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暮舟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抬起手,将一块黑色的绸缎覆盖在江远寒的眼前,密不透光的乌黑遮去他眼前的一切场景,只能听到林暮舟轻柔的声音:“惊喜是要一点点发现的。”
江远寒从未有过如此的不安,但他仍旧不清楚这种不安和慌乱的源头,只是沉默不语地被林暮舟拉住手——小少主不喜欢被他拉手,又转动了一下手腕,仔细调整位置,让他只碰到自己的袖子。
这一点,林暮舟虽然发觉,但并不在意。
乌云沉积得太厚,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掉下来一般。江远寒随着他的步伐前行,走了大概十分钟,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江远寒心里一跳:“小苏呢?你……”
林暮舟按住他的手。
江远寒顷刻停下话语,严阵以待,他的手几乎没办法挣开,被死死地攥着,探索着,去触碰别的东西……逐渐地,碰到温热的肌肤。
还有肌肤之上温热的血液。
魔族最敏感的东西就是血。
“你……这是……”
连话语都失却了,江远寒一点点地摸过去,他碰到纱质的袖摆,碰到细腻的肌肤,肌肤上湿润流淌的血液,还碰到把她锁在什么地方的链子,碰到涌流的、豁开的伤口……就在胸前。
他连反应都很难做出了。
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敢相信之中,但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朝着最恐怖的猜想滑落过去。
他的手开始有些抖了,江远寒一把按住她身后的墙壁,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手指一点点拢起:“林暮舟,这是谁?”
“你不感谢我一句么。”对方的声音如同粘腻的液体般浮游着贴近,“你不忍解决的麻烦,有我帮你。”
“我问你这是谁!”
“其实她想说的话,我也想问你。”林暮舟道,“你要不要跟我走一段路,去蓬莱上院。”
江远寒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想要扯下眼睛上的丝绸,但根本就取不下来,而且在此时此刻,他连破口大骂、连歇斯底里地质疑和疯狂报复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觉得一阵阵的反胃,浑身都冷却下来,冰凉的血液倒灌进心口,让人想要呕吐,觉得寒冷。
对方的声音如跗骨之疽:“我的身份一直都没有跟你说,你拒绝我不要紧,只是不能答应像她这种……”似乎在此时斟酌了一下用词,“微末浮萍。”
江远寒的每一根骨骼都没有力气,他低下身,手指沾到的血液滴落在地面上。他碰到对方身上的针匣……百花宗的针匣里都是飞针,在针匣掉落之时,里面的飞针也跟着一同散落下来,里面有一部分飞针是江远寒两年前亲手为她淬的毒,此刻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苏见微也静悄悄的。
小少主顷刻之间,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毕生至如今,第一次遭受到这样大的冲击,而眼前展示给他,让他一点点摸到的尸体……此刻已是失去神魂的躯壳,只徒留满身鲜血。
林暮舟随着他低下身:“不够惊喜吗?”
他抬起手,一点点地把小寒脑后的丝带解开,轻声道:“跟我回去吧。”
第一百零七章
遮眼的绸缎一点点松散掉,让光线迎面映照而来。
江远寒垂着眼眸,觉得浑身都冰冷彻骨,五脏六腑全都寒得厉害。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脑海中的思绪艰难地转动着,像是一根绞进了残酷机器的丝线,卷转着被割断。
他微微抬眼,看见沾血的紫色纱衣,纱衣的袖口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红,上面有用力抠破的痕迹。这只手是少女的手,纤柔白皙,指骨却泛着青,指甲劈掉了。
江远寒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几乎茫然地向上移去,抬起头。
更多的血迹占领了纱裙。
百花宗喜好用的百花纹饰,或深或浅地沾染上了血色,浅如初开花蕾,而深的地方,则凝涸似未干的油彩,仿若残忍的刀兵在一具生息停滞的躯体之上作画。
江远寒实在喘不过气,他那股巨大冲击的劲儿还没过去,此刻竟连愤怒与悲哀都无法涌上心头,只剩下陷入强烈怀疑的死寂。
林暮舟到底在说什么,他没有听,此时此刻,他也听不清对方的话语,四周寂静无比,几乎有绝境幽谷的错觉。
小少主伸出手,手指一直在抖,但他努力控制着,勉强扯了扯苏见微胸前被伤口牵连着的残破衣衫,可是遮盖不住,残缺的布料似乎随着这深可见骨、随着这可以窥见心脏的贯穿伤而埋入了躯体之中,无法寻觅。
他怔了好久,自顾自地将困缚着对方的锁链解开,动作从细致缓慢逐渐焦躁、逐渐粗暴。他接住了倒下来的苏见微,尽管小姑娘一声呼吸都没有。
江远寒慢慢将她放下来,低着头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袍,覆盖住了暴露在外沾满血迹、伤痕累累的肌肤。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一言未发,却也一眼都没有去看苏见微的脸庞。这种极致的静寂、令人崩溃的静寂终于完结,素色的衣衫盖住了对方的眼眸,无数嘈杂的声音终于涌入脑海。
但这些声音同样可怖,像是巨大沉重的锤子一下下地砸中他。江远寒闭上眼,让气息缓和了许久,竟然有一种奇特的、令人畏惧的冷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暮舟立在他身旁,闻言低下身靠近对方:“作为好朋友,不该为你解决烦恼吗?”
