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寨中待了一月有余时,已将山寨中的地形牢记于心,将军一直没有动作,我有些急躁了。原想将地形画在纸上送出去,后来又觉得这种方法太过冒险,只能作罢。
许是我连着几日话少,饭也不爱吃,他说要带着兄弟下山,让我自己待着。平日里他怕我跑了,每日都看着我,我自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下山没多久我便溜出了山寨。
到街上与将军的暗线碰了头,画完地形图后将军却说让我回去,留待来日放火烧山,寨中之人一个不留。
我犯了难……
☆、前尘烬叁
如此回去,该怎样打消他的疑虑?
此时正值樱桃的旺季,街边随处可见卖樱桃的小贩,我想起他好像是爱吃樱桃的,只是山上种不活樱桃树,他又不愿意麻烦手下专门跑一趟去买,故而一直馋着。
做戏要做足全套,我被劫进了山寨,将军安排的父母和亲戚摆出焦急的姿态,在附近的县城张贴了许多的告示。我既要回去,那溜出来却不回家也不报平安,定是要让人疑心的,于是我便去茶馆写了封信托人寄去将军安排的家里。
我拎着樱桃回山寨时,他看起来傻乎乎的,没第一时间尝尝樱桃甜不甜,反而问我哪里来的银子买樱桃。
我同他讲他将我掳上山寨时没搜身,身上自然还是有些盘缠的。
他不知怎的闹了个大红脸,匆匆吃了几个就走远了。
万幸的是,他说樱桃很甜,大抵是不会疑心我了罢。
在山寨中时日长了,我与他渐渐相熟,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在山寨中闷坏了,出去打家劫舍时竟也要带上我。
随他出去几次我竟然觉得那些被打劫的人皆是活该,那些劫来的钱送到贫民窟时我还颇有自豪感。
每次打劫完回寨子,总是会有流水席让寨子里的兄弟一起吃。
我第一次同他坐在一起吃流水席时,他的兄弟都笑他。
缘由是我吃饭习惯了小口,而他不同,大口吃酒吃菜惯了,一口恨不得吃掉一整碗面。
他呆愣着来回看看桌上笑他的兄弟,连我都盯着他看。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大伙儿是笑他吃饭太大口,原本张开的嘴硬生生又闭上了,筷子夹好的菜也放进了碗里,分了好几口才吃完。
真有意思,其实我哪里在意这些。
他是土匪头目,若是将军要剿匪,他定然是必死无疑的。
大抵我是习惯了他的吵闹,竟想象不出身边没他讲些粗话又时常结结巴巴的日子。
将军约摸估算着要在人间度过六十余年,不出意外我自然也是要一直陪着,从前没他时我只觉人间六十余年匆匆过去,于我来说不过尔尔。
若想到日后没了他这样有趣的人在身边作陪,那余下的四十多年,我大概要熬着过。
我想让他活着。
我问了天上托梦的侍官,他破天荒的劝我莫要轻易动凡人命数。我自是不听的,我甚至想我一个神官,动一下凡人命数应当不打紧,我只是想让他多陪我些时日。
我不是没想过他知晓我是卧底后会有多生气,但我总想着:不过是几个凡人的性命,他又常说在他心里我十分重要,既如此,他应当气几天便罢休了。我想我是不太懂凡人之间那些羁绊与情谊的,在天界我从没见过谁将谁看的特别重。
计划剿灭山寨那日,我将他支下山,又在他回程途中设好了阵法,让他犹如陷入迷宫般,没我的指令走不出来。
我解了阵法站到他面前时,山上的大火已然烧了许久。
他本来瞧见我是欢喜的,一瞥眼看见了山上的熊熊大火,又看见了走过来拍我肩膀的将军……
他并不蠢笨,见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懂的。
“是你算计我啊……”
“原来是你……算计我啊……”
我心里说不出的压抑着疼,像是被绣花针一点一点地戳着洞。
话没说完,他嘴角便渗出血了,晕在了我面前。
从前在山寨时总是他关着我,后来到了将军府是我关着他。
我虽做了凡人没了法力,但记忆还在,纵使他武功高强,我在他房中做些阵法,他自是出不去的。
不过同从前不同的是,我不总在他房中待着,他不想见我。
他气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他过几天便消气了,他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旬总该消气了,他也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月定要消气了,他还没有。
