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又将一块黑布蒙在眼上,披散着墨发,装作瞎子慢吞吞用木棍寻路。
易郡庭忙要去追,却被易尺寒拦住了。
“你又拦我?!”易郡庭要气死了,“他自己去寻满秋狭肯定要出事的!”
易尺寒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相重镜?”
细心之人仔细瞧,就能发现相重镜身上的端倪。
易郡庭一愣,愕然看他。
一看他这个表情,易尺寒就知道了答案,他漠然道:“你就算跟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易郡庭:“可是……”
易尺寒道:“先回去寻掌门吧。”
易郡庭垂头丧气地看着相重镜消失的方向,知晓按照自己的修为去了也是拖后腿,只好委屈地跟着易尺寒回去。
走到了半路上,蔫哒哒的易郡庭突然一抬头,双眸闪现亮晶晶的光芒。
“我知道该如何帮剑尊了!”
易尺寒:“……”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
无尽楼阁。
以面纱遮面的侍人端着煮好的茶,拾级而上,转过一处雕花屏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屈膝跪下,将茶放在小案上。
茶香四溢。
无尽楼内布置极其雅致,美人图的屏风之后,正有一人盘膝而坐,长发披散,口中叼着笔,手中还握了几只沾满染料的笔,拧着眉在纸上涂抹。
茶到了,他终于将笔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纸上的美人。
他大概是不满意,看了半天,皱着眉将纸给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落地的木窗大开着,只要抬脚就能从高楼上坠下去,一阵风吹来,将茶杯冒的热气吹得微微一晃。
满秋狭再次拿起了笔,继续在新纸上涂抹,他漫不经心道:“不喝吗?”
侍人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躬身下去,屏风后有一人缓步走出,正是宿蚕声。
宿蚕声正要开口,满秋狭就一言难尽地移开视线,道:“面纱,戴上面纱再和我说话。伤眼睛。”
宿蚕声:“……”
宿蚕声知道满秋狭的毛病,也没生气,抬手掐了个决,挡住自己的面容。
满秋狭这才舒坦了。
在满秋狭眼中,世间所有人都是不堪入目的丑陋之人,让他看上一眼,眼睛都得疼上好几天。
整个无尽楼的侍人需常年戴着遮面的面纱,异常麻烦。
好在满秋狭医术高超,从不缺上赶着来伺候他的人,自然更不缺玉石。
否则就他这个得罪所有人的臭毛病,早就被人打死抛尸了。
满秋狭一边画美人一边问道:“你不去筹备御兽大典,一直待在我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蹭吃蹭喝吗?”
宿蚕声没做声,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满秋狭手中笔一抬,道:“一杯茶,一百玉石,等会去一楼交钱。”
宿蚕声:“……”
若不是为了等相重镜,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宿蚕声是个闷葫芦,甚少说话,满秋狭见他不吭声,很快就不耐烦和他搭话了,继续涂抹着画,没一会又将纸从高楼上扔了下去。
一会功夫,他就废了好几张美人图。
半个时辰后,侍人缓步前来,跪在屏风外,低声道:“大人,临江峰掌门派人前来,为宿首尊带句话。”
满秋狭一听没有自己的事,继续画美人。
宿蚕声蹙眉:“带什么话?”
侍人道:“‘您要寻的人此时正在舍下做客’。”
宿蚕声霍然起身。
第13章 高楼幽火
没一会,宿蚕声面如沉水从无尽楼出来,脚步匆匆离开。
沿路两边有不少摊位,相重镜黑袍兜帽挡着半张脸,没心没肺地蹲在地上,纤细的手指拎起一个转运符咒,认真地看来看去。
摊主是个散修,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相重镜蹲半天了,不耐烦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边待着去。”
相重镜捏着一个折成三角的红色符咒晃了晃:“转运?果真有用?”
散修哼道:“那可不?前段时日有人在我这里买了个转运符咒,没多久就进去无尽楼了。”
相重镜诧异道:“竟然还有这等好气运?!”
满秋狭脾气古怪,哪怕六十年前都很少会给人诊治,这小小的符纸真的能请得动他?
