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烂柯人,不过如此。
众人拾级而下,易郡庭还在和相重镜道:“无尽道过几日便是御兽大典,城中的玲珑塔都挤满了人,我们只能从城外的玲珑塔过去。”
相重镜点头,对他这个土包子来说,城内城外都没什么分别。
易郡庭他们应当是经常来玲珑塔,对那星河似的石门没有半分好奇,勾着玉牌绕来绕去,时不时说些什么,搂着笑作一团。
相重镜难得默不作声地看着,眸底神色难辨。
没一会,就轮到了他们。
易郡庭道:“走吧,前辈。”
相重镜摸着小棍跟着他往前走,前方的人一脚踏入石门,整个人便消失在那缭乱的星河虚空里。
所有人都仿佛只是出入一扇门,面不改色,相重镜却有些害怕。
他害怕石门后依然还是最惧怕的黑暗。
易郡庭已经跟着那群少年走进了玲珑塔师门里,只剩下相重镜自己一个人还僵在原地。
顾从絮挑眉道:“怕?”
相重镜罕见没吭声。
顾从絮嗤笑:“你就这点出息。”
从灵树上一跃而下时相重镜被吓成那样,顾从絮还以为相重镜是怕高,现在才意识到,他是怕黑。
顾从絮见他浑身僵硬,握着木棍的指节一片发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相重镜正在努力说服自己进去。
只是一扇门而已,易郡庭都进去了,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吗?
但话虽如此,相重镜还是不肯动。
就在这时,左手的袖子轻轻动了动,一直安安分分的顾从絮不知何时又化为了小龙,尾巴尖缠在相重镜那惨白纤细的手腕上。
相重镜眸子一颤。
顾从絮别扭道:“走吧,怕什么。”
相重镜看了那缠在手腕上的尾巴,突然笑了笑,也没有再矫情,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步跨入了石门。
传送法阵里的感觉并不好受,相重镜恍惚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撕破了,无数恶鬼似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他的神魂往外拖拽。
凄厉的鬼泣好似要震破耳膜,相重镜却莫名沉醉这种感觉。
只有痛楚,才能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活着出来那暗无天日的秘境了。
不知过了多久,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的口中,相重镜猛地急喘一口气,眼睛缓慢张开。
和灵树天梯外的小镇不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正下着瓢泼大雨,带着雾气的空气萦绕周围,似乎连呼吸间都是水气。
无尽道,到了。
相重镜不知是适应不了呼吸,还是传送法阵的后遗症,僵着站了一会,突然捂住心口伏在一旁吐了出来。
他六十年滴水未沾,就算将肺腑呕出来也吐不出丝毫东西。
相重镜奄奄一息,感觉自己好像去了半条命。
顾从絮蹙眉:“你神魂不稳?”
周围空无一人,易郡庭他们也不知去哪里了,相重镜随便找了块石头踉跄着坐了下来,恹恹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是知道,但不知道竟然不稳成这样?”顾从絮道,“方才在那传送法阵中,你神魂差点散了。”
相重镜脸色惨白如纸,闻言还勉强勾起一抹笑,插科打诨道:“你主人神魂不也散了,说不定我就是你主人。”
顾从絮:“……”
顾从絮说:“呸。”
又不理他了。
相重镜缓了一会,才终于觉得好受些,他正要撑着木棍起身去寻易郡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恶兽的吼叫。
相重镜一愣。
伴随着一阵惨叫声,易郡庭带着一群师弟边惨叫边朝着相重镜跑来。
相重镜蹙眉:“怎么了?”
易郡庭满脸都是泪,隔老远就在喊:“无尽道那破玲珑塔出了问题,咱们被传送到恶兽老巢啦!”
相重镜:“……”
似乎在回应易郡庭这句话,一旁郁郁葱葱的密林中猛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树木被推倒的声响,瓢泼大雨中,一只和宿蚕声的雪狼差不多高的黑色灵豹獠牙大张,狰狞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易郡庭:“啊啊啊——”
易郡庭惨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拽住相重镜的袖子,急急道:“剑尊!快逃啊!”
相重镜被拽得一懵,他神魂还没彻底稳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踉踉跄跄跟着跑。
顾从絮见相重镜乖乖跟着跑,怒道:“相重镜!只是区区一只小猫,逃什么逃?不许逃,我一个眼神就能让它趴下!”
