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襄凝视着他的笑容,眸光逐渐黯淡下去。
“晚了。”他转过头不再看少年,“章莪君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
干元秘境之冬,月光透过广袤的冰原,折射出斑斓晶莹的光晕,冰层之底如水晶宫殿般梦幻。
然而秘境之外却是暮春时节,朔月之夜。
无际的天幕中空无一物,无星无月,亦无风。
阴阳鱼守护着境门,它们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是整片夜空下唯一的亮光。
暗夜中的一角,传来窸窣碎语:“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另一个压低嗓音道:“能有什么事。章莪君现在绝对落在大长老手里,腾不出手来找‘他’。再说了,无量山离此地少说也要两三天才能到,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妖族呢?毕竟‘他’也算是只有天赋的妖。”
“得了吧,一只半妖而已,妖族也看不上眼。有了其他更忠心的棋子,他就是枚弃棋。”那人信誓旦旦道,“放心吧,不会有妖族来打搅我们。”
“我还是觉得不安。”
另一个嗤道:“即便真有点什么,还有长老们顶着呢。出动三个仙君,宗门这次可是大手笔……”
话音未落,他们的身体变被蓝焰吞噬。
两名天鸢宗金丹期弟子甚至没来得及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便被太阴离火焚为齑粉。
百米之外打坐的白眉老者,睁开双眼,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妖族,还是来了——”
但当他捕捉到暗夜中的人影时,失声惊呼:“章莪君??!”
商梦阮的脸隐于夜色之中,眼眸盛满冰冷的蓝色焰光,犹如兽瞳般残酷暴戾。
“百兵神谱”在他身后舒展,画谱上百件神兵从墨意氤氲至显形,每件神兵末端皆系有锁链,缠绕在他十指之间。
没有人知道,当世的炼器大宗师章莪君,为自己炼制过多少件天阶法器。
其实只有一件。
而这一件,便汇聚了足足百件天阶法器之力。
百兵神谱首次现世,商梦阮却没有任何激动之意,宛若无情无欲的尊像。
他冰凉的手指微微牵动,百件神兵便驰骋而出,织就天罗地网,杀向天鸢宗长老!
杀,是他唯一的情绪。
——杀掉任何胆敢阻挠他的人族、妖族。然后,夺回他的所有物。
天鸢宗长老惊惧的眼瞳中,倒映出百兵凛然寒芒。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章莪君今日午时还在无量山!现在本该龟缩于朝云处因虚弱而瑟瑟发抖才对!
很快,他的疑问便烟消云散。
一柄剑锋穿透他的心脏,爆炸声中血肉迸溅,元婴从气海中脱出,仓皇而逃,却被商梦阮徒手捏爆。
商梦阮面颊冰如寒霜,却溅满了长老的鲜血。血液淌下,留下红色藓痕,有些刺痛。
他脑海中忽然回响起在玄天镜前,少年慌张又带着关切的嗓音。
“你、你怎么样?有没有起藓?”
那时他们尚未拜师,未有多少接触,他也没把少年放在心上。但现在回想起来时,却能清晰地忆起少年亮晶晶的眼眸。
金色的,像璀璨的月光。
商梦阮轻轻吐出一口血气,转向另外两名气息奄奄的仙君。
其中一人为他凛然杀气所震慑,跪地求饶:“章莪君,我错了,我愿意永远服侍……”
“噗!”地一声,血溅百米。
任何求饶都变得无效,现在的商梦阮无异于渴血的杀戮兵器,他想要的唯有畅快淋漓的杀戮而已。
天鸢宗剩下的最后一名仙君咬牙战胜恐惧,发出孤注一掷的一击。
数息之后,境门之外只剩下浑身浴血的商梦阮,以及兵刃反射太阴离火的弧光。
这是一场屠杀。
天鸢宗三名元婴期仙君并十五名金丹期修士,全军覆没。
百兵神谱并未收敛杀气,兵刃浴血,通过锁链从他身后蔓延而出,宛若兽类狰狞的尾与爪。
躲在暗处的奶猪心有余悸,连呼吸都不敢稍重。他抬眼看身边的曲仇,见那向来阴冷淡定的黑蛟妖也被震得脸色煞白,才觉自己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刚才一炷香时间内商梦阮展现出的凶残,别说是人修,就连魔修和妖修都望尘莫及。
若有什么能与他相近的话,应当是上古时期的凶兽。
比如,奶猪通过录影石所见过的狰。
因为这个联想,狮子猫妖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
商梦阮会出现在这里,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完全意外的——在妖王的计划中,出现在这里营救小殿下的,应该是他们妖族。
到时候,小殿下感念于同族的救护,又听闻章莪君断绝师徒、选择炉鼎的消息,一定会对人族心灰意冷,自愿返回昆仑山。
但就连对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有所了解的奶猪,也没想到,商梦阮竟然能摆脱天鸢宗,在短短半日内返回干元境门,又在短短数息杀光了天鸢宗三名长老。
就这样,商梦阮表面竟然只是元婴后期的仙君?
