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亮了去哪儿?”她悄悄地问。
“幽州,玄门道。”
“我也是,我顺路。”游历红尘的修士,只要想同行,去哪儿都顺路,“你能带上我吗?”
江远寒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抬眼打量了她一下:“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苏见微心里想得是,你看起来可比我更好卖,但嘴上说得却是:“我辈修士有何可惧?”
江远寒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完全不知道少女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么一个正正经经的百花宗女修,心里不是莳花弄草,修行大道,反而差点就对他直接自信打招呼“嗨道侣”了。
而远处的盲眼书生好像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似的,但在天明之际,江远寒还是发觉书生不远不近地吊在尾巴上。
苏见微跟着他回头,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在原地等了片刻,见到对方不疾不徐地跟到面前站定,连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江远寒纳闷道:“你也顺路?”
林暮舟面色不改,他的眼睛没有焦距,近似无神,但他的神识却可以描摹每一个细节,能够将眼前之人的分寸细节认得清楚,也正因如此,他每每接近,都会被少年身上一股奇特的气息所感染——说感染太含蓄,说诱惑太卑劣,说吸引,刚刚好。
“我不顺路。”他道,“是路顺我,我走哪里,路就是顺的。”
江远寒乐了:“你还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双木林,暮雨一舟吴苑来。林暮舟。”
“还挺有文化,”魔族对整体诗书文化水平耿耿于怀,处于一种“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但别人得到了我又好羡慕”的矛盾水平,江远寒说了自己的名字,顺口介绍道:“这一位是……”
他转过头,才想起自己没问过女孩的名字,卡了一下,旁边的苏见微顺应着他的话,接道:“苏见微,见微知着的那个见微。”
直到此刻,他们三个才互通姓名。
在两个萌新小白懵懂无知,一个开小号潜伏新手村心怀不轨的前提之下,这个同行队伍居然就这样建立了,而且江远寒发现,不管自己往哪儿走,他们俩都顺路。
从幽州玄门道的险峻高峰,到晋城的万家灯火,从云谷深处的鸟雀蝉鸣,到北境雪山之巅盛开的冰凌花,长达数年的人间漫游之中,江远寒横穿了人间最大的一个国境的土地。
对于修士来说,这自然不像凡人一样艰难困苦,但一路行来,也让小少主见到了许多不曾看过的风景。中途也有过跟他们短暂结伴的人,只不过那些人只是一程的路途,随后又匆匆归于自己的轨迹。
但令人遗憾的是,江远寒数年之间也没有遇到什么惊人的邪修,只遇到了些不入流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亲手翦除奸邪、惩恶扬善的机会。
满天星斗作伴,他已经极其习惯叽叽喳喳话痨又操心的苏见微、还有不远不近掌握分寸的林暮舟了,此刻是初夏,星辰亮得夺目,闪得人眼睛疼。
于是小少主闭上了眼,任凭空气中流动着的、微凉的风来来去去。
他躺在一片荆芥丛中,花丛里夹杂着紫菀与忘忧草,后面是一棵很大的树,树叶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小寒我跟你说,刚刚……”
树叶哗啦地一声,兴高采烈跑上来的少女猛地失语,她带着点发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风卷着叶子,也卷着花丛里的荆芥,周围的花瓣簇拥着他,但又避让着他,不肯将叶子上的露珠沾到他身上。
苏见微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想的是,我也簇拥着他,避让着他,我身上,也有同样的露珠。
只不过,它们的露珠是夜晚的冷意,是湿润的水迹,她的露珠,是低劣的资质、微不足道的身份与见地,还有无法媲美的容貌。
少女悄悄地过去,没有惊扰到任何一株花朵。她坐在江远寒的身旁,听着上方的树叶哗啦地响动,在压低到静寂的呼吸之间。
有一片叶子飘落下来了。
苏见微看着叶子慢悠悠地荡下来,心里突兀地忽感紧张,她看着落叶落到江远寒的领口边,心里缓慢地放松下去——乖巧的树叶,不要吵醒他。
紫衣少女抱着膝盖,在旁边看着那片叶子,看着他领口细细的绣纹,荒诞不经地想着,如果有来生,想做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衣角上,好过簇拥且避让,克制不许碰。
或许是今夜之前跟林暮舟喝了两盏酒,而酒壮怂人胆,又或者是此刻的四面八方都太安静,让她有一种心思可以遁入空气、隐匿不见的错觉,更可能是风月俱佳,心跳怦然难耐,苏见微最终还是试探地伸出手,捡出他衣领旁的落叶。
但这点动作还是让江远寒察觉到了。
他没有睡着,他只是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此刻睁开眼睛看了看苏见微,都没把这片叶子放在心上:“这次没给你喝晕?”