“解决烦恼?”
“对。”他苍色的眼眸果然没有焦距,可这一点或许苏见微跟江远寒都弄错了,这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而是对看到的一切都无情、都没有真正地放在眼里,哪怕在此时,未曾深入领略过江远寒性格内核的林暮舟,在看待他时,都只不过是看待一个心爱的玩物。“小寒,该到感谢的环节了。”
江远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注视着自己,明明什么都能看到的双眼,他冲着林暮舟笑了笑,哑着声道:“嗯,感谢环节。”
林暮舟自然察觉到他情绪的崩溃,但对于他来说,这种情绪的崩溃让江远寒显得更加美丽诱人,这种濒临深渊的边缘脆弱,让他眷恋于深入品尝。
他俯下身,视线停在对方的唇边,低声道:“小寒,知心之交的戏码演累了。我们该换下一场……”
他话语未落,陡然察觉到溢散的魔气盘旋绕转,察觉到奇特的气息。双角、绒尾、羽翼,魔族的特征一一显现,在这具稚嫩的躯体之上,具有强悍战斗力和冲击性的特点一点点地被逼出来,半透明的尖锐指甲顺着指尖延长。
紫色双翼包裹住他,随后慢慢地展开。林暮舟看着他抬起头,见到对方原本伪装成乌黑的右眼,燃起一抹紫色的魔焰。
焰火填满了眼眶,紫焰灼热地跳动着,左眼也撤掉了伪装,一片深紫的色泽之下,几乎寻不到目光的落点。
魔族。
林暮舟微笑着注视着他,他轻轻地道:“你真漂亮。只不过,按魔族的年纪算,你还没有成年吧?”
未成年的魔族展示出这种形态,似乎是会伤及身躯的。
他认为胜券在握,因此应对江远寒的一切攻击之时都十分从容,正是这种可怖的从容,让江远寒陷入疯狂的神经一点点被迫冰冻,他逐渐苏醒,逐渐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不是能一朝一夕拼尽全力就能胜的。
但他无法停手。
总有一些时候,明明知道最优选择,却还是被眼前一切催使着向前走。就像小寒这时候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但他不愿意退后一步,他觉得自己不能退,因为身后还睡着一个年少的姑娘。
在花丛烂漫之间,在这场乌云盖顶的雨夜里,在带着水珠的枝叶与树下。
她披着心爱少年郎的衣衫,蜷缩如受伤的鹿,沉眠在一往情深的梦里。
天边雷云翻滚,闷响了很久之后,终于落下细细的雨,而这没有一丝月光的雨夜之中,林暮舟失去了观赏的耐性,他将满身杀气的少年叩住手臂,动作却轻巧地如握一本书卷。
他的手触碰到魔族的翅膀。
“我原本想为你打造一个黄金笼子。”林暮舟道,“但你真的会飞,所以换成一座塔,只给你一个居住,你觉得喜欢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上延伸,手指几乎要叩住对方细白的脖颈,就在他的指腹碰上对方的锁骨时,江远寒的魔族状态也绷紧拉伸到了极致。
这种消耗到极致的燃烧状态,触发了他身体之内设置的保护机制,被根植于无法察觉的深处的护体法决骤然激活,强制性地把他压制到了半魔体的程度,并且绽开一圈金色的微光。
这道微光太轻太隐蔽,让人几乎察觉不到。林暮舟刚刚发觉这道微光的出现,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势且磅礴的力量震得神魂裂痛,伤及本源。
他不得不脱手,身躯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走火入魔前兆。林暮舟被震开十几丈,护持自身的法门完全碎裂了,他低头吐出一口血,血迹没入雨水泛滥之中。
等到林暮舟再次抬眼,只剩下茫茫滂沱的雨幕。
同一夜,魔界。
荆山殿。
常干将手头解决不了的一堆文书送过来时,魔界也正逢一场难得的雨。魔界这种荒芜之地,下雨的机会实在不多,也就导致大部分魔族并不讨厌下雨天。
他理了理文书,跟门口的侍卫问了一句:“小叔叔在么?”
