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人间没多久,他就把莲灯扔给了别人,自己挑了个安静地方睡觉。
所以温白现在问他要先去哪里,或是什么新鲜玩意,他还真不知道。
陆征默了下,道:“城隍庙。”
小莲灯倒是挺高兴:“去找城隍爷爷!”
温白看着它,笑了下:“你认识?”
小莲灯:“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城隍爷爷。”
“上次陆征带我来人间的时候,也是城隍爷爷陪我玩的。”
温白下意识问了一句:“那陆征呢?”
小莲灯:“不知道啊,城隍爷爷说他很忙。”
“但我也玩得很开心。”
温白觉得里头有猫腻,于是看了陆征一眼。
陆征顿了下,偏过头去。
温白:“……”
果然,看这心虚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运气好,城隍庙就在他们这条街上。
越往里走,人声越沸。
等温白看到那雕梁画栋的城隍庙的一瞬间,第一次体会到陆征之前口中的“日趋没落”是什么意思。
那盈盛的香火几乎遮掩住了城隍的塑像,可仅从不时显露出来的轮廓,都能看出这城隍塑身的精美。
满目赤金,最外头的牌匾上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
这还仅仅也只是最外头的一扇。
再往里看,还有“慈恩广布”、“威泽显赫”好几扇牌匾,无一例外都是赤金一片。
在香烛的点衬下,更加鲜艳。
更不用说流水似的香客。
早上周伟刚刚感叹过的那几担香烛,到这里,可能都摆不满最外院的一面墙。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温白甚至都想拿手机拍下来给周小城隍看看。
温白看着那黑压压一片的人头,问道:“这要怎么进去?”
陆征扫了一眼,可能也是觉得这人头攒动的有些麻烦,干脆道:“进不去就让他出来。”
温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出来?”
那边陆征已经一拂手。
然后……温白眼前就多了一个人。
长髯,锦衣,重冠。
赫然就是里头立在最高位置的城隍塑身的放大版。
城隍见到陆征的一瞬间,立刻躬身,喊了声“大人”。
那足足有他三个头那么长的锦冠看得温白胆战心惊。
陆征很淡地应了一声。
城隍起身后,注意到陆征身边的温白,笑着也躬了躬身。
忽略那些繁琐的装束,慈眉善目的像是邻家爷爷,温白忙回了一个礼。
陆征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只一瞬的功夫,城隍便已经换了身便装。
一身布衣,一根拐杖,头上的金冠也被一根木棍代替。
陆征见温白看得认真,又刚好来了这城隍庙,于是开口道:“你手上的玉葫芦有阴司的印牒。”
“必要时候,可以用,能把当地的城隍唤出来。”
温白一惊:“能把城隍唤出来?”
陆征:“嗯。”
温白还是第一次知道玉葫芦还有这种功效,但又怕用这些东西有什么禁忌,不放心,于是补了一句:“那什么时候是必要时候?”
陆征:“身边没人,又有麻烦的时候。”
温白慢慢低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就是你不在的时候。”
那大概是用不上了。
现实中的“阳间事”找城隍没用。
至于跟阴司有关的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肯定会跟陆征他们先商量,再行事。
温白是这么想的,可他不知道,他无心说的一句话,落在陆征的耳朵里,却硬生生变了意思。
陆征心头重重跳了一下,看着温白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温白眼中“有麻烦”的时候,是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陆征很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
温白抬头:“嗯?”
什么知道了?
陆征已经转身往后走:“让你跟好。”
温白只好抱着小莲灯跟了上去。
城隍视线在陆征和温白身上转了一圈,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公子看来是很讨大人的喜欢。
温白很快就忘了陆征那句莫名其妙的“知道了”,因为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鼓乐鼎沸的街道占据。
也很快体会到城隍做导游的作用。
这整座都城里,怕是都没人比城隍更懂民生了。
“那叫麻谷窠儿,”城隍指着那些支摊桌脚上绑着的麻苗说道,“是告诉家祖今年丰收年的意思。”
“告秋成,百姓们会在家里头的桌脚、柱子上或者大门上,绑上一些苗子。”
小莲灯忍不住好奇,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粟苗,粟苗轻轻一垂,扫在它身上,钩住了花瓣。
上头又带着细小的毛絮,扎得小莲灯直发笑。
温白伸手替它摘了下来,又把粟苗在手上转了转:“我之前在书上有看到过,原来长这样。”
城隍完全不在意温白身上略显奇怪的装束:“远不止这些,规矩多着呢。”
“小公子要是早一日来,除了这些麻谷窠儿之外,还能看到不少卖楝叶的。”
“去到百姓家里头就显眼了,家家摆稷米,做丰糕点心,热闹得很。”
小莲灯一听到“点心”,花瓣都展了展:“好吃吗?”
