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见到江远寒可以让他暂且忽略掉这一点。在他眼中,李凝渊的叛乱再棘手难办,也不会有“他被小寒关心”这件事更让他觉得不高兴。
锁链重重地撞进地面上,裂缝加剧,尘土飞扬。
寂夜,冷风如刀。
江远寒跟他拉远了距离之后,那十几条金色锁链穷追不舍,源源不断地追击过来,周围的建筑成片倒塌,到处都是闪耀的金光和炸裂的魔气,通彻四野。
“你亲口承认过,忘了么。”
这声音空灵的简直快要虚化,但还是直直地刺进脑海里,模糊的人影随着开道的金色锁链再度拉近,身上被捅穿的地方却还在流窜着电光。
林暮舟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来到了眼前,隔着一层被江远寒砍断的金色锁链间隙,模糊的脸庞上渐渐地显露出形貌,露出了一双苍色的眼眸。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他道,“小寒,如果我愿意为她懊悔,你能原谅我吗?”
江远寒心中翻捣得快要吐了,冷着脸道:“滚。”
林暮舟并非真心认错,他为一只自己眼中的“蝼蚁”认错懊悔,只不过是为了跟对方谈谈条件。当然,这种条件不会被答应的,他心里清楚。
而在江远寒眼里,对方就纯属是在恶心自己了。
“为什么呢,你也不喜欢那个女人。”林暮舟探究地望着他,“其实你也很烦恼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吧?我帮你杀了她,难道不是解决了你的苦恼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把一个人隐秘而美好的暗恋,说成杀人的动机,并且将对方也牵扯进去,营造出“你也有错”的语气。
如果是此前的江远寒,还会被这套话术激起愤怒,但如今,他只是扯了扯唇角,盯着对方道:“你这种人在我眼里,连蝼蚁都不如。活该永远孤身一人,一点都不可怜。”
林暮舟没能戳到对方的痛处,却反而被这句话拿捏住了心中最为阴暗的地方。他苍色的眼眸微微移动,眼前早已碎裂的金色锁链骤然重新撞在一起,盘结在一处。
结扣朝着江远寒的方向猛地推压过来,他没有想到还有变化,被沉重的金色锁链带着抡到了墙上,砰地一声砸碎了蓬莱塔后方的巨大古木。树干裂开,满树的枯叶飘飞震下。
江远寒浑身的魔气都被激发了,魔族的尾巴跟着窜出来,毛绒无害的表面之下,内中骨质的尾勾死死地抓进了树木之内保持平衡。他单手扣着锁链,额角上显露出来的半透明魔角微微反光。
这畜生,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好朋友”,每次都他妈的往死里打。
林暮舟所有的留手,都是基于死线上的,只要能抓到活的,无论是仅剩一口气还是修为尽废,他都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如果不到这种程度,他根本抓不到江远寒。
江远寒的小腹上一寸正是灵台之处,被撞得尾巴都炸了,低头吐了一口血。
血迹粘稠,带着天灵体极淡而又悠长的香气。他爹亲也有这个特殊体质,但也不至于到了总是招妖魔鬼怪的地步啊。
他的手指跟着魔化,每个指节下方都生出鳞甲,半透明的指甲伸长,将金色锁链抓得碎烂。
但就是这眨眼间的禁锢,剩余的十几条都猛地撞了过来,交叉成牢笼的形状把他绕起来。然而牢笼还未成型,夹杂着天劫雷霆的黑刀碎片骤然腾飞而起,嘶啦一声将顶部穿透。
江远寒立即脱困,踩在金锁链末端断裂堆成的小山,将喉间的腥甜压了回去,擦拭了一下唇角:“你真是个废物。”
林暮舟慢慢升空,跟他视线齐平。
“为踩死了一只蚂蚁而耿耿于怀,才是不必修道的废物。不过,我倒是很愿意跟你纠缠。”
模糊的白影猛地凝实了许多,随着下一声风动,万千法华道光爆发而出,如同每一根丝线都带着利刃的罗网。
江远寒也同样早有戒备,他手中魔气浓厚,跟当鱼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体验,可以很好地驾驭这把来自于金仙之境的利刃碎片。对面的罗网困不住他,网被撕裂的同时,那条毛绒绒但危险至极的大尾巴跟着露出骨鞭,勾住对方的元神之体甩出去足有五丈远。
魔族的半魔体一直都要比人形要凶。人形相当于正常待机状态,半魔体相当于运行了十几个程序,而魔族的原型差不多就是开着大型游戏了,越往后越难控制,越容易被魔族的本性主导。
比如嗜杀,比如好斗,比如以血换血,江远寒很少用原型,那种状态虽然解脱了全部的束缚,但也非常地难以驾驭,以他不稳定的性格,原型很容易打上头出事。那次被抓进蓬莱塔,就是因为原型作战完全没有理智,才被捉住了一次。
只不过他闯出蓬莱塔的时候,也是用的魔族原型。一把双面刃,切到对方的同时,也会割伤自己的手。
洞虚境的攻击对于境界压制来说,还是太难以反抗。林暮舟即便被对方拉开了距离,也只不过仅仅如此,远没有被黑刀捅穿的伤势更严重。
就在江远寒即将接着这距离遁逃之时,从退离的方向骤然亮起一道横隔天地的棋盘虚影。
天地棋局!
