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你年少历练,掩藏魔族身份,你我偶遇于红尘之中,我曾问过你为何要隐匿种族之别,小寒,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江远寒盯着手中的匕首锋刃,将薄刃擦得透亮,折射之光似雪一般,径自低头不语。
而林暮舟却继续道:“我心中记忆至今,你说,魔族囿于门户之见已久,无知之辈将偏见强加于一族一界,狡猾之辈利用人心弱点,以舆论稳固自身地位,攫取道门正修的俗世利益,所以为免麻烦,才会掩藏身份。’小寒,我真觉得,你该是我的知己才对。”
江远寒凉凉地道:“我倒是认为,我是你的天敌。”
“知己也好,天敌也罢。”林暮舟道,“相谈甚欢是真的,少年同行也是真的,好友之名你不承认,但好友之实,你我总归是有。”
很久以前,林暮舟就已经是个很会演戏的伪君子了。他知道如何能让这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少年认可自己——当年的江远寒,还只有天真,而没有生出一身触之刺骨的尖锐脾性。
对峙的根源由来已久,而导火索则是一个与其同行的无辜少女,即便那位女修的亡魂已受渡化,但江远寒仍觉此仇深重,并非一人之恨,而是埋于表象之下的千万人之恨。
就在林暮舟徐徐叙旧的时候,江远寒终于擦净刀刃。他握着冰凉的血红匕首,躯体里的血液就沸腾到了极致,他抬起眼,懒得再听对方多说一个荒唐的字眼,刀光脱手,如同劈天而去的一道血红雷电。
林暮舟自然顷刻间闭口。
在这场掺杂了太多鲜血,乃至于势不两立的追逐之中,曾经被逼到金蝉脱壳的魔,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利爪,露出醒目的獠牙,如同年幼的毒蛇终于攒够一击毙命的毒液。
血红色闪电与天穹的惨白雷霆交织在一起,巨大的隆隆之声仿佛要将天空撕开一个缺口。
风雨之中,战事之后的楼宇之内,琴声断绝,内中的空气冰凉而令人窒息,众多鬼修已然震骇失声。
鹤望星弦音一断,就发觉自己在这种真正的金仙交战之下,居然连弹琴助阵都无法弹得出来,就在他叹了口气,思考着是否能将袖中的镜子赠给江远寒的时候,身侧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他转头看去,见到刚才还在江远寒身后的那位黑发魔族站在珠帘旁侧,目光观测着占据,面具纹丝不动。
“你怎么……”鹤望星想问对方怎么不去压阵,话才出口,就听到对方的话语。
“你这个位置很好。”申屠朔道,“能看清所有的黑雾。”
鹤望星:“……看清黑雾,有什么用?”
“雾中暗潮涌动,或许有玄机。”
“或许有?”鹤望星质疑地重复了一句,觉得对方简直对江远寒太放心了一些,“那可是蓬莱老祖,他跟江远寒动手,你身为魔族,都不为自己的少主担忧么?”
申屠朔没有看他,而是道:“那个雾中之人,恐怕伺机待发。”
鹤望星:“……所以呢?”
他身侧的黑发魔族不再讨论局势,而是淡淡地又说了一句:“而这个蓬莱老祖,讲话真令人……”
鹤望星屏息以待,以为对方要说出什么有关于求道之争的真知灼见。
“恶心。”
他跟江远寒的感受如出一辙。
鹤望星一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以对。但一旁的申屠朔转移目光,看了看他手中的琴,忽然道:“金仙之战,俗音难盖雷霆,让我来吧。”
鬼鹤看了看他,虽然好脾气地让开,但心里想得却是:你不也是洞虚境,就算再厉害,难道你能弹得出……
铮——!
琴弦迸出一声刚绝猛烈的脆响。
鹤望星骤然心中失语,他看着这个六界公认“不懂情趣、文化沙漠”的魔族将领,平平静静地抬手拨弦,那双握剑握刀而磨砺出厚茧的手,却宛似正统音修、或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道家正修一般,随着手指移动,声音骤然响彻战场,其音之高绝,几乎能与天穹中的滚滚雷霆争锋!
