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完了,却自己又觉得尴尬起来,故而也不多说,转而向荆山殿跟常干说了一遍此事,就此动身离开。所以两日之内,魔族的两位顶峰魔将先后离去,简直给了常干无限大的压力。
为了缓解压力,他写信延请了魔界的灵鹿道人来帮忙。阿楚最近几年没少来魔界帮他处理政务,按人间的话来说,颇有“编外宰执”的意思。
这位“编外宰执”一身素色的兜帽长袍,进入荆山殿之后才将遮住容颜的兜帽放下,他熟稔地在桌案旁加点了一盏灯,烛火明亮之间,将桌案一角的青金方形镇纸推开,抬指把常干手边的玉简拿起来。
玉简经修为灌注,流转出按条归纳的字句条例,一点点地转入脑海之中。阿楚一边读取内容,一边靠在桌案旁问道:“什么叫两位将军私奔了?你不说清楚一点么?”
常干对着眼前的一摞的请战书,颇感头痛地道:“不是私奔胜似私奔了。他们两个不在,这些人都要管不住了……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
阿楚接过其中的一张,见到上面以超出魔族正常平均文化水平但又符合平均战斗素养的水平写着“复我光耀六界之威名”。
阿楚看乐了:“是不是还要‘杀上各界,夺了尊位,让我将军做尊主’?”
基于闻人夜席卷六界之后回来守门的决策,让诸多新生魔族虽然敬畏尊主,但还是对带领他们行事杀敌的将军们更为亲近,何况尊主已经“夺了六界尊位”一次了。
常干瞥他一眼:“你还笑,其中也不免有你们妖界的份儿。真当这群兵痞干不出来吗?这是什么,这就是没人管了。”
灵鹿道人知道常干一定会管,所以也不是特别担心,但这时候就要安抚一下小蛇的内心了,他靠在桌案旁翻看其他的请战书,一封封点评下来,一边看一边道:“可持戒人常魔君本身也是一只半妖,他们怎么有当着你面,分裂两界友邦的想法?”
常干冷着脸道:“这群人心里还有友邦?”
阿楚反而为这群好战的魔说话:“总归心里还是有你的,才发了这么多封请战书来问你。”
常干比阿楚更了解这群疯批,无奈道:“不是问我,而是试探,倘若我不做任何表示,他们回头就能惹出事来。公仪将军的部下都清楚她们将军的状况,或多或少有些旁敲侧击,意思是想通过我,问一问将军究竟在何处,如今可安否?”
阿楚也知晓近期魔界风云交变,有天劫将至的征兆,他猜了个大概,也跟着有点想知道答案:“所以,她如今可安否?”
“……”常干沉默片刻,只说了两个字,“但愿。”
这两字简简单单,并未加诸更多的情绪。灵鹿道人也倚著书架而立,目光却随着这两个字越飘越远,直到殿外的风声呼呼作响,来去之声扫动枝叶,他才低声道:“嗯,但愿。”
菩提圣境。
江远寒重新来到这个佛修圣地时,此地还是如同曾经一般静谧安宁。
公仪将军孤身离去,而菩萨又让雪鹰传讯而来,邀小寒前往论道……若不是江远寒知道这是请他过来了结因果,几乎都要以为菩萨写错了名字,应该是请自家道侣的了。
风声簌簌,莲花池之上碧波荡漾,小和尚坐在池边诵读经文,声音随风而远。
“如果不是来完报恩怨,在这里住一阵似乎也不错。”
“故地重游?”
“确实是故地重游。”江远寒远远地看着,“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挺假正经的。”
得到“假正经”评价的李凤岐竟然跟着点了点头,靠近他耳畔低声道:“那你就毫无责任了么,小狐狸精。”
江远寒:“……这茬儿能不能别提了,翻篇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提的。
不过此刻回想当初,确实彼此都有点情难自禁……江远寒刚想到情难自禁四个字,两人就正好听到菩提圣境的法华大殿之前,那点故事绮思也跟着烟消云散。
就当江远寒举步上前之时,李凤岐却轻轻地扣住了他的手,问道:“你打算怎么结束?”