城隍拿着拐杖一指:“前头就是,小公子要尝尝吗?”
温白:“还能尝吗?”
虽然之前陆征说过画里头的东西是真的,可温白去却不知道竟然还能吃。
城隍哈哈笑了下:“自然能。”
说着,他从袖子里一掏。
再伸掌时,掌心已经多了个明黄色的布袋,示意温白伸出手来。
温白还以为那是什么东西,接过打开一看,满满一袋的小铜钱。
“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小公子尽兴就好,”怕温白不放心,又道,“敛了气息也无大碍,虽看不见我们,但左右就是省了点功夫的事,银钱给到便好。”
“我们平日想解个嘴馋时,也常这样做,今日街上人多,不会注意这些。”
而温白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小钱袋:“!”
他实在没法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一袋子的小铜钱。
因为这些铜钱,他见过,在国家博物馆里。
只有几枚。
当时李教授有个选修课题就是专门讲解古钱币的,期末考那段时间,图书馆关于古钱、古币的书都被他翻了一遍,他不会认错。
当时还心想,要是能找到一枚看看就好了。
可现在,他有整整一袋。
温白怔了一下。
之前因为这周遭的一切,大到那些酒肆、玩摊,小到一束麻苗,都太具生活气息,以致于他有些忽略了一个事实——再烟火气,这里也是千年前。
这里头的一切,无论哪个,搬到现实世界中,都是得进国家博物馆的东西。
温白捧着那钱袋,在城隍的视线下,郑重点了点头。
然后抱紧手里的小古董。
第30章 感情真好
最终, 温白先用四枚小古董,换了两个拳头大的丰糕。
给了城隍一个,又从他自己那个丰糕上掐下一小团, 给了小莲灯。
在买之前,温白还有些担心,莫名其妙凭空消失了两个丰糕, 摊主当真不会察觉?
可城隍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不会。
只见城隍非常熟练地塞过两枚铜钱, 甚至在塞铜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离开过摊位, 专心挑着丰糕,愣是给他挑出了一个品相最佳的。
一看就是没少做这种事。
而摊主则拿着蒲扇,和隔壁摊主话家常, 偶尔给摊上的糕点扇赶扇赶并不存在的蚊蝇。
城隍挑完了丰糕,便把两枚铜钱塞到了温白手上,一副“学会了就自己试试”的神情,带着他往摊上走。
于是温白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偷买”东西的壮举。
还有点好玩。
也幸好谛听这叶印除了敛了自身的气息外, 连带着也能隐了手上的东西, 不用担心吓着旁人。
用新米捣的糕点,虽然外头用箬叶包着,但在摊上被风吹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凉了。
不算软,也不算糯, 甚至里头的果馅还有点酸。
但温白觉得很新鲜。
他看着陆征:“挺好吃的,真的不尝尝吗?”