他每日不爱咋呼了,不要说什么粗话,整日话也不说一句,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好像同我原先预想的不同。
我想着若是让他报了仇,他是不是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的,是不是就能对我笑了。
于是我撤掉了阵法,如他在山坡后面看着我偷溜下山一样,我看着他夜里偷偷跑掉了。
他功夫确实很不错,先后杀了很多将军手下的小将。
托梦的侍官却告诉我因为我妄动了他的命数,又纵他报仇,动了原本一些下凡历劫的小神仙的命数,以致于那些小神仙要多历轮回之苦,一环扣一环,如今他已罪大恶极,天界派了雷公电母要降雷杀了他,让我不要参与。
我方道原来一切都如此可笑,是我自认为我能护好他,动了他的命数,如今这些债却要算到他的头上。
我知他若是想杀了将军,必然要费一些筹谋,所以我先找到了他,预备带着他先躲躲雷公电母。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想杀我。
他拿剑指着我时,我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他知我不会武功,如今拿剑指着我,想来是抱着我非死不可的决心了。他道冷心冷情,不配为人,他道该死的是他为什么连山寨里的孩子也不放过。
顺着他的话头,我好像多添了些凡人该有的情感,是同天界的神官不一样的东西。山寨学堂里孩子灿烂的笑脸,平日里朱大娘做的家常菜,放火烧寨时那些凄厉的哭声。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错的离谱。
雷公电母来的很快,天雷降下来时他不知躲避,凡人自是想不到有那么巧的事,一道雷会正好劈在自己身上。
我却看的清清楚楚:雷公的锤子分明对准了他。
我大约是忘了自己凡人之身,没多想便冲了过去,意识涣散时我方知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我只是一个资历不大的小仙,哪里能护住一个凡人。
“下一世,别遇见了罢。”
都是我的错……
我的情绪陡然激烈起来:“所以!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离我的轮回远一点!远一点!”
再多活些时日罢……给我留些赎罪的时间。
我好像平日里对他并不好,又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做了他的叛徒,他当是以为我厌恶他的吧。
我不想对他说这样的话的,可我也实在想不到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让他活下来。
秦池身陨已成必然,我却短时间内想不到什么能解决问题的办法,距下次降雷还有九九八十一日,若他对我还有那么一丝丝顾忌,能不能多活几日?
我只求他能多活几天,多给我一些时间准备。我不想最后是这样的,能不能,别怪我?
天界一早被我排除在计划之外,我没多想便来到了冥府。
冥王同天界早些年间有些过节,见我是神官并不愿意帮我,我跪着求了很久,窥得了阎王的一些隐秘。
原来冥王也不过是一个替别人守着记忆的可怜虫罢了,我用自己的原身同冥王达成了协议。
冥王告诉我要扭转那些神官的轮回已是不可能,他们早已开始了新的人生,唯一能做的便是消除他们对他的怨恨,来日复职天界,不找他的麻烦罢了。
我又问那冥界会给他什么处罚?
阎王道原本他一个土匪,杀了人在冥界务几年职便罢了,如今阻了神官气运,天界不肯罢休,将处罚改为冥界务工千年,轮回一律打入畜生道,若是为人,也一生坎坷,郁郁而终。
阎王最终判他入黄泉做孟婆。
黄泉地大,只他一人,他喜热闹,孤独才是对他的惩罚。
我与他分明没有认识多久,若说为何放着神官不做,在冥界守着他那么久,又是何必。我说不上来,或许孤独是他的惩罚,他本不该受,或许我只觉得总之在哪里都一样,天界有我没我都一样,我放心不下他。
“千年的孤独谁受?”
“我受。”
“被遗忘的痛苦谁担?”
“我担。”
“私留鬼魂在黄泉的刑罚谁领?”
“我领。”
“你所为何?”
“本该如此。”
“你所求何?”