林暮舟酒量似海,深不可测,江远寒千杯不醉,饮如白水,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可怜兮兮的,跟谁喝都喝不过。
“你走了,林暮舟哪愿意跟我喝。”苏见微其实对那书生的意图有些察觉,就像林暮舟清楚她的心思一样,彼此彼此,都是同流合污……不是,共慕少艾的人。“《冲虚真经》哪有他那么解的呀?也就你能跟他辩上一辩,我就是个跟风罚酒的添头。”
“我也不跟他辩。”江远寒从她手里取过树叶,挡在了眼睛上,“他还说《仙璇养玉经》是他写的呢,我又不懂道门。”
《仙璇养玉经》确实是林暮舟写的,幸亏他俩都不是大宗门的弟子。
“但我还是输了。”
“我知道你肯定输。”江远寒问,“他跟你玩的那个游戏……你又输什么了?不会把针匣输出去了吧?”
“没有。”苏见微犹豫了一会儿,“输的是……是……”
“嗯?”
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酒劲儿真的上头了,才慢慢地按住对方的手,低下头,压低靠近,接近对方的耳畔边缘,但又不敢近得太过,只维持了这样一个悄悄话的距离,小声得几乎听不见地说:“你能不能,跟我走一次?”
江远寒如一条瘫软小猫似的闭目养神,根本就没往旖旎的地方想:“好啊,去哪儿?”
“回百花宗,”她像是拼死一搏,也像是倾诉愿望,低声道,“做我道侣吧。”
说实话,在这个瞬间,小少主的脑子里顺畅的思路一下子就卡住了,足足反应了有半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 李凤岐:这段掐掉,不许播。
作者:这是过去的回忆……
李凤岐:那就不许想!这是我的小少主!我的!
(这一刻,所有魔族都觉得背后一凉。)
第一百零六章
江远寒的脑子死机了那么一会儿。
但他随后冒出来的想法不是同意或拒绝,而是少年触碰到自己从来没想过的发展之后,内心的迷茫。
微风稍带一丝凉意。
江远寒眼睛上的树叶滑落下来,他呆了一下,眼前是漫天闪烁的星辰,过了半晌后才道:“……你还是喝醉了。”
任性顽劣的小少主也不愿意用这件事伤害另一个人,他措辞极委婉,转过了身背对着她,看似困倦且不在意地道:“去睡吧,林暮舟又捉弄你,我明天跟他算账。”
实际上,江远寒也非常不擅长这样的场面,他抿紧唇线,显露出一点点拒绝的姿态,但又格外担忧自己会说错了什么,使人伤心。
可他不知道,就算他再小心,使人伤心也是免不了的事情,有些人天生就是要让别人为之忐忑伤心的。
江远寒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也没有听到她起身暂离的声音。
苏见微好似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她虽有一瞬的黯淡,心中却又像是终于迎来结局般,有一种如释重负、不再遗憾的感觉。她并不后悔说出来,无论如何,这都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小姑娘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双手撑在地面上仰头看天,好一会儿才道:“小寒,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江远寒一时不知道这问题应不应该回答,他闷了半晌,低声道:“不知道,没遇到呢。”
“如果以后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苏见微道,“我真羡慕他。”
江远寒这下更不知道如何回应了。
他听着身旁簌簌的起身声,花草为女修的裙摆让开道路,她的足音轻悄悄的,痕迹很淡,片刻便离开了此处。周遭极致安静,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几句出人意料的对话,如同江远寒自己的梦境一般。
这要是梦该好了。
世间哪里来的这么多风花雪月,还不如做一场梦,睡醒全忘掉。
江远寒坐起身,清醒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他正在面临自己人生中最新的一大考验,思考来日如何抉择的时候,树后响起熟悉且轻微的脚步声。
江远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还敢来?你灌她干什么,跟女孩儿玩这种游戏,显著你聪明了?”
