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这样呢,他可是有道侣的人。江远寒暗中反省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不会把我放进池子里么,又不会淹死。”
“我辈修道之士,不忍粗鲁待人。”
“……那你在虞城的那一剑,难道是以礼相待?”
李凝渊皱了下眉:“邪修残害生灵,不可以与‘人’相谈并论。”
这里的“人”,并不是指人族,而是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人。妖魔化形皆拟为人形,这里的人的概念,更多是指万物之灵、万物有灵,向善向道而诞生的“人性”。
江远寒对这句话挺满意的,他不喜欢跟人论道,就扯开了话题,聊起自己之前说的眼睛的问题:“我也不能一直这个样子,师兄你之前说,修炼到神魂凝练,可出窍神游的境界,就可以改变我视物模糊的问题?”
“这是种族特性,但到了神魂凝练的境界,确实可以改善。”
江远寒的元神自然是凝练无比的,但这具身体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也就无法被他的元神所影响。
李凝渊望着他沉吟了一瞬,含蓄地道:“恐怕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改变你的眼睛。”
这里的“相当一段时间”,都已经说得足够内敛了,事实上,织月鲛想要修炼到那个境界,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江远寒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一向乐观,觉得总会有办法的。除了这个之外,当务之急还有他的走路问题。
这条尾巴……好看是好看,但他不能只生活在这个小池子里,而且按理来说,织月鲛本身也是可以岸上行走的,只不过两人都不知道怎么由尾化腿。
江远寒虽然不知道,但他觉得冲夷仙君应该了解,恰巧李凝渊也是这么想的——难道小鲛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走路吗?
于是在两个人对彼此的错误估计之下,江远寒胆子格外大地开始尝试上岸,他的鱼尾银光烁烁,非常漂亮,从水中暴露在空气里,上面润泽的鳞片就更加炫目,几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李凝渊坐在旁边,手里重新转动着那柄白玉拂尘,静静地看着对方脱离池水。
鱼尾中间的弧度很流畅,抵在冷玉般的池边,仿佛真的能在岸上移动……但这种虚幻的假象只持续了几个呼吸,柔软又脆弱的尾巴就微微泛红,鳞片居然被同样细腻的玉给刮花了,带着一点细微的印子。
江远寒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就被一道温暖的术法笼罩住了,他顿时失去平衡,被早有准备的李凝渊稳稳接住。
……!有备而来!这绝对是故意的!
李凝渊单手卡在他的腰后,让浑身湿润的小鲛人坐在怀里,伸手凝聚了一片淡如烟尘的灵力,盘旋着触摸上泛红划伤的鳞片。
直到此刻,那股迟钝泛起的疼痛才传递到江远寒的脑海中,但随后就被一阵微冷的气息压制住了,缓慢地修复起来。
他涌到喉间的质问嘲讽也停住了,浑身锋芒毕露的刺才刚刚张开,还没等扎到别人,就又偃旗息鼓地蜷缩起来了。
李凝渊皱着眉,一边修复鳞片一边问:“你一点都不懂化形?”
江远寒:“……”
毕竟我也只是第一天做鱼。
“你这样会伤到鳞片。”
对方的语气很平和,但这种平静又略带责怪的语气,江远寒仿佛从哪里听到过,但细细勘查的时候,却又在脑海里消失无踪,好像这种似是而非的感受只存在他的梦里。
“修道之前,先学化形吧。”李凝渊的手指修复了鳞片,凝聚而来的灵力却没有散去,而是慢慢地蕴养着磨红的鱼尾。
“……知道了。”江远寒像是被对方以师兄的身份教训了一番,情绪不高地回应了一句。
李凝渊抬眼看他,见到对方的眼底有点湿润,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或只是鲛人出水后的生理性现象,他抬起手,轻轻地弹了一下对方的眉心:“什么都不会?”
江远寒望着外面模糊的月光,泄气地道:“哪有,会吵架拌嘴,会恃宠而骄,会嘲笑他人,会狂妄自大,还会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有。”
李凝渊微微怔了一下,还没等回答,就见到小鲛人随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带到眼前看了半天,眼睫都要戳到他的指尖上了。
过了好半晌,江远寒才确定之前咬到的伤口痊愈了,于是把冲夷仙君的手又放了回去。
他把自己从对方怀里挪出来,跟便宜师兄并排坐着,眼前只有不断蔓延的月光,不断蔓延吹拂而来的庭前淡香。他忽然恍惚了一下,想到倘若身边的人是小师叔,那应该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事了吧?
