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寒打断他:“多有窥视?哪种多有窥视?”
鹤望星看了看对方,又转过视线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凤岐,幽幽道:“差不多就是你们俩这种吧。”
江远寒:“……那……那可有点不得了。”
李凤岐则轻咳一声,单手按住小寒的肩膀,低声道:“也没这么严重。”
起码性命应该是无忧的,何况两位半步金仙在冥河底下,到现在还没弄出点惊天动地的动静,想来也未必真正动手。
光说无益,三人短暂商量了几句,一致决定应该去冥河之底看一看。
此处刚刚发生如此规格的交战,许多颇有修为的鬼修怨魂反而都不敢上前,即便是有些胆子大的,也不过是遥遥观望。这就提供了一个较为方便的条件。
冥河之上波澜动荡,幽绿泛黑的水面向四周散开,中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漩涡,随后,这些幽绿河水缓慢向两侧移动,在鬼气的役使之下让出一条道路。
鹤望星在前引路,带着两人一路走下台阶,台阶一层一层地盘旋而下,还未见到河底的景象,便率先听到两人的交谈声。
声音不甚清晰,随后在脚步声之中停歇了下来。江远寒一时疑惑,从台阶与墙壁的拐角处冒出头——想象中的画面并不存在。
什么囚笼触手的场景并未出现,也没有发生一些不让详细描写的画面。一身素色僧衣的明净禅师就静默温和地坐在桌案另一边,案上有一盏温热的茶,茶烟渺渺上浮,而在他对面,墨绿长袍、黑发微卷的何老鬼,满脸不高兴地敲着茶盏的盖子。
江远寒松了口气,把鹤望星往后推了推,让他这个在场中修为最低的人远离风波中心,随后整理了一下衣袖,将活泼乱动的尾巴捋了捋、教导了一番,才一本正经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明净叔叔,”他发觉气氛并不是很严肃,顺其自然地接近了过去,“这位是……”
明知故问。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明知故问。
何所似没什么表示,眯起眼将眼前这人打量半晌,道:“……还是像江折柳多些。”
明净道:“性格更像闻人尊主。”
何所似抬指敲着茶盏的盖子,语气浮躁:“我没见过他,自然不知道性格怎么样。”
江远寒一时微怔,随后便听明净叔叔慢条斯理地道:“小寒,这是何尊主,也算是……你可以叫一声叔叔的人。我与他打了个赌,恰巧赢了。”
何所似没吱声儿。
江远寒也有点迷茫,心说你这不是犯戒的吗?但长辈当面,他自然看起来无比听话地点了点头,没把这话说出来。
“想不到与你也有坐而论道的一日。”菩萨感叹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本就已经死了。”何所似是鬼修,顺理成章地接了这么一句。“虽然是你赌赢了,但切勿忘记你我的约定,否则到时,我会去寻你的。”
“你还要水漫灵山不成?”
“未必不可。”
菩萨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段云里雾里的对话,而是站起身稍行佛礼,随后面不改色地拉着小寒、当着何老鬼的面,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冥河底部。
一直到离开那个黯淡无光的地方,江远寒才贴着明净叔叔的胳膊,小声道:“赌什么了?”
菩萨看了他一眼:“赌你能不能赢。”
“他也太看不起魔族了吧?”江远寒立即觉得何所似看不起自己的作战能力,颇有一些愤愤不平,还没等他不平下去,便听到明净叔叔低声道。
“……他不知道你身边有妖祖在。自然以为没有我的帮助,你会落于下风。”
江远寒闻言一愣,转头看了看一旁一语未发的李凤岐,又看了看明净叔叔,诧异道:“你……知道?”