林暮舟含笑答道:“你向来只对女孩子更爱护,我就只能挨到数落。”
“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江远寒吐槽道,“刚刚你都看着?”
“嗯。”
小少主要被他气死了,念念叨叨地道:“我的事你少掺和……林暮舟,你觉得你这样很好玩是不是?我都要头疼死了。”
林暮舟挑眉道:“你觉得为难?”
“为难……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若是因为这个让她伤心,总归是很得不偿失的。”
林暮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那我呢?”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江远寒道,“只是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上去比我想得更复杂,林暮舟大先生,能不能别撺掇她了,这事儿你得负一半的责任。”
林暮舟微笑颔首。
倘若江远寒此刻能知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能知晓这一切的突然剧变,能知晓往后漫长岁月的纠葛和仇恨,他绝不会说出这些话来。
可惜,人没有早知之时。
林暮舟走到他身畔,挨着他坐了下来,跟江远寒的视角相同,眺望山崖远方的夜幕。他问:“好啊,我负一半的责任。我帮你解决这个烦恼。”
江远寒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解决?你现场施一个道法让她转而喜欢上你?别做梦了林大先生,有这功夫先把自己的眼珠子治一治吧。”
他俩此时的关系其实还不错,江远寒虽然看不透他,但毕竟也同行了数年,就算言语上分毫不让,却也没有实质上的针对性。
而林暮舟也早就习惯了小寒的言辞风格,他没有焦距的苍色眼眸映着夜幕,也映着身旁人的侧颊,带着一点苦恼的神色。
林暮舟静静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数年来的伪装游戏似乎在此刻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动力,那些澎湃而抑制已久的念头盘旋交叠着缠绕上来,吞没他的每一根骨骼与肌肉,绞紧他脑海中任何一处。
这盘游戏似乎触及到了一个林暮舟无法忍受的红线。
他在想,原来我没能说出口的,那个卑微无能的小女孩却能当面直言。
这一点有些刺激到了这位开小号的作弊玩家,他摩挲着指腹,忽然道:“我也想把我的眼睛治一治。”
江远寒觉得不对劲,对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平时他俩都是互相讽刺拌嘴来的交情,这回怎么突然没攻击性了。
林暮舟道:“确实不能再这么含糊下去了。”
这句话内里的含义,江远寒根本就没听懂,但随后,盲眼书生整理了一下衣服,也离开了这片花丛。
花丛之中,就只有小少主素净的衣衫,还有他腰间垂落在丛中的青翠平安扣。
次日清晨,三人继续往北而行,仿佛昨晚的醉酒与交谈都只是一种不需记住的梦境一般。之后又如此平静祥和地过了数日,就在苏见微计算着日子,想着要跟小寒辞行之前,意外总比计划要来得更快一步。
其实苏见微在那天之后就想着辞行了,只不过私心作祟,看一眼少一眼,明明知道天南海北虽远,仍有机会再见,可她还是忍不住拖延,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可等到她终于觉悟分离的意义,想要给自己挣脱旋涡的机会、给小寒一个自由呼吸的空间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仍旧是一间破庙,是山村野地里唯一的一间可以暂且停歇的地方,庙里供奉的法像已经模糊,很难辨别出那是什么。
江远寒生火的档口,另外两人全都不在,不知道去做什么了。他伸手不远不近地挨着火堆,心里有一种奇特而不安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林暮舟踏入庙门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天际乌云盖顶,似乎今夜是要有雨的。闷闷的雷声在很远处翻滚。
林暮舟的身影逆着月光,影子在地上勾勒拖长,像是乌黑而庞大的兽,或是沉淀下来的恶鬼。
江远寒抬眸看了他一眼:“小苏呢?”
他记得两人是一起出去的,好像是谁有什么事要交代。
林暮舟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一步步行来,低下身停在他面前,微笑低声道:“她有话要跟你说,你去听吗?”
江远寒愣了一下:“什么话?不能回来说吗?”
“是惊喜。”林暮舟从容道,“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五年整。”
江远寒对这种惊喜之类的仪式感并无想法,但也不会对女孩子心里的仪式感有什么抵触,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衫,道:“好,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