他是江远寒的堂哥,是闻人夜的兄长跟一位妖族的儿子,所以在私下的场合里,还是叫小叔叔多一些。
侍卫是公仪颜部的女将,回复道:“尊主不在……不过,少主回来了。”
“小寒?”常干愣了一下,“他不是出去玩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侍卫沉默片刻:“不是去玩,小少主没有玩,是历练,人间历练。”
常干顺理成章地跟着对方改口,假装不知道小家伙是偷跑出去这回事,他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地进入了荆山殿,可还没等他去后殿寻找江远寒,就见到荆山殿的正殿里,释冰痕跟公仪颜一个比一个低气压地坐在桌子旁,衣服一红一蓝,脸色冷得能结冰。
常干放下文书,看了看这俩人,又看了看通往后殿的珠帘,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小寒呢?”
公仪颜将面具拉了下来,一言不发,释冰痕喝了口茶,半天才回答:“心肝儿在房间里,回来了,但是不让见。”
“不让见?”
“嗯。”
怪不得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开心。
但常干到此刻还没真正地重视起来,以为小寒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在那儿自己闹脾气,他收拾了一下桌案,正想说“我去劝劝”的时候,旁边的两位将军蓦地站起了身。
他转过头,只见到了一个雪白的衣衫边边儿,再回过神时,魔后大人、曾经在修真界独当一面首屈一指的凌霄仙尊就从眼前走过去了。
直至此刻,他才陡然意识到,这事情好像不算小。
珠帘动荡,炉香点了第二盏,香气压下了房间内淡淡的血腥味道。
室内没有点灯,昏暗无光,外头的雨声淅沥,湿润的水迹打在窗棂上,凉意浸透骨髓。
江折柳推开房门前,没料到屋里这么冷。
他关上门,停在桌案前的烛台上,点起一盏小烛。烛光融融地映着他的手背,照亮他纤瘦的腕和肌肤下隐隐淡青色的血管。
床榻上有一团埋在被子里的魔。
闻人夜离得要远一点,估计也快回来了。那道护体法决震动的刹那,就能同时传达给他们两人。
江折柳把这盏小灯放到床前。
微光驱散黑暗,烛火的轻微哔剥声,与外面的雨交映重叠在一起。
他安静地坐在榻边,如霜的白发丝缕垂落在被褥上。待到雨声小了一些,江折柳才稍稍往被子里探进一只手,碰到崽崽发烫的手指。
江远寒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只不过也就这么一下,因为他爹亲没有让他再躲,温柔且不容拒绝地反握住了他发烫的手,那股冰凉如霜的触感包裹住了他如焚的躯体。
他确实伤到了身体,浑身都像是浸泡在岩浆里,快要化掉。但比如这个,这种精神状态的巨大打击才是最严重的地方。
江折柳握着他的手,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声道:“你父亲马上回来,想见他吗?”
崽崽一言不发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埋进江折柳的怀里,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浑身都是催动过度的痛与颤抖,这种疼痛与灼热,都慢慢地沉浸进了微凉如雪的怀抱里,沉浸在一片柔软的霜梅之间。
江折柳拍了拍他的背,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伸手顺了顺他的发丝。
逐渐地,一点一滴的眼泪浸湿他的肩膀,雪白的衣衫被温热的泪水打湿。江远寒的呼吸慢慢地发颤,却又从颤抖里逐渐平稳下来。
他没有倾诉,也没有索取帮助,更没有立下誓言,他好像不打算表决心,也不准备告诉对方自己遇到了什么。
似乎他的少年天真也没有一夕倾覆。
他只是,落了一夜的雨。
第一百零八章
之后的事情就有些老生常谈了。
那场寂寥的夜雨过后,小少主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他的伤在近似于自我折磨的疼痛煎熬之中愈合——没有让其他人帮助。
但躯体上的伤口或许愈合,扎根在心底的伤口却一直源源不断地流淌着鲜血,血迹一点一滴地浸透一切。在那之后,江远寒的每一次离开魔界再回来之时,身上都会带着一点伤,或轻或重,或深或浅,但他从没有一回像第一次归来那样蜷缩于温暖的怀抱之中、借着一盏小灯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