阎王爷都不信!
曲仇忽然传音入耳:“他想做什么?”
奶猪定睛一看,只见商梦阮双眸紧闭,浑身气势骤降,修为从元婴后期步步下跌,直到筑基九层巅峰。
“他在压制修为——他想进入秘境!”奶猪同样传音入密,“他疯了吗?如果被守门兽发现,会被扼杀的啊!”
境主可是千年前飞升成仙的大能!
他还未来得及劝阻,便见商梦阮孤身跃入了阴阳鱼环绕的境门。
第47章
干元秘境, 冰隙之下。
“你说我师父自身难保?”荆雪尘急道,“你们都筹划了什么?为什么要牵连他?”
“你弄错了一件事,天鸢宗目标本就是商梦阮,你只是作为‘解药’, 附带毁掉。——当然, 这都是在他们不知道你是妖王之子的前提下。”闻人襄道, “妖族的小殿下和普通解药之间的利益岂止是天差地别。”
他凑到荆雪尘耳边,笑声沙哑:“我暂时替你保守了这个秘密。所以千万不要泄露出自己的身份, 煞费我的一片苦心。”
荆雪尘对他的狎昵毫无所觉,问道:“你还没说商梦阮是怎么回事呢。”
闻人襄漂亮的脸一臭, 凉凉解释道:“无非是气运、机缘、灵石法器一类。据说章莪君手中有商氏一族坟冢的钥匙,有了那柄钥匙,便能吞并商氏一族千年以来积淀的全部财宝。”
荆雪尘抿唇, 他算了一下日期, 发现今日正好是朔月之夜。
他忽然就放下心来。
朔月之夜的商梦阮会封禁朝云处,不是因为虚弱, 而是因为难以控制的强大。不是怕被人伤害, 而是怕失手伤人。
相较平常, 那时商梦阮脾气又硬又臭, 灵气也格外暴虐,所以才不与荆雪尘共修,怕伤到他。
如果确如闻人襄所言,天鸢宗打算趁朔月欺负他师父的话, 那他们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而且或许还会被他师父反欺负回来。
荆雪尘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暗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闻人襄不解。
但他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一颗果实从缝隙处投入,落在他们身边。
闻人襄瞳孔一缩, 抱住荆雪尘向冰隙深处扑倒。
小雪豹还在状况之外,只听轻微的“噗”一声之后,他身上的闻人襄浑身颤了一下,面部略微抽搐。
随后,一股浓郁的异香弥漫开来。
“屏息,香气有毒。”闻人襄急促道。
荆雪尘抬头,只见那巨大的怪鸟去而复返,指爪间抓着上百颗色泽鲜艳的果实。
一颗又一颗果实从缝隙中投入,爆炸、炸出密密麻麻的毒虫,腐败的果肉释放着奇香。
那怪鸟竟如此狡诈,想用这些果实毒死他们,或者逼迫他们离开冰隙!
荆雪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糟糕的状况。
不知道商梦阮怎样,反正他自己快要交代在这里了!