菩萨面色如故,没有解释,而是直接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无忧仙君人在菩提圣境,如若你要了结与蓬莱上院的一切恩怨,待手中事毕,自可来寻。”
江远寒木着脸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菩萨对他嘱咐完,转而看向他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凤凰,面带微笑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反倒什么都没说。
随后,菩萨自然回转佛门,而鹤望星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鱼竿,一边说此间事了,他又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河边垂钓人——冥河是不敢钓了,正在找别的河。
至此,河面风平浪静,幽冥界此事已平,就连忘生佛子的声名都跟着为之一清。蓬莱上院的林老祖陨落在他手中,消息应该很快便会传遍六界,而李凤岐这个人的存在,也显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完全隐匿不住了,包括寒渊魔君日渐强盛的威名,估计也要在同一时刻传遍天下。
两人立在河岸边,待到鹤望星走得人影都见不到了,江远寒才转过身,却又刻意偏开视线,假装去看下沉的残阳。
幽冥界很少这么清晰地见到太阳,恐怕有一部分是掣日剑的功劳,否则这夕阳在此界便是千年难遇之景了。
事到临头,他反而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紧张、太过看重,乃至于说错了什么话。
而李凤岐也跟他想得差不多,两人呼吸相闻,近在咫尺,甚至手腕上也都无形地套着难以分离的锁,第一时间摆平了正事,却只是先看了半晌残阳余晖。
一直到最后的一丝橘红光芒都在西方沉了下去,江远寒才迟疑地开口:“你……”
“我……”
对方也恰好出声。
两人旋即又共同一停,静谧的气氛在彼此之间不停晕染。
“……你先说。”李凤岐道。
“好,那我先说。”江远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身后刚刚捋顺了、嘱咐了很久的尾巴,突然开始不乖巧起来,绒绒的白尾紧张地蜷起,又略带暧昧之感地缓慢舒张开。
“……菩萨早就知道,佛子是身外化身?”
“嗯。”
“敢情就我一个人傻。”江远寒没憋住,小声抱怨道,“为你伤心为你哭,还怕你走错了路以至你我刀兵相见……”
“……难道我不曾为你伤心么。”
对方的声音低而轻柔,申辩的意味很弱,更像一种道侣之间颇具情致的言论。江远寒心里一跳,一边想着这人怎么这么会,一边又记起对方也没少受折磨。
“你倒是伤心,”江远寒叹气,“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分成一截一截的,你看看,每一个壳子我都很喜欢……呃……”
李凤岐原想跟他解释自己无法直接降临,需要用化身逐步定位,逐步让本方大世界接受自己的元神,所以才有此前的三段马甲,然而解释的话还没说,就听到对方这句惊人之语。
他沉默了片刻,小心求证般地问:“……你说什么?”
江远寒:“……我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李凤岐半晌没回应,就在江远寒焦灼地暗暗想着如何编瞎话渡过难关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的尾巴被握住了。
毛绒控是不会放过一条不老实安分且还会乱动的长尾巴的。
江远寒盯着他的手,尾巴抽了几下,没挣脱出来,他心中忽然一静,猛地想到了什么,道:“那你是不是更喜欢我的尾巴?”
“嗯。”
江远寒微微眯起眼,局势逆转,正想跟对方好好算一笔账以确定自己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家庭地位,他舔了舔唇,道:“你……”
对方的气息猛地翻涌靠近,与天灵体的馥郁淡香交融在一起,更加切实的温度从肢体与肌肤之间渗透过来——李凤岐柔和地抱住了他。
“因为是你的,别人都不行。”对方的态度极认真。
江远寒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停驻,他盯着对方泛金的眼眸,几乎能一瞬间从表面看穿到底,能瞬间看透清澈的湖底,可却又陷入其中,如入静潭深渊,抽身不得……温柔得没有棱角、没有攻击性,可又无可抗拒,在气息交换之间包裹而来。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可能是心理因素,也可能是面对坦白之言的突然词穷。江远寒抬起手,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凑过去轻轻地亲他、生硬且略带一丝稚拙地主动去吻对方,低声道:“除了我之外,都是别人。”
对方的唇带着一点特殊的温度。江远寒的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对方垂下来的眼睫,细而长,没有什么弧度,内里瞳孔泛金,一派温润如玉之中,渗透出一股纯粹的渴望。
渴望什么呢?
