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待到黑雾逐渐散去,内中之鬼的形象的确与忘生佛子几乎一般无二,甚至比李云生本人还要更有佛性……那朵莲花祛除了魔念、祛除了痴妄,可以为佛门的一件宝物。
对方的外貌非常具有佛门气质,发丝之间交杂着淡淡的金色,连眼眸都泛着宝相庄严的气息,只不过终究是破碎神魂缝合起来的东西,这是江远寒这个境界能够轻易看破的。
他不疾不徐地捏住手腕转了转,听到鹤望星试琴的声音骤然一停。
“鬼王如约而来,足见乃是赤诚君子。”鹤望星的声音响起,“既然是赤诚君子,那么鬼王身后之人,也请现身吧!”
最后这句话用了修为传递,在方圆百里,向八方扫荡而去,诸多幽魂受此震动,倒伏不敢上前。“现身”二字的余音回荡于天地,跟云层之中的雷音几乎重叠,有辉映之感。
而楼下擎伞而立的“僧人”,却面不改色,微笑以对。
“原以为能见到一位奇人。”鹤望星无奈道,“原来阁下无面目相见,只愿意用这双手,造出诸如鬼王这般形态不一、假借他人名义,而又并无灵智的东西,在阴诡地狱之中翻搅风云。”
雨声冲荡得极远,砸落在伞面上,无人相和。
就在鹤望星还欲再出言激将之时,城下的身影骤然消失,那团散去的黑雾却仿佛无所不在一般,以一股难以阻拦的速度冲击而来,贯入阁楼之中,引得珠帘动荡。
鹤望星身后的诸多西南鬼修本就诧异于两人的对话,此刻不仅还没想明白,就被浓郁扑面的黑雾撞了一脸,这雾气吸入肺腑,撞入幽魂,竟然在神魂元神的层面上有腐蚀之效。
刹那之间,修为不济的鬼修已然躯体溃烂,如烟消散。
首当其冲的鹤望星在黑雾扑面的刹那便抬袖掩面,周身鬼气环绕一震,可这股雾气才刚刚驱退四周,转而抬眼,面对上一双棕金色、却又毫无焦距的眼眸。
他的神魂像是被猛地一凿,迸发出如重锤扣砸的剧痛,五脏六腑都受牵连,有反胃呕之感,而对方的那双带着无情佛性的眼,竟然让两人之间响起宏大至极、震耳欲聋的佛声叩问!
鹤望星一时沉沦,元神欲散的瞬间,袖中那面小镜子猛地折射出一道白光,所有的佛声叩问分毫不变地反馈过去,将眼前的“鬼王”凌空镇开三丈之远。
就在鬼鹤惊魂未定的瞬息之间,一道赤色的华光从半空之中斜劈而下,滔天的紫色魔气雄厚无比,嘭得一声从上方直盖而来,就在来不及眨眼的刹那,眼前化为佛子的鬼僧被一道影子猛地掼下去
轰隆!
不是雷声,却胜似雷声。
这道身影扣住鬼僧的咽喉,那道赤色华光的匕首插进对方的胸口,两人直接掼进楼宇之下的地面,炸出一个巨大的裂隙和坑洞,在深坑的最底端,尘烟滚滚散去。
江远寒单脚踩在鬼物的腰腹之处,披风猩红的里衬在大雨之中翻出一线血色。他随手把玩着另外一把血色匕首,冲着对方笑了笑,舔了下尖尖的牙齿,语气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的身体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转了转手腕,握住对方胸前的血色匕首,轻而易举地划破对方胸口的残躯,喃喃自语般地续道:“……让我切开看一看。”
这种残酷且疯狂的性格特质,也不怪能吓哭三岁小孩儿了,就连守候在江远寒身边的申屠朔都目光一滞,暗暗想到:原来你看别人身体是要切开的吗?你跟我裸裎相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在江远寒手中匕首马上要划到对方的小腹时,这具缝合神魂、以莲花塑体的鬼物骤然一震,像是被启用了某种更严峻的使用状态,脚下鬼气和佛光混杂着的波动几乎泛起灼烫。
江远寒只一瞬停顿,脚下的这东西当即如黑雾消散。他抬起眼,身躯凌空而起,从半空中俯视周围,手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血色匕首。
而在他身后的这座楼宇之内,没有被黑雾影响、还算有些修为的修士们,在血红匕首和滔天魔气出现的刹那,就已经认出了江远寒的身份。
“寒渊魔君?江魔君怎么会在这里……”
“管他为什么在这里,能杀这鬼物,就是西天的菩萨我也叫一声佛陀爷爷。”
“得了吧,鬼王说不准不会杀你,江魔君喜怒不定,随手杀了你估计也是常事……”
“这你就不懂了,寒渊魔君不杀无名之辈……他……他好像突破了……”
“金仙威压……确实是半步金仙的威压……”
位于众人之前,看起来城府极深的鹤先生,却是到现在才慢慢回过神,他手里有真正鬼王所赠的法宝,眼前有魔族少主、一位货真价实的半步金仙为战,理应高枕无忧才对,但不知为何,鹤望星心里却愈发地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对方的手段不止于此。