————
冰原之上,商梦阮的身影凭空出现。
他在空中踉跄了一下,随后跌坐在雪地上。
现在的他只是炼器九层,无法像在外界那般凭虚御空,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腿脚不便的窒碍。
圆月低垂于干元秘境的夜空,他体内躁动的暴戾逐渐减退,重新变得理智。
冒杀身之祸违反规则进入秘境,是他一时冲动所为,但现在想来,却也不怎么后悔。
有什么东西阻隔了灵契,切断了他和雪尘之间的联系。这种断裂感,他简直一刻都无法忍受。
——想必是因为狰的内丹还在少年身上,所以才有所挂念。
完全清醒之后,商梦阮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洁掉脸上的鲜血。
他掏出清洁符,又收了回去,抓了两把雪,擦掉颊边的血迹。
雪尘身边的敌人不知有几何,现在他的灵气很珍贵,不能随意浪费在清洁符上。
也因为如此,他脸上的粉色藓痕面积又大了些。
商梦阮取出小纸人,分魂注入其中。纸人变幻为异兽,驼起他的身体,向冰崖的方向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冰隙之下。
荆雪尘撕开闻人襄的衣服,看到他白皙瘦削的后背上满是斑斓的腐蚀痕迹。
荆雪尘知道,刚才第一个果实爆炸时,是这只狐妖用脊背保护了自己。
他生起一张离火符逼近狐妖背部,只见无数小虫从他脊背顶破皮肤而出,挣扎着逃离,随后被火焰烤化。
闻人襄脊背布满汗水,剧烈起伏,紧咬牙关没发出呻|吟。
待毒虫驱干净之后,荆雪尘拍拍闻人襄的脸,发现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荆雪尘简直搞不懂这只狐狸——现在他被摄魂铃与狐腋绸控制,完全受其掌控,闻人襄又何必再舍身保护他,大打感情牌呢?
他已经因为心软被这臭狐狸钻过两次空子,所以荆雪尘决定,以后不再受他欺骗。
果实源源不断地被怪鸟扔进来,虫潮还在向上蔓延,火焰能驱散虫潮,却无法燃尽毒气。
荆雪尘只来得及紧急处理一下闻人襄的伤势,便被迫继续向上方攀爬。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怪鸟尖利的啸叫!
荆雪尘扒在冰崖上看不分明,他眯着眼睛,透过那一线空隙,隐约看到飘散的鸟毛,以及一抹冰蓝色焰光。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是,那蓝焰真的好像师父的太阴离火啊!
怪鸟尖锐的嘶鸣响彻整个深渊,冰崖嗡隆震动,荆雪尘的双眼紧跟着外面那道熟悉的身影,一瞬未离。
能将足有元婴期修为的异兽逼迫至此的,又有谁呢?
怪鸟的叫声越发虚弱,它庞大的身影沉沉从空中坠落。
荆雪尘心跳加速,紧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手脚并用向着冰隙外爬去。
是谁呢?真的是……师父吗?
就在那人影转身的刹那,他背后陡然爆出骤烈的白光。
怪鸟在临死前一瞬突然自爆内丹,释放出强悍的灵气冲击波,整座冰原为之摇动震颤。
事发突然,荆雪尘攀爬的那块冰层从山体脱落,连带着他和闻人襄向下坠去!
“喵——!”他失声惊呼。
然后,小雪豹便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怀抱中。
即便有再多刺鼻浓郁的血味,也掩不住那熟悉的冷香。
荆雪尘眼眶猛地一热。
“……师父!”他一下搂住商梦阮的脖子。
仙君温暖宽大的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荆雪尘顿觉委屈汹涌而来,眼睛鼻子都酸胀起来,忍不住又把自己往商梦阮怀里塞了塞。
他两条腿缠住仙君的腰,两条胳膊把仙君的脖子勒得死紧,要不是商梦阮修为高,普通人或许要被他勒得断成三截。
“师父师父师父……”小雪豹嘟嘟囔囔,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雪尘。”商梦阮说出了今夜第一句话。
他的手抚在少年颈后,解下狐腋绸和摄魂铃,像安抚一只猫儿般,在他颈后抚摸。
待他的小徒弟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商梦阮才将视线移至昏迷的闻人襄,神情冰寒。
光是闻到雪尘身上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狐骚味,他就杀意勃发。
此妖非死不可。
他正要下手之时,荆雪尘在他怀里扭了扭,问道:“师父,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的脸凑近他的脸,又心疼又生气:“啊,好严重的藓!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吗!”
他师父白净冷清漂亮好看的脸都被遮住了!
商梦阮当然不会说,那不是别人打的,而是别人被他杀掉时溅出的血。
他道:“不碍事。”
荆雪尘心里顿时更软了。
师父为了救他付出了这么多,那么他把耳朵给师父揉一揉,过过手瘾,也不是不可以。
给揉几次呢?
他心里正有点小纠结,却闻到了一股很强大的鱼腥味。
荆雪尘忽然意识到了不妥。
“师父,你违反规则进入秘境,守护境门的那两条大鱼,会不会……”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商梦阮眉心一凝,胯|下纸片异兽急遽转弯,奔向冰隙之外。
在遥远的天边,一黑一白两条巨鱼正奔腾而来,在它们身后,黑云翻腾,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席卷天地万物。
刚才那只怪鸟是秘境之冬的最强者,理论上是绝无可能消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