他与伊梦愁的恩怨可以追溯很久,其中的武斗杀仇就数不胜数,说是不死不休也可以。但如今,她已经修为尽废、失忆不知事了。
失忆并不是一个可以抵消恩仇的借口,所以李凤岐才问他。
江远寒想了一下,道:“还是让我亲眼看看吧。若是此刻就妄下决定,多少有些不够严谨。”
小狐狸精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谈严谨两个字了。大凤凰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指又慢慢地、不知不觉地碰了碰他的额角——那里偶尔会生出魔族的角,只不过一点气势都没有,嫩生生的,碰一下都能让那条白绒绒的尾巴炸开。
江远寒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却不妨碍他跟着有点心痒痒,他把李凤岐的手牵下来,握在手中亲了亲他的指尖,小声道:“你也得给我亲眼看看,不能再诓我了。”
这说得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个尾巴的事了。
李凤岐从善如流:“好,你去吧。”
这是江远寒自己的事,李凤岐对这个人的独占欲早已膨胀到盈满的地步,只不过尚有对其的尊重作为束缚,他才勉强没有真到了跟蓬莱上院那几位仙君一流的人物——毒唯是没有未来的。
也正是因为有所束缚,他才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江远寒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汹涌,而是跟着嘱咐道:“那你跟菩萨好好聊,一会儿我去接你。”
李凤岐颔首。
他立在殿前,一直目送到对方离开视野,才转过头看了一眼旁侧落叶纷繁的古木大树,树下一地碎裂的枝叶,一把扫帚倒在地上。
就在他的视线在扫帚上停留片刻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如故的声音。
“扫地的僧人跑出去玩了。”
李凤岐不必回首,也知道是慧剑菩萨,他静默地望向远方:“如此圣境,也有这么胡闹的僧人么?”
明净微笑道:“更胡闹的也不是没有过。”
这说得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但他们两人单论性格来说,都是很好说话的人,故而无论如何交谈,听起来都像是叙旧。
也可以说确实是叙旧。
“当初是菩萨相助,我的化身才能归位。”
“阿弥陀佛。”
残风卷过树下落叶,清出一片空旷之地。
两人之间静谧了片刻,流云舒卷,日光斜照,天边光线渗透到眼前时,明净才轻轻地道:“扫地的胡闹僧人总不安分,还破戒饮酒,向来是旧习难改,旧梦难忘。”
李凤岐望向天际,语气如故,字句淡漠地道:“那是我的旧梦,不是她的。”
第一百零二章
江远寒没有在法华宝殿见到伊梦愁,而是在一处断崖旁看见了她。
彼时小狐狸正坐在断崖上惆怅为什么是自己找对方,一回过头就发现一道伏在石桌上的背影。
穿着僧衣,干净整洁之中显得有些旧,长发被挽在帽子里,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头发。整张脸都埋在胳膊里,如果不是周围倾倒乱放的绿蚁酒,江远寒几乎都不会认为这是她。
江远寒从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没法把她跟自己脑海中的那个伊梦愁联系起来。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子,渊渟岳峙地往她对面一坐,将她手边的那半壶酒顺理成章地移过来,随口道:“这种酸酒,你好像一概是不喝的……算了,此一时彼一时。”
他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没指望眼前这个醉死酒中的出家人能回应。
但还没剃头发的小尼姑真的被他叫醒了,无忧迷蒙地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半晌才道:“……怎么是你啊。”
江远寒怔了一下:不是说失忆了么?
他的目光掠过对方没怎么变的相貌眉眼,心里有点懵,但还是继续了这个云里雾里不太明白的对话:“是我怎么了?”
“看来我又睡着了。”无忧捧着下巴,先是看了看江远寒,随后又看向江远寒身后的群山背景,远飞的雁掠过晴空,“你总是在我喝醉了才来。”
江魔君没懂,他有一点儿迷茫,但为了表示自己深沉的城府,故而也未发问,只是高深莫测地听着,脑海里则迅速地转动着,再次估计了一下情况——自己应该不梦游,也不会梦游这么远来见伊梦愁,所以对方从出家之后就没见过自己了。
那就是这小尼姑的问题了。
此刻没有立场相左,没有武力威胁,江远寒也放下了陈年宿怨、放下了这么多次被这酒疯子逼到不得不战的境地,更是放下了气势,彻彻底底地显露出了自己真实而顽劣的性格。
“我没见过你。”他连骗一骗都不肯,之前正正经经的坐姿也换了,懒洋洋地倒了杯酒,没问人家同不同意,“不是我喝醉了才来,是你喝醉了就梦到我。”
无忧盯着他看,有些疑惑怎么今天他的台词不对劲,但她想了一想,道:“那我为什么不梦到别人呢?一定是你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江远寒跟着加码提问:“为什么的答案,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不是你心里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两人说话甚无营养,可以说是小朋友斗嘴,只不过一个失忆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个反而乐于继续这种拌嘴式的对话。
无忧被“秘密”这两个字惊了一下,差一点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但她毕竟也在菩提圣境修佛修了一段时间,别的没修明白,但定力是真的好了很多,此刻扼住话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江远寒被看得脊背发凉:“……怎么了?”