就在几息后,席卷地表的黑雾重新聚拢,显出这鬼僧的面貌来,只不过这一次,气势更上一层楼,确实达到了半步金仙的标准线。
江远寒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一层次的哪个位置,但并不妨碍他战意沸腾,对方越是强,他身上的血液就越滚烫难抑。他的外显气息也随之拔高,形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仙交战。
两人一高一低,无声对峙。
暴雨狂乱,电光砸落满地,尘灰卷如烟。身后的珠帘混乱荡开,琴声从无限的雷霆轰鸣之中逼出一丝尖锐而细腻的余音。
魔族的形态显露了一半,看似无害的绒尾之中,尾椎一节一节地舒展,发出脆裂的响声,毒刺埋在毛绒绒的伪装之下,而额前的双角,更是在大雨之中几乎透明。
“你到底是什么造物。”江远寒低低地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有时候,勾起一个人的兴趣,并不是什么好事。
黑雾之中站立的鬼物不会说话,而他身后遥控之人却早就想跟江远寒叙旧了,于是对方的身躯之中,终于传来一声类人的腔调:“……好久不见,江魔君可有念我?”
江远寒还没回答,为他掠阵的申屠朔就已经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了,面具上显示不出丝毫情绪,也就表达不出一缸醋洒在风雨之中的酸味儿了。
但小疯子显然不知道他的贤内助究竟在想什么,甚至还很恶意地接了话:“想念得很,每天都想砸了你的棋盘,掏干净你的黑心黑肺。”
而鬼物内的声音却只是笑了笑。
江远寒并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靳温书在控制,但以他对蓬莱上院的了解,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此人,甚至可以说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但毕竟还没有掀开对方的真面目。
在这短暂的对话和对峙之后,周遭的沉浓魔气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盘旋绕转,寒渊魔君凌空而立的身影同样隐入魔气之中。
风声浩荡。
即便是在鹤望星的这个高度来说,也根本看不清下方宛若捉迷藏一样的局势。他只能见到两股气息纠缠在一起之后闪烁的红光,那道血色匕首如同飞鸿一般上下穿梭。
这个层次的两方交手,很多人其实是看不出门道的。风雨之中,只有隐匿无声如同他人身后影的黑发魔族能看穿其中的凶险。他浑身不沾雨水,看似在注视着那两团迷雾,但其实视线一丝一毫都没有离开过江远寒。
如龙的魔气绞缠住黑雾,无论是气势还是杀机都强烈到了极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昏暗之中猝然迸出一团血雾。
连最怯懦的鬼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的身影终于随着风雨席卷而显露出来。
血雾喷洒,鲜红蔓延。江远寒立在鬼物的身后,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掌从对方的脊背之间横贯而出,握住了塑造这具皮囊、却又隐隐跳动的“心脏”。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捏住了鬼物的肩膀,碎裂的声音从掌下令人牙酸地细密响起。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似乎甚至觉得赢过对方这件事不值一提。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江远寒握紧手中之物,硬生生的拔了出来,就在“心脏”脱离鬼物躯体的刹那,收束冤魂的鬼僧身躯骤然崩溃,缝合的神魂失去了形状,更加虚弱、却也更加隐匿地遁入了黑雾之中,彻底变成了一只没有形体的“鬼”。
而脱离对方身体的东西,是一只含苞的莲花。
江远寒立在雨中,没有理会身旁盘旋的黑雾,而是抬起手碰了碰这只略有些蔫蔫的莲,使之重焕生机。
“怎么敢从我手里抢呢……”寒渊魔君低声喃喃,指腹摩挲过莲花下方的茎,“他是我的。”
修为薄弱或许听不到这句话,但申屠朔和鹤望星自然能够听得清晰。申屠朔心里怎么想的暂且不提,而位于楼宇之上弹琴的鹤望星手中却生生地一顿,脑壳转不动地想——虽然我没见过你那个姓李的道侣,但你这病看起来可比你道侣的难治。
第九十四章
