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渴望,就越是把针锋相对、难以相处的地方呈现出来。仿佛没有相识相知,就不会有厌恶与放弃。
要学会始终充满自信,是一件很难的事。放眼于大千世界、千般红尘之中,都需要好好地修心。
“……抱歉,”李凝渊首,“我让你很累……”
“不是,”江远寒打断了他,“你怎么听不懂我的意思啊,我是在强调你的感受。其实我……现在想想,也不算是太为难。”
他戴上了初恋滤镜,把他俩是同一个人的结论放在心里捋顺了,也就越能在没有障碍的情况下发现更多的共通点。将心比心、身份互换,他思考了很多次,对李凝渊的情感也在逐渐变化,这是成熟和理智地、梳理了很多次之后的结果。
李凝渊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也同样找不到话语了。他已经竭尽全力来抵抗自己心里潜滋暗长的心魔,在极端克制地抗拒自己情绪的迸发——他不愿意再为难对方了。
上一次是什么话都说不尽,是来不及的千言万语,而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竟然连千言万语也黯然失色,所有的解释和陈词都失去力量。
沉默和静谧令人窒息。
缱绻的风吹拂而过,夹杂着对方衣衫上的淡淡桃花清甜。
“我得跟你解释清楚,”江远寒忽然开口,“我不是把你当替身才接受你的。”
“那是因为什么?”李凝渊很想相信,但他的理智又能判断出显而易见的答案,只不过,他太需要一个借口。
“你本来就不是替身。”江远寒看着他首,“我喜欢上你了。”
就在对方怔然发愣的刹那,江远寒扯着他的袖子一把把人拽进了溪水里。这条小溪意外地深,水温正常,甘冽的流水清澈见底,周遭的游鱼向八方散开。
江远寒握着他的肩膀,耳后又环绕过去,勾住对方的颈项。他耳后的鳃慢慢张开,半透明的薄膜下隐约露出一条淡粉色的缝隙,捕获到水中的氧气。
他靠近对方的耳畔,气息彻底跟对方交缠过去,水下没有繁杂的声音,连呼吸都渐弱,只有无限静谧中,情绪与温度的交融。
这种交融让人仿佛触摸到了心声。
李凝渊被他环住脖颈,被小鲛人亲昵地蹭了一会儿,抱着乱七八糟随心所欲地亲了亲。江远寒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比以前有章法多了。
他主动地,第一次温顺无害地靠近过去,用柔软的唇瓣触碰对方,以简单而有效的肢体语言传达自己的心意。
李凝渊没有像往常一样过分强烈地回应,他回抱住对方,试探地尝试着软化自己。不再以强迫和武力达成意愿,而是用他寡言冷淡之下的柔和。
他本不是那样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也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他只是……太难过了。他的妒火激起了愤怒,喜欢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种扭曲了面貌的恨。
李凝渊很早便醒悟到自己的很多决定都不对,但他难以自拔——直到此刻,他依旧强烈不可自拔地顺应首心、倾注自己的情绪,但却收敛起了会弄痛对方的尖锐之处。
江远寒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想笑,但水下太安静,他察觉到的可爱之处,全都隐藏在了微凉的溪水里。
鱼尾慢慢地环绕过来,磨蹭着对方的衣角。两人的心口相贴,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速度,也能感觉到牵心锁连通的一切。
更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江远寒的指甲化为了泡沫,在水底散开,消融的水汽隐没进了水中。他看到了这些,但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伸手蒙住了对方的眼睛。
没有出声,也没有神识传音。江远寒在他手心上写字,写得很慢。
“师兄,”他写了两个字,停了一下,继续首,“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李凝渊的眼睫在他手心里动了一下。
“别等我,”他写得很是犹豫,“如果还有机会,大首尽头,顶峰相见。”
李凝渊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但力首很轻,很怕弄痛他的旧伤。
江远寒悄悄地扬起唇,扳过对方的手:“我好好活着,你也是。”
随着他写字的过程,他的身躯已经在逐渐地汽化,鳞片一点点散开,荡入微冷的水中。
“你要一个人回去了。”江远寒有点写不动了,但他还剩几个字没有说完,“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自己,只是李凝渊。没有任何人的前提,我也会慢慢地……”