陆征兴致缺缺应了一声。
温白裹着箬叶, 把丰糕掰成两半,垂着眸, 轻声喊了声:“陆征。”
陆征顺势低下头来。
紧接着,嘴里就塞了半块丰糕。
陆征:“……”
温白笑得眉眼弯弯:“真的挺好吃的,你尝尝。”
小莲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块糕团搓成了小汤圆,用叶托捧着,坐在温白肩头,看着陆征咯咯笑。
“来都来了,别这么不合群嘛,”温白笑着说道,“你看大家都有。”
“我只吃了这一半,你那半没碰到,很干净。”温白怕陆征嫌弃,立刻保证道。
几秒钟后。
陆征感受到了馅里头浓郁的酸味:“……”
将将咬掉了嘴里那一口,陆征把丰糕拿了下来,学着温白刚喊他的样子,也轻喊了声:“温白。”
可陆征跟温白不同。
温白哪怕放低声音,也温温润润的,可陆征一放低声音,就显得有些沉,甚至有些危险。
温白警线瞬间拉起。
虽然觉得老板应该做不出把糕点、还是已经被他咬了一口的糕点重新塞回来这种报复行为,但温白还是下意识抿了抿嘴。
毕竟他刚刚就是这样做的。
陆征在心里头笑了下,面上却不显。
他看着温白手上那半个明显没什么馅的团子,再看看自己手上这个,果馅充实,酸味浓郁。
“你是真的觉得好吃,想让我尝尝,”陆征顿了下,眼睛微阖,“还是觉得这东西太酸了,你吃不了。”
所以分了这么一大半给他。
温白心虚:“酸吗?”
陆征轻一笑:“你说呢。”
城隍在一旁忍俊不禁:“大人和小公子感情真好。”
“像这种节庆糕,在我们这边,得是很亲密的人才分着吃。”
陆征和温白动作皆是一顿。
温白摸了摸鼻子,心虚更甚。
别人是很亲密才想着分食。
他却纯粹是想去酸一下老板。
他有罪。
“太酸的话,就别吃了,我之前好像有看到卖蜜饯的摊子,等会儿买一点,清清口。”温白给自己强势挽尊。
陆征却没怎么在听,只扫了眼温白手上仅剩不多的丰糕:“吃完。”
小莲灯也捧着不断变小的汤圆,奶里奶气道:“对,不能浪费。”
说完就吭哧吭哧埋头吃起来,看起来格外费劲。
小莲灯能吃完,温白并不稀奇,因为怕它撑着,就掐了小小一团给它。
但陆征也吃完了,是温白没想到的。
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老板可能喜欢吃酸的。
但这丰糕的后劲足,里头的果馅大抵是没添加其他什么东西,实打实的时果捣泥,酸味久久不散。
所幸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蜜饯摊,在城隍的推荐下,挑了点甜口的小果脯,才压住了酸味。
而让温白觉得好奇的是,那蜜饯摊旁边,就是一个“纸马摊”。
纸马摊,也就是卖冥器纸扎的摊铺。
“这些摊铺也可以直接摆到街上来吗?”温白印象中的纸扎铺,几乎都开在一些巷子里。
就连周伟爷爷,也就是当地城隍开的棺材店,也开在街巷最尾端的位置。
虽说有一些限制因素在里头,比如商铺、租金等等,但多少也存了些避着人的心思。
他实在很难想象,如果在现实世界里,把一个纸扎铺这样直接的摆在摊上,会是个什么场景。
而且这街上来往的人,似乎也都不避讳,前一脚还在挑着庆贺丰收的糕点,下一秒转头就已经在这纸扎铺上驻足了。
“可以,一条街走到底,可以看到十来家呢。”
城隍说着,走到那个摊位前,趁人不注意,拿起了最边角的一把柳伞扇:“别小看了这些纸扎匠,手艺好着呢,扎、糊、塑、画什么都得会,我庙里的塑身,也是他们造的。”
“摊上这些,还都是一些小摆件,鞋靴、五色彩帛之类的。”
城隍放下那柄柳伞扇,慢慢走过来:“想看更巧的,得去店里头,大到一些法船、阴宅,小到一些魂幡、牛马,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温白也是头一回听这些。
却也知道这些纸扎匠手艺的作用。
毕竟当初也是跟着阴差学过叠元宝的。
等城隍走到跟前,才继续道:“这上元佳节和中元佳节,其实没什么差别。”
“虽说一个娱人,一个娱鬼,但归根结底,保的都是民生,求的都是太平。”
“百姓祭祖敬天,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在这天,不用避讳什么。”
温白慢慢点了点头,又看了小莲灯一眼。
他也是现在才明白,之前在街上的时候,小莲灯为什么会问他那个问题——“大家为什么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在它的记忆里,中元是像现在这样的。
可能也该是这样的。
保的都是民生,求的都是太平,生死如常,不用避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