江远寒猛然抬头,见到靳温书遥遥地望着自己,镇世山河珠依次亮起。而他身旁的风见月也在,棋盘虚影之后,有漫无目的吹起的飞花虚影,一片迷乱的幻术紫云,死死地封住了另一个方向。
不能被拉进棋局,被拉进去就完了。他脑海中极为冷静,天地棋局是拉取一丝天道气息作为见证才能关人,只要破除就不能成形。
一旦被关进棋局了,他怎么可能下得赢靳温书!?
就在江远寒反应极快,掉头就往反方向跑的时候,林暮舟的白色虚影如影随形地缠绕过来,四周切碎的巨大金色锁链也跟着重新舞动。
白色虚影与他并排而飞,在这个情况之下倒是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非常有容忍度地道:“你的棋确实下得很糟糕。”
“你给我闭嘴。”江远寒目光阴翳,“我警告你,不要侵我的元神读我的心,再搞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我死也要先宰了你!”
林暮舟略微一笑:“谁让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小寒……”
就在他的元神之体分出的那缕白色丝线隐蔽地没入对方神魂之时,就在丝线即将探到江远寒的意念之时,一道藏得极深的护体法印猛然被激活。
江远寒周身猛地被一道淡到几乎无色的光芒笼罩,就在这个瞬间,眼前的白色人影像是猛地被重创一样,瞬间消散了。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怔了一下,就在怔愣的瞬间,天地棋局彻底成形了。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条落了下来,如乌云盖顶,眼前的场景完全变幻,脚下尽是漫漫星空、
虚空界。
六界之中最小、也最神秘的一界。更是最接近大道本源、世界运转规律的地方。
周围尽是雾蒙蒙的灰色空间,仿佛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为了黑白灰的颜色。在灰色的阶梯的阶梯之上,虚空界的大巫踏入巨门之中,俯身向前方行了一礼。
没有色泽的天地之间,周围尽是空茫一片,只有两人对坐。
一只修长纤瘦的手落在两人之间旋转的圆球体之上,指尖如有灵力般地拨动了几下,但指间却没有任何灵气波动。
圆球体艰难地转动。
两人身上是虚空界为数不多的色彩。
一只雪鹰落在对面之人的肩膀上,爪子勾在袈裟的一边,轻轻地啄着禅师耳后的淡金色佛印。
雪鹰的头被菩萨的手按住了,偏向了另一边。
“前辈。”慧剑菩萨低声道,“刚刚那是……”
对方的声音很淡。
“孩子的事。”
菩萨笑了笑,道:“没想到你我在此处,还能得知凡俗境况。小寒近来可好?他的命劫可有破除?”
