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有关朝云处的点滴日常都编成故事,讲给商梦阮,但直到烛火将熄之时,商梦阮也没能想起他的过去。
“雪尘故事里的师父,对徒弟也太冷漠严苛了些。”商梦阮道,“不过我感觉他还是真心为他好的,只是不善表达。”
荆雪尘在被窝里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认可前面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话。
商梦阮吹熄烛火,顿时月光倾泻而下,有种迷人的宁静。
他侧身躺下,荆雪尘身边的被褥顿时向下凹了一块。随着时间的流淌,温暖逐渐从身边蔓延过来,和他的被窝连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穿过被窝,勾住少年的小指头。又过一会儿,那大手见他没有抵触,便直接热乎乎地握住了他的小手。
荆雪尘觉得自己的爪爪又热又麻,但莫名其妙地,他并不想逃离。
月影斜映,在半梦半醒间,他轻声问道:“师父,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才会性情大变,把自己封闭起来,从温柔爱笑变得寡言少语,孤僻又不通人情呢?”
商梦阮一顿,没有辩驳他的称呼。他思索片刻,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所在乎的全部事物已经被毁掉,所以整个世界都已经对他无所谓了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少年轻微的啜泣声。
在月光之下,荆雪尘眼眶中盛满晶莹的泪水,熠熠闪动,像星星和水晶珠,或是一切纯粹美好的东西。
“雪尘。”商梦阮侧过身来,给他擦泪。
他这声“雪尘”和秘境里师徒重聚的那声“雪尘”,以及曾经千百次呼唤重叠在一起,荆雪尘的眼泪顿时撑不住,流了下来。
幻境里忘掉一切的商梦阮性情越好,他心里就越难受。
幻境中他双腿尽断、一辈子都无法走路跑跳,这对常人而言是多么重大的打击,却没有动摇商梦阮的心境。
然而就是如此心智坚强的他,却变成了朝云处里孤僻冰冷的章莪君。
荆雪尘哽咽道:“那如果,他再次拥有在乎重视的人,他还会变回最开始的他吗?”
“我想不会的。”商梦阮顿了顿,道:“但他至少能活得开心一点。”
荆雪尘掩着被子,点点头。
快睡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落入了商梦阮宽阔的怀中,温暖又安稳。
“雪尘。”商梦阮用几乎梦呓的声音道,“若不愿喊我夫君,便唤我‘阮哥哥’罢。”
第49章
翌日清早, 荆雪尘又被额间一个吻甜醒。
“师……”他刚迷迷糊糊地念了声,便被一根手指压住嘴唇。
“嘘,”商梦阮道,“叫阮哥哥。”
他的软哥哥是谁都能当的吗?荆雪尘颇不服气。
无奈商梦阮一直执着于这个称呼, 简直把与生俱来的那股执拗劲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荆雪尘眼睁睁见他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炖猪蹄, 气得瞪大眼睛:“你、你怎么能这样!”
“叫阮哥哥。”商梦阮微笑着道, “不然不给你吃。”
“你耍赖!”荆雪尘头顶冒烟儿,“拿肉来威胁我, 幼不幼稚啊!我都替你害臊!”
这个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原来的师父拗是拗了点,但从来不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
亏他还想让师父过得轻松快活一些, 现在看来,还是原来那个严肃禁欲的好。
至少矜持一些,不会抢他东西吃!
荆雪尘眼馋地盯着那块猪蹄, 快被他气死了。
软哥哥是打死也不会叫的, 但猪蹄真的好香啊……
幻境里的商梦阮,烹饪手法一如既往地高超。
“怎样?再不决定, 猪蹄我就笑纳了。”商梦阮作势咬住了猪蹄一角。
荆雪尘脑子“嗡”地一下, 以饿豹扑食之势扑了过去, 一口叼住猪蹄的另一角。
咬住之后, 他才发现自己离商梦阮的脸有多么近,几乎要亲在一起。
商梦阮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微笑起来:“今日的夫人有些热情。”
荆雪尘一呆,嘴里的猪蹄“啪嗒”就掉了下去, 滚出几朵酱汁儿, 跌落在地。
他急急从商梦阮轮椅上跳下来,脸色绯红。
商梦阮以为他着急地上掉着的肉,道:“锅里还有。别急。”
荆雪尘满腔热腾腾的情绪, 也辨不出来是什么,只好一气儿当愤怒撒出来:“你又诓我!”
