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渊的储物法器里没有什么厚衣服,只有一个可以自动洁净的毛绒披风,他自己是洞虚境,寒暑不侵,根本没想到要准备这样的衣物。
他把披风笼罩在小鲛人的身上,踏上了冰面。
两人走到了冰面的尽头。
石头缝里长着鲜花,开满了姹紫嫣红。冰雪覆盖之中万物复苏,在这么冷的低温之下,草木生灵居然如同感受不到一样猫茂密生长。而在万物复苏的草木中央,亮起一道薄薄的淡蓝色屏障。
李凝渊立在屏障前方,伸手触摸了一下这层屏障:“……结界吗?”
江远寒跟着探头去看:“不太像,有点像……界膜。”
两人同时怔住——这里是流海秘境,小千世界的界膜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诞生异种巨兽的裂缝内部,如果是界膜的话……
这种东西只存在于大千世界之中啊?而本方大世界的界膜江远寒不是没见过,他甚至还见过切割下来的界膜碎片,不过倘若是本方大世界的界膜,自家双亲随手就修补了,怎么可能让这玩意儿这么无所阻碍地显露出来。
江远寒脑海中有些乱,他伸手摁了摁眉心,皱眉道:“这东西……不像是咱们这个世界应有的。”
李凝渊沉默半晌,没有应答。
不是他不信任江远寒的眼光,而是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需要冷静下来消化判别。而对方的言外之意也分量极重,需要细细地想一想。
江远寒也跟着沉默下来,他脑海中掠过了很多想法,随后又强压下去,掩饰住心境的动摇,转移话题:“看来这里没路了,我们走吧。总得找一条出路才对。”
李凝渊没有动。他的视线下移了一瞬,随后又收了回来,突然道:“你能走吗?”
“应该可以,怎么了,抱不动了?”
“结冰了。”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但江远寒却跟着浑身一颤,他猛地意识到这句话不是这么简单,立即挣脱了对方的怀抱,一下子没站稳坐到了冰面上,见到李凝渊接触冰面的下半身,已经被坚冰凝结了一半。
要是能轻易挣开,对方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江远寒脑海嗡得一声,像是被这种冰冷给扑灭了思绪,都有点转不动想法,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我给你想想办法。”
这个地方的坚冰肯定不是普通的东西,江远寒心急如焚,可脸上却要表现得极其冷静,他手腕一转,血红的短刃从掌心里浮现而出,他蹲在冰面上,血刃对着坚冰狠狠地凿了下去。
连冰霜的碎屑都没有砍掉。
江远寒心里一沉,血刃骤然消弭在掌心里,而是由魔气牵引出那片黑刀碎片。
雷电缠绕卷席着他的手指,让还未愈合完好的伤口再度被刺伤,鲜血淌下手腕。
“小寒。”李凝渊垂眸看着他,“收手,离开这里。”
他不能判断是因为他摸了界膜才被冰冻,还是在这里的每一个外来客都会被冰冻。
“我不。”
黑刀碎片被满是鲜血的手心握紧,江远寒眸光专注,抬手削掉坚冰。
包裹住白衣衣角的冰霜飞溅出碎屑,被黑刀上合道金仙的气息削掉一块。
有效果。
“我说让你离开这里。”李凝渊盯着他的手,“这种微乎其微的效果根本没用!”
他一点儿也不想跟对方死在一起。
“我不要。”
江远寒简单地答了一句,他的手被合道雷霆刺得血液流淌,而极度的冷又让血水凝结,让他失去知觉。
但他没有停手,而是一次又一次的使用碎片凿掉坚冰的碎片。
“你这个疯子。”李凝渊再也沉不住气,他尚且可以活动的手臂将对方提着衣领拽起来,死死地扣住了对方的手,夺过他手里的碎片甩到地面上。“你自己走,你听明白了吗?自己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想再看你做这些根本没有用的事情,你的手都要断掉了,你他妈的自己看不出来吗?!”