“还未。”那只修长优美的手仍在轻轻拨动手下的圆球体,发着模糊光芒的圆球温顺地缓慢转动,但两人都能感觉到,模糊的光芒少了很微弱的一丝。
有可能是自然衰减,也有可能是其他缘故,但比较常见的情况,应该是道行很高的道修开天地棋局。天道向来对这种杀伤力一般、侮辱性极强的玩法很是关照。
“棋局?”慧剑菩萨的法号为明净,俗名禅意彻。他身前有浓厚的佛家法光托起圆球。“虽然少见,但最近似乎发生的很频繁。”
对方的手指停了一下,忽然回拨了一点点,指腹按在缺少一缕气息的那一处。
江折柳的声音平静清冷。
“正好,我也很久没下棋了。”
明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雪鹰跟着悄悄地看了过去,没眼力见地贴在菩萨的耳朵嘀嘀咕咕:“他生气了,他急了他急了……”
慧剑菩萨眼皮一跳,面不改色地按住了雪鹰的喙。
就在对方的手指触碰上那一点时,原本已形成的天地棋局之中,猛地降下一道微不可查地白光,没入到其中,随后迅速地隐匿无形。
第五十六章
星夜灿烂。
北斗七星从天际之间亮起,四处都是交错如银河的星芒。夜风吹拂,棋盘线条纵横交错。
还是被拖进来了。
巨大棋盘的另一端,是一身淡青道服的靳温书。他始终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手中的镇世山河珠缓慢地转动着。
“又见面了。”靳温书道,“上次与玉霄神的那一局,令人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江远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去找他下。”
靳温书笑了笑,道:“我与他的输赢,也只在半目左右,不如来领教领教魔君的道。”
江远寒冷着脸不说话,天地棋局不能朝着对弈者动武,但是可以强行破除,只不过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有秘术托底,鬼鹤还在旁边看着,走应该是能走得了的,但他并不清楚从棋局中脱身,是不是会受到阻碍。
棋局规则没有猜先,而是黑白两子飞快转动,光影几乎拖成一个小小的太极。随着转速减慢之时,纯黑的棋子停留在了江远寒面前。
他郁闷地看着下方一个接一个的格子,对围棋根本就没兴趣,就在他思索要不要强行破除的时候,忽然仿佛被什么牵住了手,慢而温和地点落在了棋盘之上的虚空中。
天地棋局能够改变地形,蓬莱上院此处的建筑山石早已粉碎成废墟,在局势的牵引之下,凝聚成一枚巨大的黑色棋子砰然落下。
星位。
靳温书扫了一眼棋盘,目光冲着江远寒的方向审视了片刻,心中突然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须臾之后,靳温书落子,白色棋子点落在盘上,映射出的光影让下方的一片山石也跟着陡然移动,腾挪震动声扩向八方。
江远寒人都傻了,目光略显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虚无之中,仿佛有另一只微凉修长的手从上方笼罩过来,按住他的手背,贴紧他的指节。
而且这只手很熟悉,让他有点晃神。就在他尝试着去感受的时候,忽地听到耳畔响起一句话。
“累不累?”
江远寒瞬间便听出了这是谁,他任由爹亲握着手下棋,根本就没看棋到底落在哪儿了,而是在心里小声地道:“有点吧。”
“用不用……”
“不用。”江远寒立即道,“你杀了他还有什么意思?白给你沾染因果,只有我自己动手,才是有因有果。”
对方没继续要求下去,而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江远寒知道自家双亲都是什么水平,刚刚肯定是有什么动静惊动了他爹,金仙道祖,一个念头就可以降临到他身边了。
白子低挂,黑子夹。周围的线条愈发鲜明耀目,下方的一切地势都随着棋局的变化而腾挪移动。
“爹亲,”江远寒悄悄跟他道,“你不会下不过靳温书吧?”
他耳畔的声音停了半晌,似乎很是无语,随后才道:“着急么。”
“不着急不着急。”江远寒怕给他增加压力,“我遇到一个人,但他好像是大能转世,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捏了一堆化身,爹,你说他会不会真身见到我之后就不认账了吧?”
“他敢。”
这句话轻描淡写,甚至还有一点平静温和的感觉。但就是听着让人怪害怕的。
江远寒安心了许多,正想说点别的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靳温书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青衣道修目光如灼地盯着他,“你在一心二用?”
江远寒哪里一心二用,他的心就没在棋盘上,粗略地扫了一眼,感觉也就下了四五十手,没好气地回道:“我根本就没打算跟你下,你这都是什么啊。”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察觉到握着手的轻柔气息慢慢地散去了,心中顿时一惊,整个人差点裂开。还没等江远寒开始慌,就见到对面的靳温书已经投子认输了。
棋盘开裂,星光陨落,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像是被撕碎了儒雅的面具。认输后反噬的棋局再次撞裂了他的肺腑,连道心都跟着摇摇欲坠。
靳温书将喉间的血咽了下去,唇瓣咬出了伤痕。但他还是收敛了一下神情,在棋局彻底消散之前,低低地道:“你……”
“别问了,不是我下的。”江远寒直截了当,他手中的转起来一柄血红短刃,笑眯眯地露出不那么乖的一面,“你的运气可真好,你知道你跟谁下了一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