小师叔院子里的桂花树,如今独自在望归岛守候春秋,年复一年,香气无人寻觅,而望归之处,终究也等不到归来之人。
江远寒走神了很久,久到身旁的李凝渊轻声唤他都没有听到,直到神思收拢回来,才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了写着化形之术要领的书籍。
除却书籍之外,李凝渊还探出手,在鲛人轻纱的一角,捡起一颗乳白色的、带着轻微润光的小珍珠,递给了他。
江远寒接过珍珠,听到对方问:“……很伤心吗?”
鲛人落泪成珠,江远寒也是第一次见。
他把小珍珠放进纱衣的内侧衣袋里,想了一下:“有一些。”
“因为什么?”
“……离别。”江远寒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李凝渊没有多想,以为他说的族群亲人,便道:“修行若有成,天地之大,无穷遨游,谁都可以相见。”
江远寒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怎么样才算修行有成?而修行有成,就能让一切都顺心如意吗?”
李凝渊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想见的那个人,似乎很难见到。”
月光之下,织月鲛转过了头,漂亮通透的眼眸看了过来。他看着冲夷仙君,忽然笑起来。
“对啊,很难见到。他……”江远寒摇了下头,尾巴拨动池水,“不说了,师兄说得对,只要修行有成,总能有一天能见到的。”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笼罩在月色之下,跟此刻的明月清辉融为一体,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李凝渊看着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倘若真有凡心微动,未必就愿意让小鲛人见到他口中的这个人。
第三十五章
江远寒留在了落花仙府。
他错误地估计了李凝渊的耐心。本以为自己毫无长进、修行缓慢,很快就会惹得对方不耐烦——毕竟无论是从行事作风还是从他的声名来看,李凝渊都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
对方只是严于律己,求道坚定罢了。跟小师叔的圣人之心似乎有着一些根本的区别,但抛去这些大观念的不同,他又与小师叔的某些地方格外相似。
比如那双手。
江远寒头一次被一双手给吸引住,不是因为对方的手修长匀称、有一种无可匹敌的、独属于剑修的力量,而是因为这双手太像他初恋的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挽住小师叔的手指,也弄伤过对方持剑的手,作弄般地轻咬过,弄出过鲜血,对这一点肯定不会错认。正是这虚无缥缈又令人留恋的相似,让江远寒对冲夷仙君的好感更深了。
……当然不是恋爱方面的好感,只是觉得这是个好人,以及一些爱屋及乌之情。
没有想到连蓬莱上院都敬重无比的冲夷仙君,竟然也会有一天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得到一些好处。
李凝渊早就感觉到对方喜欢自己的手,但他并不知道玉霄神之事,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而是由着小鲛人经常拉到眼前细细地观赏,乃至于看到发呆出神的地步。
比起一门心思把他当兄弟的织月鲛,李凝渊倒是真有一点被灵物蛊惑的错觉……他见到对方,总有一些似有若无的、充满偏颇的念头滑过心海,让人分外心惊。
江远寒同样不知道这一点。
他在落花仙府修化形之术,练了半个多月就将此术学的差不多了。这是一个很罕见的记录,对于灵物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江远寒并没有很快展示出来,而是心安理得地坐着师兄给做的轮椅,用软软的皮毛毯子盖着鱼尾,只露出尾巴末端如纱的尾鳍,每天除了修炼化形术,就是吃吃喝喝,晚上没进水月池里睡觉。
这段时日太过安逸简单,让江远寒几乎有点忘了他的意图了。对方的徒弟有好几个,从一开始震惊无比、欲言又止,已经演化成了眼观鼻鼻观心,眼不见心不烦了。
又是一夜风吹落花。
庭前的桃花树坠了满地的残瓣,扫地的几个道童似乎没有看到,在树下偷懒聊天,话题自然围绕着仙府池子里的鲛人。
这些孩子心智早熟,无法跟寻常人间的童子相比。内容也就稍微出格了一些,暗中含着一些天真无知得有些恶意的揣测。
织月鲛的眼神不好,听力就极好。江远寒已经听了好几天了,从几个孩子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蛊惑仙君的全过程,内容颇为丰富,非常有趣,让人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或许是他走神得太明显,连李凝渊轻轻的提醒都没有听到。他的便宜师兄终于皱起眉,白玉拂尘软软的末端力道很轻地挑过了小鲛人的下颔,让对方那双漂亮如珠玉的眼眸直视着自己。
江远寒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吃饭。”李凝渊言简意赅,“吃完饭,查你功课。”
江远寒又眨了眨眼,想到师兄要考较得不止是化形之术,还有那些俗世人间里的人类典籍,一些儿童启蒙书籍……对方是真的把这个灵物当成师弟来养,所以才要求师弟的道心也必须明澈正直,对世界的认识也最好端正,不能走歪门邪道。
只是已经晚了。江远寒低头用白玉汤匙拨弄了一下碗里的汤,有点心不在焉地想。这具壳子里的自己可是一只纯正的魔,在蓬莱上院眼里早就是歪门邪道了。
他表现得如此明显,李凝渊也就愈发感知到小鲛人在胡思乱想,他静默片刻,开口问:“你能听到道童说的话。”
“嗯。”江远寒回味了一番,“师兄肯定也能听到,你……”
他笑了笑,故意靠过去揭穿对方:“师兄故意给我听这些话,是为了让我伤心吗?”