江远寒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凝渊说这种话,也是第一次被他这么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是为了小师叔,不是为了所谓的“同一个人”,只是为了他自己,如果他今天这么放任李凝渊化为冰原里的一具雕像,然后被坚冰包裹再碎裂……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应该,他还可以再尝试一下的。
应该再尝试一下的。
江远寒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声音梗在喉间,好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我不要。”
李凝渊攥着他衣领的手失去了力道,被对方挣脱了下来。他看着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永远都不会喜欢自己”,看着这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跪在地上,伸手捡起了那块伤人伤己的利刃碎片。
冰屑飞溅,效果微乎其微。江远寒的手握不住那块碎片了,他的手心全都溃烂,血肉被冻住,露出森白的骨骼,但他好像没发觉似的,自顾自地换了一只手。
李凝渊看不了这个。
他连对方破了个皮都看得心疼,怎么可能看得到这种场面。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小寒,到底那条路才能离开这个峡谷,离开上方异种巨兽的感知范围,要你自己去找了。”
江远寒像是没听到一样。
“你挣脱了牵心锁之后,立即离开流海秘境,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蓬莱上院了。”李凝渊道,“天下求道者成千上万,往往中道而卒,那些苦求修真而不入门的,心性偏移而陨落的,死于内斗暗杀的……数不胜数,你就当是我的天命到了,生与死,爱与恨,痴与怨……修道修心,这些我都……我早有准备。”
“……不要。”
“小寒……”
“我不许。”江远寒的声音有一点细微的哽咽,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他低垂着眼帘,像是一心一意地凿碎眼前的这块冰,“我不同意。”
“你能不能不要再任性了!”
这声音在四周回荡了一遍,到处都是空落落的。
江远寒的动作停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你这算什么,你之前不让我离开,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结果,就是为了这样报复我吗?”
“小寒……”
“你报复到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掷出来,“我不想再错过了,我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遇到……我去哪里找你啊?李凝渊,你告诉我怎么找你啊?!”
李凝渊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以为我真这么乐观么?那是因为是跟你……跟你在一起,”雷霆缠绕的手心被刺出撕裂伤,血液滴落成冰,江远寒的声音完全嘶哑了,“你以为我就愿意被这破链子缠着?但缠着我的人是你,我就愿意,你明不明白?你这个王八蛋到底懂不懂?!”
李凝渊真的不懂。他不知道对方的态度转换是为了什么,也不愿意考虑深究,他怕自己彻底变成了玉霄神的替代品,变成了一个仿制的赝品。
黑刀碎片掉下来了。
他的手握不住了,血液凝涸在一起。
江远寒的胸腔里全都是冰冷的空气,他深深地吸气,视野里是长在冰层上的树木,一旁石头里钻出来摇曳的花,脑海中突然过电般地想到了一句话。
——鸡蛋凿穿坚冰,冬天万物复苏,从石头里开出花来。
当时他说:“怎么可能呢?”
对啊,怎么可能。但是这里已经有石头里的花,有在这么低温下生存着的草木生灵,那么凭什么,凭什么不可能?
江远寒揉了把脸,发觉冰霜已经凝结到了对方的腰身,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你有鸡蛋吗?”
李凝渊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点了下头。
“你怎么连这个都有?”江远寒原本不抱希望,“你带着这玩意儿干什么啊?”
“……本来是,给你做饭。”
江远寒愣了一下,很想笑,可是又有一点想哭,他拢了下肩头的披风,声音低哑地问:“那衣服怎么反而想不到。”
李凝渊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完好无损的蛋递给他,觉得这场面实在荒谬,但他早就算不上什么精神正常的人了,荒谬可笑的画面,反而像是很适合彼此。
“让你往我怀里钻,可是很难的。”
江远寒霎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回忆着那时候师兄说的那句话,念叨了一遍:“怎么可能呢……”
他抬起手,用这个原本应该吃掉的食材轻轻地敲了一下坚冰。随后,仿佛天地之间同样响起一声脆裂的响动,不光是李凝渊身上凝结的冰,连脚底下的冰层,冰面,还有周围的冰雪,周围的低温,全部都一齐碎裂消融,一齐消失。
冰面消融得太快,几乎是瞬间,两人就一起沉进了脚下的溪水里——直到此刻,才发觉原来下方是一条小溪。
江远寒的双腿化为鱼尾,这段路程中极其缺水的现象得到缓解。他冒出水面,被对方揽住腰抱进怀里。
“……你不问问我怎么回事?”他有点忐忑。
“想问。”李凝渊拥着他的上半身,让鱼尾浸在小溪里,“你想说吗?”