商梦阮也不辩解,只是望着他,淡淡地笑。
荆雪尘最受不了他笑。
罢了罢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阮哥哥。”他两只手纠结地绞在一起,“我在这里都会叫你‘阮哥哥’,不过作为交换,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反正“软”和“阮”发音相同,字形却不同,在他心里代表的含义也不一样。
师父记忆全失,自降辈分,他应该是占了便宜才对。
想到这里,荆雪尘又得意起来。
——得意完了,还得哭丧着脸把弄上酱汁儿的衣服洗干净。
昨日他采的草药比之前那位“采药女”采的多三倍有余,所以能闲在家里。
说来也奇怪,他进入幻境之后,脑子里多出了很多属于采药女的知识,也像采药女一般身无灵气,却还是有着一身巨力。
他在无人处试了试,甚至还能变出属于雪豹妖的耳朵尾巴。
到底是幻境的转换规则有所疏漏,还是说,那深山里的采药女本来就和自己一样,不是人呢?
他被自己荒诞的猜测吓了一跳,手中衣物顿时发出裂帛声响。
荆雪尘回想起当自己毁掉一块炼器材料时,师父责备的眼神,顿时一阵手脚发凉。
然而商梦阮回来后,并未露出不悦,只是略有疑惑:“这些事,本就不该你做。为何我从前没发现?”
他又头痛似的合住眼眸,荆雪尘忙上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发现,只要幻境里的商大夫和商梦阮的认知有所冲突时,师父都会很难受。
至此之后,那些琐碎的家务活都交给附近的农妇去做,她们既能拿到丰厚的报酬,又能帮远近闻名的商氏夫妻做事,个个都很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荆雪尘口中的“故事”也趋近尾声。他看着神情未兴波澜的商梦阮,心中一阵失望。
“……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雪尘故事中的师徒,是你和我?”商梦阮问道。
他现在正坐在紫藤花架下,晨光撒落,他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眸色深邃难辨。
荆雪尘观察着他的神情,“嗯”了一声,道:“我没疯,也不是做梦。这个镇子才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梦。”
“‘应该离开’么……”商梦阮道,“可是我觉得,若雪尘所言皆为真实,那位章莪君恐怕根本不想醒来。”
“为什么?”荆雪尘意外。
“如你所言,他身负深仇大恨,不得已艰难斡旋于世间,就连情感都不敢外露。而在这里,他却拥有岁月静好,与爱侣相伴。”商梦阮淡淡道,“梦境相较于‘现实’,太美好了。”
“可是这些‘美好’都是假的啊!”荆雪尘急道,“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假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夫妻’!”
他垂下眸子,眼眶有点发热:“现在关系这么乱,弄得我的心也乱糟糟的,根本分不清楚……我、我真的好讨厌这样。”
商梦阮朝他张开手臂,少年便如乳燕投林般,委屈巴巴地扑到他怀里,抱住脖子。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商梦阮一对他好,那些师徒该有的界限,他就一点都不想遵守。
说着不能贪恋幻境中的美好,他自己还一个猛子扎进去,沉溺其中,浮都浮不起来。
好差劲啊。
“雪尘真以为,现在的所有都是假的吗?”商梦阮的嗓音在耳边沉沉响起。
荆雪尘闷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气音儿。
“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无中生有。”商梦阮道,“故事中的师父对徒弟一定心思不纯,否则我怎会对你……”
后半句融化在晨风中,荆雪尘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半晌之后,才模糊道:“我不知道……”
商梦阮摸摸他的脸蛋,感觉有些潮湿,便柔声道:“坐上来。”
少年摇头:“我长高了,变重了,轮椅太小,会压坏你的腿。”
在幻境中,他的生长速度反倒快了起来,很快就比坐着的商梦阮还高出一截。
“明日换宽敞的轮椅。”商梦阮道,“现在哥哥想你了,就坐上来,好吗?”
荆雪尘被那声“哥哥”窘得不行,心里又实在想念,便像从前一小只豹豹那样,挤进轮椅里,虚虚坐在他腿上。
“雪尘之前说,想和‘师父’神交,要做到心意相通?”商梦阮问。
“嗯。”荆雪尘应道。
“那你首先该明白的一点是,商梦阮并非清心寡欲。”俊美男人微微一笑,“比如现在,他就想你亲一亲他。”
荆雪尘脸色一红,不自在地挪了挪,道:“你好厚颜无耻啊。”
“回忆是很痛苦的事,我总该要一点报酬。”商梦阮笑着道。
荆雪尘精神一振:“你决定醒来了?”