相重镜迷迷瞪瞪,难受得想吐,根本没听懂顾从絮在说什么。
一听到“剑尊”这两个字,其他师弟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一路上相重镜的种种不对,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就要晕。
易郡庭大声道:“先别晕!等逃出去再晕!”
师弟们只好含泪清醒,撒开腿避着相重镜往前跑。
第11章 天边明月
相重镜跌跌撞撞跟着跑了几步,他眼瞎路又滑,陡然被一根横倒着树枝绊了一脚,一时不稳,直直栽了下去。
顾从絮:“……”
那猫崽子还没趴,相重镜倒是先趴下了。
相重镜半个身子跌进泥水中,撑着手想要起身却再次摔了下去,浑身狼狈不堪。
他艰难喘了几声,冰冷的水浸在脸上终于让他有些回神,他眼睛瞧不太真,摸索着去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没拉住他,往前跑了好几步才意识到相重镜摔下去了,一回头眼珠险些要瞪出来。
——大雨滂沱中,那小山似的灵兽已经咆哮着扑来,一爪子落地周遭地动山摇,连参天大树都被它一尾巴扫倒。
而相重镜却似乎没听到耳畔的恶兽狰狞的咆哮声,还在认认真真在泥水中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吓得脸都白了,不假思索地又冲了回来。
其他师弟更是连连惊叫。
“师兄!回来——”
易郡庭充耳不闻,飞似的跑过来,疾声道:“剑尊!”
相重镜“啊”了一声,终于摸到了他的木棍。
相重镜浑身脏污,仿佛乞丐似的落魄模样,更是让易郡庭加深了心中所想。
易郡庭是自小听着相重镜事迹长大的,知晓相重镜当年在御兽大典上,仅仅只是靠着一把剑,便将当时有望魁首的御兽修士震得低头认输。
那一剑破开云霄的威势,不知让多少人转道入剑。
他父亲每回说到此事时,眸中的憧憬和惊艳久久不散。
三界九州那么多人入剑道,但能有“剑尊”称号的,却只有相重镜一人。
现在的相重镜,却被一只小小的灵兽逼成这番狼狈模样。
易郡庭莫名有些难过:“他果真一丝灵力都没有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着自己逃。
天边明月,堕入泥污。
只是短短一瞬,易郡庭的思绪已经飞到天边去了,但手下动作却没停,艰难将相重镜扶起,疾声道:“玲珑塔就在附近,我爹派了人来接我,只要到了玲珑塔,这只灵兽根本不足为惧!”
他说完,那灵兽已经近到眼前,爪子落地将地面震得一晃,相重镜双腿一软,又摔了下去。
这回,易郡庭猝不及防也被一起带了下去。
他满脸惊恐,艰难回头去看那朝他们扑过来的灵兽,登时心胆俱裂,一声“爹”险些叫出声。
易郡庭根本来不及拿出自己身上的法器,灵兽利爪落下的疾风落雨声仿佛坠落的巨石,压迫感一点点逼近,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此时,连站都站不稳的相重镜突然一翻身,抬手将易郡庭推到身后,独自对上那杀气腾腾的灵兽。
易郡庭面如死灰,尖叫道:“剑尊!”
不远处的少年们也都被惊住了,强撑着没有晕。
就在众人已经做好了利爪落下后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场面的心理准备时,相重镜突然抬起手中的木棍,仿佛握剑般,势如破竹袭向那凶兽的眉心。
耳朵上的耳饰骤然冒出两簇幽火,顺着相重镜的手臂藤蔓似的蔓延而上,游蛇般缠绕在破木棍上。
凶兽冲势僵住,巨大的竖瞳一缩。
相重镜曲起一条腿坐在泥水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将脸上的脏污洗净,手中木棍上的火被雨水浇上也不熄灭,反而火势腾地壮大,无数火星子顷刻间化为剑意的模样,如离弦的箭冲向头顶的凶兽。
轰然一声巨响,雨水裹挟着漫天火星簌簌落地。
相重镜面不改色,双眼上的布条已经滑了下来,露出一双无情无感的双眸。
他手中的木棍依然燃着幽火,面前的凶兽被铺天盖地的火焰震得堪堪停住,木棍尖和凶兽眉心命门只有半寸。
方才还要咆哮着要吃人的凶兽此时吓得四只爪子都在颤抖。
猛兽对杀意和危险是最敏锐的,它本觉得这人连逃跑都不会,应该是最容易欺负的,但当那火焰出现的刹那,此人身上全然无害的气息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沾了无数血的杀意。
方才,但凡它晚停一瞬,眉心定要被那火焰刺入命门。
凶兽栗栗危惧,差点掩饰不住逃跑的本能,惊恐地瞪着相重镜。
相重镜在一片火焰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耷拉着尾巴的凶兽。
这凶兽看着和雪狼差不多大,但胆子却比针大不了多少。
只是一根木棍,它竟然被吓住了。
不光凶兽被吓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识海中等着出手的真龙也被惊到了。
小龙猝不及防从灯盏上掉下来,“叽”的一声直直拍在识海里。
顾从絮沉默许久,再三确认相重镜的元婴还被禁锢着,才一言难尽道:“你……真的会剑?”
