个敢只身登天山?”
杉弥一个人押解徐鉴从西南隐蔽进宫,路上自有仙术催动、法宝援手,没费太多时候;后者则是被五花大绑的待遇,神志不清地倒在车厢里痴睡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