他的疑惑在下一刻立即受到解答。
李凤岐回吻住了他,气息绵长至极,与表象的一派温柔和煦相差甚远——缱绻缠绵,而且分毫不放,一寸一寸地侵入、浸没,气息刻进彼此的神魂之中,难以招架,宛若逐渐收缩起躯体的蟒。
江远寒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某种妖物咬开了咽喉,持续不断地吮吸着血液,正当他几乎力竭之时,才被从容缓慢地放开,极有分寸地扶住腰身。
确实斗不过,江远寒趴在他怀里喘了口气,挫败地卷起了尾巴。
第九十八章
千里之外。
黑雾渐渐地从风声之中弥散而开,透露出一片黯淡的光晕,光晕熄灭之后,一个青衣道修从中步出。
靳温书一身青竹色的道袍,衣衫单薄,掌心之间盘转着镇世山河珠。他立在无人的旷野之中,确认江远寒并没有追击的意图之后,才在此处停歇而下。
随着他停歇下来的,还有旁侧被黑雾卷系着的尸身——准确来说,对方还是有理论上的一线生机。
那就是将残破道躯之中的残余神魂,利用蓬莱塔之内多年研究出来的成果,与其他的怨灵元神缝合在一起。只不过一旦那么做之后,所成的东西究竟是不是林暮舟本人,都还很难说。
靳温书也没有考虑过什么最后一线生机。他根本没有想过让对方活下来,即便这一战最后是林暮舟赢了,他也已做好背后捅刀,随后捞起江远寒就跑的准备了,无论寒渊魔君到底愿不愿意跟他走。
青衣道修将拖出来的尸体收进储物法器之中,随后低头整理着袖口,脑海中思索着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对江远寒的了解不多不少,恰好能看穿对方善于玩弄猎物的恶劣本性,不过就算他杀机毕现、意欲斩草除根,靳温书也仍有逃离的手段。
四下无人,林中被暴雨清洗过,落叶铺满地面。
他走上落叶之间,思考了半晌,慢慢地卷起右手的衣袖,反手展开,半空之中凌空浮现出一道光线交织的紫色棋盘,而棋盘之上正中央的天元棋子之中,陡然释放出一道雾一般扩散的魂灵。
“蓬莱塔毁了。”靳温书慢条斯理地道,“最大的一桩恩怨了结,于他而言,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漏网之鱼。”
魂灵未露面貌,而是语气淡淡地道:“漏网之鱼就不值得杀了么?”
靳温书笑起来:“你的恩怨不也了结了么?我将你从蓬莱塔最底层救出来,让你看到林暮舟当面陨落,再多的冤仇也该结了,也算是你的恩人,怎么还是这么不冷不淡的?”
对方沉默半晌,道:“你对他……”
“我对他跟其他人对他并无不同。”靳温书直接道,“想跟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纠缠不休,自我欲望的满足罢了。只不过,如今看来,所有图谋策划全都付诸东流。”
他顿了顿,轻轻地嘲笑了一声:“还是不顶用。”
对方道:“你把我留在手中,是为了什么?”
青衣道修抬起头,望了一眼盘卷漆黑的云层,看向天际逐渐显现出来的星辰,不疾不徐地道:“我不过是想全身而退。”
“……就凭我?”
“你可不要小看自己。”靳温书笑了笑,“林暮舟穷极一生想当他的‘好友’,为此跟江远寒纠缠了这么久,却还抵不过一个死人——抵不过你这么一个,真正的好友。”
无形的魂灵冷笑了两声。
“就当是我救你出来的报酬如何?”靳温书道。
“我没有请求你救我。”
“那还真是奇了。”靳温书缓慢地收敛了笑容,“蓬莱塔之下锻造神魂的方法,比十八重地狱的处置还更无情。你在其中沉浮多年,一口怨气未散,才能神智清明到如今。如果说不想活下来,那又是为什么不肯消散呢?”
对方静默不语,连理会都不再理会了。
“那我只好做两手准备了。”靳温书有意讲给她听,“不知道灌注缝合怨魂的、半步金仙的躯体,能否让江远寒退败松口。”
“你……”
就在魂灵想要继续说什么时,靳温书的手腕轻轻一抖,掌心之上形成的紫色棋盘忽地消散,其中的棋子自然也瞬间无踪,话语中断。
他一边整理着衣衫袖口,一边慢悠悠地抬步离开,手腕上的镇世山河珠随着动作盘旋转动,最终静默地落入他手心。
而在另一边,魔界,玄通巨门。
满目猩红,赤色的岩浆在地裂之间流淌,间歇着窜出来的异种巨兽被交叉着的双刀瞬息之间剐成碎片,鲜血喷洒满地。
沉于高台座椅久久没有动静的魔尊大人,终于迟钝地从梦中醒转,舒展开交叠着的骨翼。
而在高台对面,江远寒非常负责任、非常具有猛1气质地拍了拍道侣的手背,看起来很靠谱似的安慰了几句,小声道:“别害怕。”
李凤岐:“……呃,不害怕。”
江远寒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自己面对李凤岐的父母(如果有的话),心里可能都要紧张爆炸了,也就下意识地把对方的话当作维持面子的客气话,甚至还觉得对方一定很紧张很害怕,心疼地握着对方的手揉了揉,安抚道:“不用假装不害怕,我父亲脾气还行,他这些年修身养性,不怎么管闲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