“这里除了你以外,其余事物确实给我一种怪异的不真实感,很多细节都有瑕疵。”商梦阮沉思道,“我还是更希望能在真实的世界与你生活。”
果然,商梦阮即便忘掉了一切,该有的理智还是有的。荆雪尘暗中肯定了一下师父的智商。
——但是能不能别这么肉麻呀!开口不带上情话就不能说了是吧!
他甩甩脑袋,附和道:“就是就是,如果不记起来,你给我下的毒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毒?我还给你下过毒?”商梦阮微讶。
荆雪尘臭着脸道:“不然呢,你就是这么坏心眼。也就我这种心怀大爱的好豹子能包容你这臭鸡蛋了……”
商梦阮一愣,笑容更深。
以他的性格,下毒之事多半是吓唬少年的。只不过,他也确实很坏心眼地抓住了这个把柄,打算暂时不将这事告诉他。
“既然如此,恢复记忆刻不容缓。”他绷起脸道,“所以,雪尘是不是该交报酬了?”
绕了这么多,他怎么还没忘掉这茬!
荆雪尘皱着小眉毛,如临大敌般盯着商梦阮的唇。
那薄唇颜色很浅,看起来有些凉薄,尝起来口感会怎么样呢?
“如果你非要这么自讨苦吃,那我就下嘴了啊。”他警告道,“我和你讲,我真身可是吃人的豹子,咬人可疼了!”
“嗯。”商梦阮浅笑着看他。
荆雪尘按住他的肩膀,满脸挣扎:“等你恢复记忆,肯定会后悔的!”
“那就是以后的我该考虑的事了。”商梦阮道。
“还有……”荆雪尘的嘴还想喋喋不休。
商梦阮忽然很认真地唤他名字:“雪尘。”
那一声轻唤落下,荆雪尘顿时僵立,面如蒸霞,嘴唇微微发颤。
风吹花动,紫藤花瓣落下,点缀在商梦阮发间。
荆雪尘的心田仿佛被那花瓣挠了一下,痒乎乎地颤抖起来。
他闭上眼,嘟着嘴,轻轻在商梦阮唇上啄了一下。
啄一下,然后烫着脸躲开。
商梦阮按住他的后脑勺,追上来,加深了刚才的吻。
荆雪尘“唔”了一声,双眸猛然瞪大。
……等等!说好的亲一下,怎么还伸舌头呢!这、这难道是商梦阮要和他打嘴仗!
少年恍然大悟。
可是,这人怎么不讲武德呢?来骗、来偷袭,欺负他这个第一次打嘴仗、还没准备好的小雪豹!
耍小聪明,这好吗?
荆雪尘心慌得厉害,一记下勾拳打中了商梦阮的下巴。可怜他的小软舌还没收回来,顿时被咬破出血,只好一边“呜呜”叫着一边跳开。
商梦阮唇角带血,怀里空了一块,还有点呆怔。
“唔唔唔唔唔唔!”荆雪尘舌头疼,含泪控诉完,转身就跑回屋里去了。
下不为例,你给我好自为之!
商梦阮注视着少年,沉沉笑出声来。
他擦掉唇边的血迹,又忍不住抚过唇瓣上残留的余温,眼神温柔。
半晌过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神情凝重下来,转动轮椅向房间里驶去。
第50章
如何从梦里叫醒一个做梦的人?最快的方法, 就是用突然的刺激吓醒他。
商梦阮嘱咐荆雪尘,让他尽可能讲述一些曾经对章莪君产生深刻印象的事,比如有关灭族之仇。
但十多年以前的事, 荆雪尘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又怎么能确切描摹出刺激性的画面?
恢复记忆之事一筹莫展,只能放在一边不谈,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离开幻境。
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梦境与外界的时间流速究竟如何,如果外界身体出什么问题, 梦境里他们的意识也会随之消亡。
没有记忆并不代表失去思考的能力, 荆雪尘把干元秘境事无巨细地告诉商梦阮,和他一起探讨幻境和秘境之间的关系。
镇子之外十里, 河流潺湲而过, 古朴优雅的石拱桥跨越其上,背阴处生长着潮湿的青苔。
“干元秘境里没有这条河。”荆雪尘道, “可能是因为离得比较远, 没有投射过去?”
“幻境与秘境之间一一对应, 但不一定全无差别。”商梦阮道,“你还记得什么类似的景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