织月鲛眉目极美,闪烁反光的睫羽像是落满了月光下的薄雪,瞳孔透彻晶莹,此刻逼近过来,即便是李凝渊多年来稳定不动的道心也跟着陡然一动。
他确实折服于这份美丽,但并不是为了这具躯壳,而是这样的态度和表现被对方释放出来,就带着十足的、几乎有压迫之感的气息。
为什么这样脆弱的生命,却能从性格中释放出极其强韧的一面?
李凝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语调淡漠:“测度你的心性。”
江远寒低下头,小小地埋怨了一声:“……你真无聊。”
还不等他说下一句话,被埋怨无聊的便宜师兄就放下了手中拂尘,而是伸出手,半个手掌都贴在他的脸颊边,动作温和地将鲛人的脸庞微微抬起,另一边实打实地喂了他一口。
江远寒整条鱼都傻了。
他虽然看不清,但却能从对方的态度中感觉到李凝渊的认真。他愣愣地吃了好几口,等到对方又送到嘴边时,欲言又止地看着对方,道:“……师兄?”
“让你吃饭,你不专心。”李凝渊平静道,“师兄也只能强迫你专心了。”
江远寒听得面若火烧,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是尴尬还是羞恼,他有一种自己还不到三岁的感觉,愤慨地觉得对方在侮辱自己,但等到沾满温热汤汁的灵米送到唇边时,还是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吃掉。
……毕竟挺好吃的,不能浪费。
而且冲夷仙君是会做饭的,惹恼了他,难免哪次就把自己炖汤了……
江远寒虽然荒唐恶劣,但其实还是有分寸的。接下来全程都低头装作哑巴,乖得不得了地让李凝渊喂完饭,不知不觉地就让对方的手指吸引了视线。
……太像了。他曾经无数次抚摸过,十指交叩过。只有这样近至眼前的时候,那种相像才陡然发挥作用,让他魂牵梦萦。
思念之情,难以抑制。
江远寒忍了又忍,努力别开眼,刚想在心里劝告自己的时候,门口的屏风外有一个人影站定,正是一身红衣、发带及腰的盛问春。
她看到自家师尊没什么神情地给鲛人喂饭,眼皮狠狠一跳,躬身道:“弟子见过师尊,无忧仙君出关,听说您终于出山,传讯来访。”
“嗯。”李凝渊随口答了一句。
盛问春盯着那只鱼,哪敢质问自家师尊这到底是当师弟养、还是当情人养……任谁来看到这一幕,都不会往太纯洁的方向想吧。
正当她说服自己:师尊行得正坐得端,一生清名,刚正不阿举世无双,绝对不会分不清轻重,对一只懵懂灵物留情……毕竟灵物修行不易,寿命实在有限,我辈仙门中人,怎能给自己自找麻烦?
盛问春就要把自己催眠了,结果抬眼就看到她敬重无比的师尊大人,神情无波、动作平和地给小鲛人擦了擦唇角。
盛问春:“……”
她彻底败退,移开视线退了出去。过了半烛香的时间,门口风声停顿,桃花也不再坠落,遥遥地传来一个豁达的女声。
“哈哈哈哈哈哈……李凝渊,你也有今天?”
正是无忧仙君伊梦愁。
江远寒正看着对方的手,断断续续地给李凝渊背人间的启蒙书籍,背得都要困了,结果猛地一听见这疯女人的声音,精神一下子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