黑雾四散弥漫,在周遭盘旋不去,而失去了身躯收束的鬼物,也悄然隐匿其中。
暴雨如注。
江远寒手中的莲花逐渐绽开,原本含苞的花瓣缓慢舒展,淡而缭绕不绝的香气在雨中散荡而去。
他将莲花收好,转而环视四周,并未太把这只已陷虚弱的鬼物放在眼里。魔界王族的特性使然,他的眼眸在魔气浓郁到了一定程度时,眸色也会跟着越来越深,此刻近乎沉淀成幽紫。
就在这虚弱的鬼物盘旋之际,之前响起的那道声音复又出现:“江魔君,你这脾气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江远寒差不多确认了此人的身份:“彼此彼此。你也一样,总是这么惹人厌烦。”
对方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过多的话。就在两人对话结束之时,一直隐匿在黑雾之中的鬼物骤然从雾中一跃而出,裹挟着满身寒意与凛冽杀机,自右后方斜刺而来,鬼气在瞬息间卷席堆积成墙。
而鬼物却并未得手——那股寒意侵袭过来之前,江远寒身上锋锐的魔气就已经锁定了对方溢散的气息,在杀机降临之前,这已无形体的一团缝合元神,便被江魔君重新握入掌中。
他捏着手中这一团宛若流动的半透明暗色元神,兴趣盎然地研究了一会儿,随口道:“这种不量力的自投罗网,不像你这算计良多的性格。”
缝合元神之中闷闷作响,声音颇带感叹之意:“是啊,江魔君,这的确不像我的性格……”
还没等他这句话说完,原本便电闪雷鸣一片、乌云压城难以看透的天穹之上,骤然洞开一个金色的漩涡,铺天的金光映满楼宇,造成了一种光线强烈却又大雨不停的景象。
在金色漩涡之中,一个身影从中勾勒出来——淡靛色的道袍长衫,臂拢拂尘,苍色双眸。
林暮舟。
这种阵仗,江远寒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只不过就算是加上林暮舟,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筹码摆上台面,算不得令人太过惊讶。
对方真身出现,半步金仙的气息如天倾覆,横压而下——林暮舟踏入此境上千年,其能力和水平都绝非手中这只无能的缝合神魂可以相比的。
盘卷的魔气越来越活跃。江远寒抬眼扫过漩涡,将手中的这团缝合神魂一点点地捏碎、掰烂,附着着魔气的细白手指在做这种令人震悚的事情时,都带着随性与暴虐相结合的奇特美感。
寒渊魔君身上有一股类似于少年暴君的气质,这是六界与之交手过的人之中,绝大多数所达成的共识。只不过这一点放在魔界,可能就是纯粹在当优点夸奖了。
江远寒将手中的这一团完全撕碎,掌中传来宛似千万人凄厉的呼救哀嚎,他看都没看一样,散漫地道:“拼凑怨魂,织成武器玩物,最后却要我动手撕毁、化作真灵归于天地。这么多年来,何尝不是我为你们的正道名声保驾护航呢?”
缝合神魂碎烂,靳温书的声音竟然还能响起,只不过此刻却是从环绕的黑雾之中传出:“我等都极感谢江魔君。如若没有你在,说不得还要再寻更多的借口。”
江远寒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难道蓬莱上院不该认我做个太上供奉么?啧,算了,让你们这些人供奉,多多少少要折我的寿。”
靳温书并未回复,而从金色漩涡之中降下,悬立半空的林暮舟,却是苍眸不变,一派柔和地看了过来,仿佛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这些话,甚至仍以好友自诩。
“小寒,”连称呼都延伸得太过亲密了些,“暌违日久,你我果真要到了这一步。”
江远寒松开手,让那些捏碎的残魂化作真灵散去,低眸擦刀,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太恶心了。”
林暮舟叹道:“不过是求道理念不同,何至于挚友反目。”
岂止是理念不同,简直是双方的深刻排斥。江远寒对他这种“普天之下皆蝼蚁、无能者自贱”的理论和认知深恶痛绝,而像江远寒、乃至于整个魔界所秉持着理念和思维方式,便类似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然对强者有一种天然的仰慕之情,但却是因为那是会庇护一方、垂怜弱小的强者。
像这种高高在上、行剥削之事的“强者”,只是人之耻辱而已。
这就是理念冲突的根源了。
大道之争,你死我活都是轻的,更何况中间横戈着血债累累,冤仇无数。他们两人的手上,的确都遍布着血债累累,源自于彼此之间认为的“该杀之人”。譬如林暮舟也曾轻描淡写地杀过蓬莱上院意图反抗的追随者,而江远寒也不是没有宰过嗜杀成性的妖魔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