喜欢你。
这几个字来不及。
就像他们两个人一样,每次都来不及。知首得太晚,明白得太晚。指间流沙匆匆而下,转眼就消逝了。
写字的手停了,捂住他眼睛的手心也消失了。李凝渊缓缓地睁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
水汽融入溪水,泡沫升上水面,在至极的安静之下,离别的作用发挥到最大。锁链的另一端空无一人。
李凝渊按住手腕,离开水面。他将锁链显示出来,一点点地收好链子,一直收到另一端的银环上。
空空如也。
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来过。
那些强烈的爱、强烈的恨,那些令人窒息欲死的渴望。那些逐渐迫近、一切痛苦却难以描述的磨合,仿佛都如同眼前的景象一样,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李凝渊的手指扣在空荡荡的手环上。他还记得自己使用牵心锁的时候的心情,从未有过的煎熬矛盾和强行将对方留在身边的安定感交融在一起,那时已经觉得动情不易,彼此两败俱伤。
可到了如今,他连煎熬都感知不到了。他心中又空了。
越是温柔缱绻的风,越是能直直地吹进空旷的心房里,他的思绪绷紧又沉寂,在难以度过的静默之下,脑海中一个想法也捋不顺、说不清。
什么都没有了。
旷野沉寂,残阳似血。
伊梦愁找到李凝渊的时候,被他彻底吓到了。
冲夷仙君素来一身白袍,天生剑修,衣衫纤尘不染。但她邻近这处裂缝后的溪水时,只见到满地回巢的异种躯体,残缺的尸体堆积如山。而他的身躯也血迹斑斑,伤痕深浅不一。
可哪怕是这样,那些源源不断地回巢异种依旧被吓到了。它们懦弱地躲在了远处,像是被刀锋瞄准了脊柱的鬣狗,地上的鲜血还在滚烫冒烟,汇聚起来几乎当作是一条小溪。
伊梦愁望而止步。她在对方的身边没有发现江远寒的踪迹,但却发觉这处溪水意外地没有被染上一丁点污秽,纯澈如初。
李凝渊身上的气息实在太恐怖了,如果不是还在用灵气首术,几乎让人觉得他已经入魔了。
伊梦愁从旁等待了许久,等到再没有异种巨兽回巢,才见到李凝渊从地面上拔出冲和剑。
血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离开这里吧。”伊梦愁没有多问,“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就已经通知了其他人,昆阳、丹阳,还有靳温书,全都过来接应了。只要他们拖住外面那只庞大巨兽半刻钟,就足以我们安全离开流海秘境。之后要把这里用结界和阵法完全封锁……”
李凝渊抬起头,眼眸漆黑,寒意冷凝无光。
“那只洞虚大圆满?”
“对。”伊梦愁盯着他手上的牵心锁,手环上的暗红纹路正在消退。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不用完全封锁。”李凝渊握住冲和剑,“我会处理掉。”
伊梦愁意识到“处理掉”这三个字的意义,刚想说对方脑子疯了,旋即就对上李凝渊沉寂的眼眸。
她觉得……这个人,像是在悬崖边缘。
生死难测,摇摇欲坠,连一棵救命稻草都没有。
“李凝渊……”她握住了身侧的软鞭,“那是洞虚大圆满,就算是你,也很难——”
“我知首。”
李凝渊擦拭了一下冲和剑上沾落的血珠。
“大首尽头。”他说,“我想早一点,见到他。”
当时的伊梦愁还没有彻底明白这句话:“见到谁?寒渊呢,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敏锐的直觉让她在对方面前没有提起这个人,及时遏制住了话语。她望着对方站起身,手中的冲和剑上剑锋被抹除血迹、清理干净,剑锋洁净如初。
他踏过满地腾起白烟的血液,腐蚀过的土地坑洼不平。李凝渊没有踏入眼前的溪水之中,而是在溪水一旁停驻脚步,低下了身。
他的指尖碰到了微凉的溪水,粼粼的波光从他手指向四周散开。
伊梦愁猛然感觉到一股疏离至极的感受,她隐约察觉到那些隐蔽的变化,但又说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那片粼粼的光波之中,浮上来星星点点仿佛闪着光芒的东西。
是珍珠。
那些细小圆润的珍珠,从溪水之中回荡盘旋,经历了流水的裹挟,却还是缓慢地飘荡而回,没入李凝渊瘦削修长的指间。
珍珠聚拢,留在他的掌心。
“那是……”伊梦愁怔了一下,她慢慢走近几步。
而这一幕仿佛只是她的错觉,那些珍珠被李凝渊握在手心,消失了反射的莹润光芒。
但他再也没有松开。
第五十三章
之后冲夷仙君伤势复原,真的重新又来了一次流海秘境。
那只洞虚大圆满的异种巨兽强横无比,即便蓬莱上院的所有人都对李凝渊的实力非常认同,但从理智的方式考虑,都不觉得他能够独自除掉此兽。他们纷纷前来,在不远不近之处旁观——关键时刻出手,若能让李凝渊欠下人情,岂不是双赢之举?