散修大概瞧出来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暗笑起来,面上认真道:“自然是真的,都是道友,我还能骗你不成?”
旁边知晓内情的其他散修也都在偷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活像是在看冤大头。
相重镜正要开口,余光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侧头,从兜帽缝隙瞥见宿蚕声神色漠然地从他身后疾步走了过去。
相重镜:“???”
相重镜愕然。
宿蚕声……不是在守株待兔吗?
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相重镜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自己手指上挂着的转运符咒。
相重镜自有记忆以来,气运极差,六十年前他除了收集灯盏,还会收集各式各样的转运符,连衣服里都塞得满满的。
那些转运符有的有用,有的纯属就是一张废纸,这还是相重镜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灵的转运符。
“我要了!”相重镜手一挥,伸手指在摊位上划了一圈:“这些,我也全都要了。”
散修:“……”
旁边围观的人:“……”
顾从絮匪夷所思道:“你没看出来他在哄骗你?!”
惯会察言观色的相重镜此时却不知被什么蒙蔽了:“能转运!”
顾从絮:“……”
顾从絮怀疑他眼睛还没好,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明显的骗局都发现不了?
相重镜勾着唇心情极好,眼巴巴看着那堆转运符,恨不得都挂脑门上。
顾从絮犹豫一瞬,不得不提醒他:“你有玉石吗?”
相重镜高兴地拿着转运符看来看去:“等会让满秋狭来付钱。”
反正满秋狭有的是钱。
顾从絮:“……”
你不是和满秋狭有仇吗?!
顾从絮都开始怀疑满秋狭和相重镜有的不是旧仇,而是私情。
宿蚕声不在无尽楼,相重镜更是没了后顾之忧,手指翻飞将转运符咒系在衣襟上,又拿着地上其他的转运符往袖子里塞。
满脸写着“人傻钱多”。
散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瞧着高深莫测,脑袋瓜子竟然这么不灵光。
有钱不赚白不赚,他忙跟着将地上的转运符全都递给相重镜,方才不屑的神色也立即转变,满脸春暖花开。
“给您便宜些,这些一千玉石。”散修笑眯眯地伸出手,“多谢惠顾。”
听到这个价格,旁边的散修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地上的符咒,就算把散修一起卖给他也不值一千玉石,这是打算逮着肥羊可劲儿宰。
六十年前相重镜从来不缺钱,对一千玉石还是一万玉石都没什么概念,他点点头,道:“好,等会给你送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散修一把抓住他,唯恐他跑了,皮笑肉不笑道:“道友,等会是要等几会?”
他看着满脸和煦笑意,但拽着相重镜的手却丝毫不松。
相重镜道:“我先去无尽楼一趟,片刻就会给你送来玉石。”
这话一出,散修一愣,旁边看好戏的人也沉默一会,接着全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相重镜见状,心道要坏,难道自己又丢人了?
他疑惑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散修:“我哪里说错了?”
散修止住笑,抬手抹了抹眼泪,讥笑道:“无尽楼已经几十年没开过了,你就算异想天开也得有个限度,起码打听打听再来行骗吧。”
相重镜却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前段时日有人进了无尽楼吗?”
散修一僵,差点拍嘴。
看笑话看得,差点忘记自己方才吹过的牛了。
“我可没说错啊。”散修给自己找补,“那曲宗主从我这里买了符咒,的确进了无尽楼,只是满秋狭没给他治而已。”
满秋狭何止没治,反而将人给打了出来,场面闹得极其难看。
相重镜想了想,道:“曲宗主,是曲行?”
散修见他满脸认真,古怪道:“去意宗早就换主多少年了,你不知道?”
相重镜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散修大概见他太傻,叹了一口气,难得良心发现,道:“去意宗现在的宗主是曲危弦,他可是三界九州第一美人,连他满秋狭都不肯见,更何况咱们这种无门无路的散修,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省得被无尽楼抓去当药人试药。”
相重镜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猛地想起来曲危弦是何人。
去意宗宗主曲行之子,记忆里的确是个美人。
“行。”相重镜指了指无尽楼的门口,“我去试试,若是满秋狭见了我,一千玉石你也不亏。”
散修震惊看他:“你真的不要命了?”