以音助阵,到此刻才算助阵。
江远寒骤闻此声,先不说感觉像是浑身被加持了好几个辅助性道法,只在第二声响起的刹那,他便由一种似曾相闻的感受油然而生。
他摩挲着手中剩余的另一柄血红匕首,惊疑不定地猛然回头,望了一眼楼宇之上。
珠帘黑影,熟悉的恶鬼面具,青面獠牙之下,抚琴之手与对方眼下这个配置的差距太过明显了些。
琴声虽不同,但还是让江远寒立即想到当年用落凤琴、挡住万千妖族的玉霄神。
他情不自禁地转动了一下手中匕首,心中猛地雀跃起来,舔了舔唇间牙尖,突兀地想到——好道侣,别让我抓住什么错,我这脾气可不好。
第九十五章
鹤望星从未想到是这样一个局面。
江远寒跟林暮舟这么多年积累的恩怨,竟然在这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了结。
风雨满楼,珠帘被吹得频频撞动,声音如同琉璃碎裂。帘后琴声遁入雷霆之间,继而覆盖全局,将下方的每一个角落都尽收眼底。
而黑发魔族奏响琴曲的过程之中,也没有丝毫的迟滞与陌生,这对于魔族来说其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艺术水平一直都是这个种族自古以来的硬伤。
如今,鹤望星居然有机会从旁听一位魔族将领弹琴,这本身就是一件比较玄幻的事情,而且就在不远处,漫天雷霆与光影炸裂的中央,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一战,更是令人心神巨震,应接不暇。
那道血色的华光前后穿插不停,刀锋光芒混杂着紫色的魔气,从中炸裂向四周。这座楼宇若不是有琴音隔绝,恐怕也会在如此可怖的余威之下被夷为平地。
江远寒反手转了转指间的另一把血色匕首。
这首曲子杀气真重,没听他弹过。在高强度的拼杀对攻之下,他心中还有一丝闲留的思绪在想这件事,在这么近的距离和交手之中,林暮舟自然能轻易察觉到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专心。
下一刹,灵气沧波盘旋着抵过满身锐气的攻势,对方的身影乍然展现于眼前,那双苍色的眼眸像是看着他,又仿佛幽深至极、视野之中并无目标。
“不要分神。”林暮舟道,“你在想什么?”
江远寒的刀破开沧波,飞回到他的手中:“自然是……想我道侣。”
他难得的应答了,而且难得的说了实话,没有带着什么阴阳怪气的嘲讽腔调。可偏偏是这样,林暮舟却觉得身躯发冷,每一根血管都顺着这句话弥漫起沦陷无形、甚少表现出来的占有欲……毒唯心态发作,他难受得很。
他宁愿小寒以深沉之恨、愤慨之态对他,这倒是能从另一种角度证明,他对于江远寒的重要性,就如同对方在他心中的位置一样。
“……是谁?”他的气息忽地凑得极近,却又非常难以捕捉,“好友可否为我引见一番?”
江远寒扯了下唇,微笑道:“好啊——”
话语未尽,那把回到他手中的匕首已然破开灵波壁障,“噗嗤”一声扎入血肉之躯,留下一道鲜血滴落的伤痕,这伤痕被魔气蚕食吞没,痛楚直接作用于道躯甚至神魂之上。
但林暮舟虽然负伤,却很快避开了要害,并没将这程度的伤和疼痛放在眼里——但凡成事者,极少畏痛。
只是畏此路不通,或是心中珍宝,万般求不得。
他的身形在重新汇聚的灵气沧波之后显示出来,距离拉得很远。而江远寒也没有时间再跟他玩什么猫抓老鼠的游戏,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沾了血珠的刀刃,感到无趣:“还在等什么?难道跟我多叙旧几句,就能让你的头原封不动地依旧长在脖子上么?”
“你若喜欢,我以头颅赠你,倒也不是不可。”林暮舟道。
这对于修士来说虽然是重伤,但他是积年半步金仙,或许有什么奇特的法子,有可能侥幸死不了。
江远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好啊,拧下来送我?”
对方低低地笑了起来。
天边雷声暂停,黑雾缭绕,灵气汇成波澜依附着黑雾盘旋。电光陡闪之下,琴音从低至高,一层一重,一刻不停地逼压而来,如同深沉难测、威势难挡的催战曲。
黑雾随着灵波盘旋不定,琴音重重压来的下一刻,林暮舟抬起手,虚空破裂的缝隙之中,一把长剑从他手中凝聚,这把剑现世之后,周围的温度霎时又低了一截。
是一把透明的冰剑。
试探结束了。江远寒凌空而立,将手上的一对血色匕首重新握了握,将匕首末端抵扣在一起,随后咔哒一声,锋锐的短刃连接在一起,嵌成一把通体如血的单手刀。
他很久都没有用刀了,但并不代表他不擅长,只不过双手短刃,容易杀人罢了。
魔气在血刀之上滋生蔓延,爆裂之感丝毫不低于天际雷霆。大雨洗刀,锋芒折成一线,刺目无比。
江远寒欺身而上,几乎只能见到残余的影子,而他本人早已越过盘旋的灵波、越过了安全距离,横刀上撩,滋啦一声被冰剑架住,声响又脆又利地骤然而起。
冰寒之气凝结而来,却又在包裹住血刀之前,被沸热的刀身所融化。
江远寒的武器是从自身血脉之中蕴养而成的,刀身的温度跟他鲜血的温度几乎等同。
“……小寒,”白雾升腾,融化时嘶嘶不停的声音之中,林暮舟注视着他道,“你我绝无可能如故了么?”