“我没有秘密。”小尼姑整理了一下的僧帽,扭过了头。“我也没有过去。”
你当然没有过去,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江远寒顺理成章地往下延伸,思绪却突然一断,因为他发现自己默认了“没有过去”这个说法。
“但是我总会梦到你。”
江远寒心里一跳,总感觉自己这个有夫之夫在这个情景之下只能落得一个被捉奸的下场,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报备过了,而且以自己的家庭地位,大凤凰只有跟他委屈的份儿……
他想着想着,这念头就有点刹不住车了,一边担心正道剑修会不会介意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一边又洗涤心念,自觉立身清正、无欲则刚。
他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的,只是脑子开始跟着李凤岐的立场转,越琢磨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往日江远寒最挑剔的“君子”俩字,居然也能成为行事准则的辅助了。
于是,江魔君面无表情地将石凳拉开了几步的距离,才道:无忧:“……?”
“别说咱们俩关系不好了,就是关系好也得保持距离。”
无忧呆了一下,道:“我跟你……关系不好?”
乃至到了如今这个对面而谈的程度,无忧依旧认为这是自己醉后的梦境,而眼前这个人,就是梦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出现,却又让人追不上抓不住的影子,像是午夜梦魇一般缠绕着她。
可这种缠绕并不令人害怕厌恶,而是令她隐隐有一丝期待。像是湖心之下的水草缠绕着求死之人的颈项,竟然没有上浮的渴望。于是这个初入佛门不久的小尼姑,常常偷跑出来,煮泛酸的浊酒,酒水边的浮沫密密麻麻,像是盘旋环绕的蚁。
她涤去浮沫,明明记忆里没有喝过酒,却还是觉得这种酒劣质到了极限,可无论它的口感多么低劣,无忧都有一种成瘾的嗜好——说不清是对酒,还是对那个酒后的影子。
今日醉得太过了,让他回过头说了这么多话。
小尼姑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他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对方的话语放在心里,或许在她眼中,只有“他跟我说话”这么一个动作带着具体的含义,而其他令人难过的话语,她都可以全当没有听见。
所以在江远寒给她抽象地解释了一下两人为什么关系不好时,发现这人根本没有听,而是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出声道:“我总觉得我一直在等什么人。”
她转移过目光,饮惯了美酒的道体原本可以化解酒力,但如今她修为尽废,境界不存,只不过是凡尘寺庙之中的一个扫地僧人罢了,自然易醉,就算是偶尔觉得空落,摸一摸腰间,也不知道那里原本应该悬挂着什么,也不知道那把叫“百花杀”的软鞭流落去了何方。
无忧其实并非无忧,她满怀空茫、满心寥落,可偏偏神魂像是被狠狠地撕裂开了一部分,在与佛寺格格不入的同时,却又只有这样一个青灯黄卷的安身之地。
江远寒没有打断她说话。
“我应该是在等你。”她道,“可我等你,是为什么呢?”
这句话她疑惑很久了,但任凭她怎么迷茫,都连梦境中人的名字都不曾知晓。但面对江远寒的感觉却又是那么熟悉,仿佛她有很多次、无数无数次都这样面对过他……追逐不上,越推越远。
江远寒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可无忧只是忽略他的声音,似乎他的所言所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存在本身。
这个想法或多或少透着一点执念根深蒂固的感觉。
“每次见到你的背影,就算是梦中,我也觉得应该追上去,可是追不上,你消失得太快了。我穿过芦苇丛之后,你就不见了。”
“……”江远寒隐隐明白过来,她满怀执着的未必是自己,也许只是这么一个追逐的象征。无忧仙君一生都在追逐,再逍遥的酒仙也会沦为车轮之下滚落的烟尘齑粉,化为古佛旁的受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