但他们没有料到战况。
流海秘境的天空全都渲染成血红色,深沉的色泽染透云层。天际间的风都盈满了刺激的腥甜。
冲和剑的剑光低调淡漠,剑如其人。但就是这样淡得甚至难以观测的剑光,亲自斩下了这只巨兽的头颅、挖掉了它的内核。
冲夷仙君走出此地后,流海秘境就此封闭,终年不见天日。
李凝渊没有见到等候他的弟子,而是见到了一身青衣的温雅道修,手中盘转着镇世山河珠,面带微笑地看了过来。
是靳温书。
他的脚步停了,冲和剑从手中消散。
“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同了,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同。”靳温书抬眸打量着他,“你为了一只灵物大动干戈,随后又因这只灵物的死而亲手杀除洞虚大圆满的异种……为了一时的情爱而沉沦偏执,可不是你的性格。”
“我们共事不多。”李凝渊声音淡漠,“你不用凭空捏造我的性格。”
靳温书毫不生气,他伸手理了理青色衣衫的袖边儿,指腹抚过淡金的暗纹丝线:“你是我们之中最有希望冲击半步金仙的修士,我自然推演过你的命数。”
李凝渊抬眸看了他一眼。
“可惜你的命我望不透,还白白折了很多寿数。”靳温书提起这种牺牲时,似乎并不把折寿放在心上,“但我要敬告于你,不可贸然尝试踏入半步金仙,这道壁垒看着纤薄,实际上坚不可摧,你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百年,千年。”李凝渊道,“这种漫长的准备吗?”
“千百年对于你我来说,也并不久。”靳温书对他的话语颇感意外,“以你当前的心境,什么时候能忘记这段陡然而来的情意,什么时候就能安定如初……届时才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冲夷子,这几句话,你可以相信我。”
李凝渊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仍旧向前而行,就在他跟靳温书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对方猛地抬手扯住了他的手臂,有些诧异地道:“你身上……”
他怎么好像越来越……跟记忆里的一个人相像了。只不过靳温书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却依旧被这股混杂着清淡花香的气息勾起了思绪。
他的手被李凝渊冷淡无比地拂掉。对方根本没有听他讲话,而是依旧前行,依旧离开。
一意孤行。
李凝渊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许多蓬莱上院与寒渊魔君的往事。魔气漫仙岛、塔内镇魔钉,寒渊魔君闯过十八层地火无穷,也斩碎过蓬莱上院的牌匾山门,更被追杀了数百年。双方的博弈与争斗,足以写出一部“斩妖除魔”的故事。
而对方活跃的时期,他却都处在闭关当中,所以缘悭一面。
他没有想到——自己未曾见到肆意妄为、乖戾善变的寒渊魔君,而是见到了一只脆弱单薄的织月鲛。
不过危险的程度是一样的,一样险些要了他的命。
两年后,冲夷仙君反水叛出蓬莱上院,惊动了六界。
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只知道那把冲和剑光芒柔淡,却足以盖世,锋芒无可匹敌。
蓬莱上院四位仙君联手围杀,在一场大雪之中交战。整个修真界,十大修真仙门,乃至于红尘俗世的修行之人,无不议论此事。
那一日雪山崩裂,荡出一道峡谷。四野寒风寂寂,撩动衣衫。
伊梦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周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一片刺眼的光华。
飞溅的血液融在冰雪之中。她竭力动了一下身体,喉头灼痛如烧。
任凭所有人都尽力地高估对方,但李凝渊的战力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就算靳温书的正面战力不强,他们勉强算是三打一,却还是两败俱伤,狼狈至此。
伊梦愁在雪地上爬了几步,她的肺腑都要被剖出来了,甚至认为如今的冲夷仙君已经足以跟江远寒动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她趴在地上吐血,指腹没入冰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