方才那木棍带着幽火的气势,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剑意。
相重镜歪歪脑袋,浑身湿透却显得更加不羁,他淡淡道:“你难道以为他们唤我剑尊,是作假的吗?”
顾从絮:“……”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沉默了。
他只是从来不知道相重镜的剑意竟然不用灵力也能这般凌厉。
相重镜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方才那铺天盖地的火焰已经不分敌我将他烧得衣不蔽体,隐约露出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体。
相重镜虽然脸皮厚,但不至于在小辈面前赤身裸体,他回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易郡庭,道:“有衣服吗?”
易郡庭仿佛被吓痴傻了,眸子涣散,呆呆看着他:“啊?”
相重镜正要再重复一遍,肩上突然凭空落了一件漆黑的外袍,他抬手摸了摸,发现那衣裳如鳞片似的质地冰凉坚硬,裹在身上又如衣物般服帖。
“三更?”
顾从絮将自己盘成一个圈,缩在识海角落,闻言冷哼道:“别弄脏,回头记得还我。”
相重镜愣了一下,伸手将外袍拢在身上,失笑道:“好。”
两人都说了好几句,神游太虚的易郡庭终于怪叫一声,彻底回了神。
“剑剑剑剑尊——”易郡庭抖着手指着那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又哆嗦着指向相重镜,语无伦次道,“那个……那么大一个灵兽,剑尊就,火……啊啊啊!”
相重镜:“……”
不远处的师弟们此时也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满眼都是骇然和不可置信,比方才看到凶兽的模样还要惊恐。
易郡庭他们都知晓相重镜便是当年被封秘境的相剑尊,加上方才相重镜逃跑时那副狼狈样子,更让他们确定了此人果真像传闻中那样,左手被废,修为散尽。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么个走几步喘好几口气的废人竟然只靠着一根不起眼的木棍将如此凶悍的凶兽轻飘飘制住。
他不是修为散尽了吗?!
难道真的是厉鬼回魂前来寻人报仇索命了?!
师弟们浑身发抖,看着又要晕。
危险消弭,众人却根本松懈不下来,唯恐相重镜一棍子把他们串了。
离相重镜最近的易郡庭此时满心凌乱,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相重镜此时已经将黑袍穿好,他眼睛已经能看清了,将那布条叼着,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用布条当发带随手一绑。
易郡庭期期艾艾道:“剑剑尊……你的灵力?”
难道并没有散?
相重镜回神去看那将脸埋在爪子里一动都不敢动的凶兽身上,随口道:“嗯,还封着,但这个猫崽子还不是我的对手。”
易郡庭:“……”
易郡庭心尖一时狂喜,一时震撼,五味陈杂,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声音还有未散去的惊恐颤音:“那您之前说的……驯兽?”
相重镜抬手摸了摸那黑色猫崽子的头,方才还凶得不行的凶兽十分识时务,怯怯地将头往他掌心蹭了蹭,眸中全是讨好。
相重镜很满意它的识趣,对易郡庭道:“是啊,我不是说了要帮你驯兽参加御兽大典吗?”
他回头,疑惑道:“你忘了?”
易郡庭:“……”
易郡庭差点哭出来。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不信。
谁能想到,连灵力都没有的废人,竟然只靠着气势就能将凶兽吓得屁滚尿流呢?
相重镜拍了拍凶兽的脑袋,问他:“喜欢这只吗?”
凶兽被他拍得敢怒不敢言,但它被吓得腿软,根本没法逃。
易郡庭一愣,瞪大眼睛,讷讷道:“可它是天级的灵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