三界九州,就连宿首尊都要待其礼数有加,还从来没有人敢去主动招惹满秋狭,此人疯了吗?
相重镜道:“你不是说你的转运符有用吗?”
散修:“……”
一向口齿伶俐的散修竟然被相重镜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无尽楼走。
旁边的人笑了一声,翘着腿等着看好戏。
无尽楼从来不欢迎外人,整个三界众所周知,除非有人甘愿进去给满秋狭做药人试药,否则连门边都别想挨。
无尽楼十步之外无人敢靠近,相重镜慢条斯理走过去的时候,周围在忙碌的人几乎全部都朝着他看过去。
“又有人来无尽楼找死?”
散修修道路上太艰苦,遇到这种乐子自然都在围观,有人还飞快开了赌局,赌这回满秋狭是将此人打成重伤,还是掳着去当药人。
一时间,无尽楼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很快,相重镜就走到了无尽楼门口,但还没上台阶,一个白纱遮面的男人凭空出现,手握着剑挡在相重镜面前,制止住他想要上前的路。
男人沉声道:“无关人等,不可擅进!”
相重镜:“那劳烦帮我和满秋狭带句话。”
男人满脸漠然,根本不听,直接将剑拔了出来。
相重镜不想和他打,皱着眉退了回来。
身后的人群被这个乐子逗得哄堂大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像是在看耍猴。
姓相的猴子没有在门口多留,他握着小破木棍走回了卖他符咒的散修身边,正要说话就见周围的人全都在笑他。
相重镜:“?”
顾从絮都替相重镜觉得丢人,方才信誓旦旦说让满秋狭帮他付钱,但人家根本见都不见他。
相重镜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也没闲情管,反正再多的恶意都只是一道视线而已,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
散修一言难尽地看他,见他被这么多人嗤笑,也好心地没有继续为难他,道:“你把转运符留下,速速离去吧。”
相重镜摇头:“等一等。”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走,似乎在寻位置。
众人带着好笑的视线看着他走来走去,最后选在了路边缘。
相重镜微微仰着头,这个位置刚好能瞧见无尽楼的五楼。
若他没记错,满秋狭经常在那里画美人图。
相重镜找好了位置,抬手轻轻一抚,耳饰上钻出两簇幽火,随他的心意化为一把燃着火焰的弓悬在面前。
相重镜右手勾着弦,微微眯着眼睛,将弓箭对准五楼敞开的窗户。
顾从絮一愣,诧异道:“你想做什么?”
相重镜漫不经心道:“他不让我进去,我便请他出来。”
顾从絮:“……”
你那是请人出来的架势吗?!
相重镜话音刚落,纤细的手指猛地一松,一簇红蓝交织的火焰倏地化为一道利箭,准确无误地射进五楼的窗户。
下一瞬,火焰大放。
散修:“……”
看好戏的众人:“……”
所有人目瞪口呆,视线整齐划一地看向收了火焰的相重镜,又看向高处烈烈燃烧的高楼。
散修倒吸一口凉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骇然道:“你疯了吗?!”
相重镜没疯,他长身玉立,微微仰着头看着无尽楼。
五楼的火焰几乎是瞬间就熄灭了,看来满秋狭果真在那里。
火灭后只是一息不到,一个人影宛如星火坠落,陡然从无尽楼跃下,转瞬落在众人面前。
那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似乎是嫌恶地面脏,整个身子仿佛被风托着悬空半寸,省得污了他的衣摆。
满秋狭墨发两边垂下细小玉珠串成的发饰,勾着面纱从眉心垂下,遮挡住他整张脸。
那面纱是件灵器,能让他瞧不见世间所有人的脸。
他视线冷冷扫向周围,沉声道:“那火是谁放的?”
满秋狭素日里瞧着温和懒散,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可就不是拿人来试药这么温和的惩罚能逃得过的。
此时他暴怒至极,薄薄面纱下的双眼都全是戾气,恨不得将烧了他房子的人拖出来挫骨扬灰。
所有人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一颤,整齐划一往后退。
这么一退,站着没动的相重镜便极其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