“求他往后万世顺遂。”
“万世太久。”
“那……便百世欢愉。”
“除了这些,你还要为他求些什么吗?”想来那人对阎王当真是极重要的。
“求,求一生无苦涩,情谊有人惜。”求世世有人疼他爱他。
冥界时日长,我在忘川河边做了艄公。
黄泉原先那位孟婆我见过,是一个整日不爱笑的姑娘,她同我讲她在黄泉不过近百年,已许久没笑过了,整日除了熬汤,从没有鬼能留在孟婆庄陪陪她。
我道这留在冥界的,原都是可怜人。
我想到他喜欢吃樱桃,在忘冥司的院子里种了樱桃树。
冥界并不能种活这种果树,我试了多次,亦不能成,后来我发现用法术吊着,倒长势喜人,虽说这种法子于身体有些坏处,不过不打紧。
我不知他喝过孟婆汤还会不会写字,左右他生前会的也不多,我备了许多纸张笔墨,将来要在黄泉待许久许久,我可以慢慢教他,教多少遍都行,他若是学累了,我能给他读读书,洗些最甜的樱桃给他吃,想来他会喜欢。
准备这一切或许用了许久,准备好后他没多久便来了黄泉。
☆、前尘烬肆
在黄泉我初见他时,他果真一碗孟婆汤下肚,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见了我很主动同我说话,“你长得真好看,清清瘦瘦的,一看就是读书人,真讨人喜欢。若我是土匪,定要将你掳去做压寨夫人的。”
他冲着我笑,可不知怎的,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只觉得堵闷,半点笑不出来,甚至眼眶有着浓重的酸。
我喘不过气来,大口呼气也难掩胸中短闷不适,只觉下一瞬便要窒息。
不待同他说上什么话,我便慌忙逃走,再见到他时已是几日后了。
他一路骂骂咧咧来忘冥司找我,见到我却不骂了,只说那黄泉太大,我作为他唯一的邻居怎的也不去找他?
是我的错,他是喜欢热闹的,我便日日去找他,每日不行,两日一次,三日一次也是必然的。
他还是像从前一般喜欢樱桃,也不会写字,我准备的那些好在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相处时日多了,他常问我为何不喜欢笑,我不知该如何答他。
我记得我从前不是一个不喜欢笑的人,第一次见他便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到了黄泉,我本该高兴的,我能同他在一处许多时日,纵使终有一天会分开,总之现下是在一处的,怎的我便笑不出呢?
好似有次我连着几日没去找他,他便吭哧吭哧跑来忘冥司找我。
彼时我刚领过私留鬼魂在黄泉的惩处,浑身是血。我怕他闻见我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怕浑身是血的我吓到了他,本欲沐浴过后便匆忙赶去看他,没成想他急匆匆的来了。
不知是不是近些时候伤势有些重,他进来院子时我并未听见声响,直到澡房的门被推开我方知晓。
猛地我便想起从前在山寨时,他也撞见过我洗澡。那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结结巴巴的道歉,仿佛除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再说些别的话,甚至还咬到了舌头。现今呢?没看出他有什么羞赧,大大方方的走进来,同我讲: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没忍住鼻腔有些酸涩,好似大梦一场,梦醒了方知,是我,痴心妄想。
我一遍又一遍同他做着从前我们会一起做的事,如今才幡然醒悟:孟婆汤的效用很不错,他早忘了个干净。
原先我不懂得思念,而今初识方知:我好想你原不是见不到面才会说的话,你我近在咫尺,我却想道一句我好想你。
原我笑不出是这番缘由。
后来候期来过,他的纪淮没了。
我这副原身早已许给了阎王,我帮不了他。
他压抑着哽咽时同我讲,他不强求能同纪淮再待上许久,能再见一面便好,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见他最后一面。
我方觉出我不应所求甚多,能时常见他已是万幸。
在冥界几百年过去,何夏不知是什么缘由,学过的字总是忘记,早些时日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能同他一起看些书,竟没料到他还是许多字都不认识。
所幸我没什么别的事做,他不会我便一直教罢了,总不会腻烦的。
若是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便好了,我受点伤,他高高兴兴的做他的孟婆,而后好好的转世投胎。
可冥王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不打算聚先前那人的魂魄了。
我的原身成了于冥王无用的物件。
冥王有意违诺,便常叫我去凡间帮他跑腿,办些琐事。
我倒是没甚所谓,只是能陪他的时间又少了些许。
去办沈书那件事儿时,我的伤尚未好全,竟叫他看见了。
说来他去人间当真是个意外,但他想呆,我便由着他,小心些看顾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