“别说得好像我跟你有什么似的。”江远寒又被他说得反胃了,“我订了娃娃亲还没过门的媳妇可就在身后看着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林暮舟下意识地望了对方身后的楼宇一眼,随后不紧不慢地道:“那好吧。”
江远寒近战无敌,林暮舟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能这么跟魔族打,他话语还没说完,就差一点被对方看似无害的尾巴卷住小腿——一旦被制住,同境界之下,根本就没有翻身之力。
林暮舟只能且战且退,但还是在几十回合之后难以避免地落入了下风,而当江远寒刀刀逼命,越攻越快的时刻,天边盘旋不退的金色漩涡之中,骤然降下十数条金色锁链,而随着锁链显形,半空之中猝不及防地被一座庞大无比的塔笼罩住。
蓬莱塔!
这才是林暮舟的本命法宝。江远寒一时防备着这一手,见状原想立即抽身而退,但恰好这时林暮舟卖得破绽太大,就算他的脑子里知道这是对方故意诱敌,可已经热起来的血液几乎难以自控。
魔族的优缺点都在这场对战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算是已经看破的阳谋,好战的魔也抵挡不住充满诱惑力的杀敌之机,他手中的血刀不退反进,以一种精妙绝伦、又凶悍至极的方式,没入了对方的道体。
不仅如此,刀刃在血肉之中上移,将对方的护体灵气视若无物,只差短短半寸,就能洞穿对方的心脏。
但终究差了半寸。
江远寒旋即收刀,却不是为了退后,而是更加不讲道理地直逼对方咽喉而去,而在这一刹那,环绕已久伺机待发的黑雾终于掩藏不住,雾色翻涌而来,将林暮舟的形体瞬息遮掩了过去,且露出了雾中酝酿已久的东西。
是更多的缝合神魂,连恶鬼都称不上,没有灵智,受人操控,但却拥有皮囊和躯体,甚至这躯体都是炼制过的,其中最为突出最强的一具身躯,是当初死在靳温书手中的风见月。
这些东西需要大量的怨魂,但在有皮囊可以收束的时候,确实更加强一些。
风见月出现的刹那,黑雾上涌,确实能跟林暮舟形成二对一的局面,就是这种短暂的局面倾斜,让蓬莱塔终于盖下。
但江远寒的周身只暗了一半,中途便被另一道金光震退了,蓬莱塔凝滞在上空。金色漩涡的另一端,法华佛光徐徐映照而来。
风雨驱散、雷霆不鸣,烟云迷离之中,光辉柔和而又具有强烈的渗透意味。
菩萨说为他压阵,果然不会失约。江远寒精神一振,转身看向云端的莲台,还没等跟明净、或是跟明净肩膀上的那只鹰对上眼,千古不变的冥河骤然尖啸而起!
冥河波澜几乎拔地掀起,无数漆黑流动如触手的物质从河中舒展而开,猝不及防之间,这漆黑的触手竟然在瞬息间就将半空中的慧剑菩萨包裹住,随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将禅意彻卷席而下,坠入尖啸动荡的河水之中。
江远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剧变,眼前和四周都随之一黑——那座塔失去了菩萨的阻隔,果然还是罩了下来。
直到四面漆黑,蓬莱塔内部熟悉的熏香弥漫起来,令人神智混沌之时,江远寒还没想明白:我的明净叔叔呢?我叫过来放在那里、那么大的明净叔叔呢?!
不光是江远寒懵了,连楼宇之上的鹤望星都跟着震惊无比,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波澜未定的冥河之水,脱口而出:“菩萨怎么会来!”
琴声顿止。黑发魔将收回手,平静地道:“事关佛门声名,不该来么?”
“可是他——”鹤望星话语戛然而止,他指了指冥河,又一脸呆滞地看了看落在面前,比脚下这座楼还要更大的蓬莱塔,“……那寒渊他……”
申屠朔没说话,而是伸手摘下了面具。
青面獠牙的面具落在琴台上,下方却不是江远寒那天见到的另一个面具,而是确确实实的一张脸,而他身上的黑色衣袍随着面具脱离一点点渡成雪白,从雪白之中暗生金纹,纹路勾勒出衣襟上烈焰凤凰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