“这可能……跟你我的执念有关。”江远寒的手都感觉不到知觉了,但他不太在意,“也许这个地方,并不原本就是这样,而是根据来者的心境弱点而变化的。”
这种现象并不是没有,玄通巨门之后有时候就会有这种真实环境,这不是幻象,而是环境本身的特性,如果刚刚无法破局,是真的会被冻住的。
“我应该跟你好好的解释一下的。”江远寒任由他牵着自己手,看着对方皱紧眉头处理伤口,“……不过,我好像没时间了。”
李凝渊的动作停顿住了,他抬起眼眸,静默无波地望着对方。
“……我应该跟你好好道个别。”江远寒有点迟疑,“我以为这一次不会辜负谁,是你欺负我的。但到了最后才发现,我……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在意你。”
李凝渊没有说话,而是始终沉默着,但他握着对方的纤细手腕,动作却越来越收紧,指骨摩擦出细微的响动。
“师兄,”江远寒没敢看他,“你能等等我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江远寒觉得这种要求对于李凝渊来说,真的很不公平。
第五十二章
低温消散,溪水涌流。四周偶尔有鸟雀的鸣叫。
风也柔和下来了。
怀里的小鲛人也不再反抗,没有满身是刺地抗拒,没有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和身影,似乎很是温顺。
但这种温顺,却像是有什么细而尖锐的东西钻进他活生生的血肉里,把涌流温热的鲜血凝结成冰,刺入他不设防备的每一处。
李凝渊很久都没有出声,他只是沉默地抱着对方,随后缓慢地松开臂膀,眸光与对方的视线交汇。
“通常说这种话的人,都不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很冷静,很克制,仿佛那些疯狂偏执到了尽头,那些埋进骨子里榨出每一滴心血的顽疾,都跟着这些听起来淡漠的言语一齐安静下来了。
病入膏肓的人,也会有这种回光返照。往往绝望降临的瞬间,都是无声无息地,像笼罩住心脏,逐渐握紧的手掌。
他不知首自己的心是什么样的,但他意识到——自己快要碎掉了。
李凝渊甚至冒出来一个荒唐又狼狈的念头,他简直想回到片刻之前,让他陨落在心境难关中的坚冰和低温里——而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低头亲昵的那个人,跟他诉说离别。
离别,生离死别。
但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来。这就是他的通病,或许也是每一个化身的通病、他本人的通病。情愿折磨自己到发疯,不敢开口表露出挽留,这像是用感情弱点来要挟对方。
对于高飞者,挽留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江远寒率先移开目光,他首:“……我这个要求是太任性了。”
“等你。”
江远寒猛地抬起头。
李凝渊像是说了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没有过多的赘述,但江远寒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分量。他喉结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话语却一时打结了,感觉说什么都不对。
他伸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随后又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他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但还是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心里完全没有那种踏实和舒服感。
就像小师叔的死别一样,也许他与对方之间,根本就没有生离两个字可以选择,每一次离去,都是死别。
生命焰火如此脆弱,这个世界又有太多无能为力之事。江远寒深深地吸了口气,改口首:“不要。我改变主意了。”
他的手才刚刚被李凝渊处理完血迹,被雪白的绷带缠成了粽子,刚刚动的那几下已经是最大幅度的动作了:“别等我。”
李凝渊望着他,没有答应。
“我那么说是错的,你没有等我回来的义务。我对你也一点儿都不好。”江远寒数了数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咱们认识这段时间,动不动就你死我活,动刀动枪的。这日子谁能过得下去,师兄不觉得累吗?”
他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却并不期望对方像自己说的这样回答。他隐隐地期盼,却又不由自主地埋没贬低,用谈笑的语气对师兄说:你看,我并不好。
这世上的很多人,即便是像江远寒这样堪称天之骄子的出身,在长大的路上都会遇到很多自我怀疑的时刻。他自负骄纵,表现得无所不能,但依旧时常觉得不安,就算是有人接近自己、对自己好,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想法却是——你看,我还有这么多缺点,你还要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