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仁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白逐紧张到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这个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简直想直接说,这就是你自己啊。
陆仁仁说:“我觉得他和我好像。”
能不像吗?你现在这张脸不就是以现实中的自己为原型的。白逐甚至怀疑曾歌为了省事,陆仁仁的长相就直接照抄陆仁小时候了。
白逐一时没有回答,陆仁仁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他是谁吗?”
白逐说:“他叫陆仁。”
陆仁仁委实愣住了:“……他和我的名字也好像啊。”
白逐觉得陆仁恢复记忆有望,他正想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可谁料惊雷乍起——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把这片天地劈开。
白逐听到了尖叫声,是从楼下的教室传来的。他大脑同样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雷声一片空白,虽然没出声,但也想不了事了,连怀里扑进来一个人都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忙抱紧瑟瑟发抖的陆仁仁,就算平时不怕打雷的小孩子,听到这样的雷声也难免被吓到。
白逐不知道,他之前见到的听到雷声毫无异样的陆仁仁,其实是害怕打雷的。
……
陆仁仁死死抱住最近的热源,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这一瞬间一次性爆发出来。
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破碎的片段,陆仁仁几近是惊慌的,那些片段明明那么陌生,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才是他的记忆。
没想起那些片段前,他很难对现在的一切产生怀疑,一些疑惑也会被他下意识地忽略,可是当那些片段出现后,好像笼罩着周身的迷雾一瞬间散开,他怔怔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模糊,原来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便已泪流满面。
陆仁仁怕打雷。
或者说,他最开始是怕的,渐渐的他克服了对打雷的恐惧——兴许那些恐惧无法被真正克服,但他可以暗示自己遗忘它们。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遗忘的吗?
陆仁仁在那些破碎的记忆里寻找答案,他仿佛看见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外面电闪雷鸣。
他还听到了微弱的电流声。
电流声是通讯工具造成的,质量差一点的通讯工具在使用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噪音。
陆仁仁想起了极其神奇的东西,他的眼前有一个悬空的屏幕,而屏幕里出现了一对男女的脸。
他想不起那对男女的脸,只知道他们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用同样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仁仁,你那里打雷了吗?”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被子把他裹成了团儿,他缩在被子里小声问道:“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九点星舰到港,我们会尽快赶回来的。”男人笑道,“仁仁那么爱睡懒觉,可能我们回来的时候仁仁还没醒呢。”
他软着声反驳道:“我没有睡懒觉,我只是……我只是需要睡的时间比别人久!”
自己说着都很没底气。
结果他又被男人逗得要像只猫儿那样炸毛了。
“好啦好啦,你别老欺负儿子,”女人拍了男人胳膊一下,温声问道,“仁仁睡不着吗?”
他点点头:“外面一直在打雷。”
以往打雷的时候他都会躲到爸爸妈妈的被窝里,躺在爸爸妈妈中间,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可是这回妈妈出了远门,他只能独自面对雷声。
不对,他不是一个人。
女人唱起了轻柔的摇篮曲,是她每一次哄他入睡会唱的歌。
在歌声中,他渐渐合上眼睛,意识在下沉,沉入黑甜的梦乡。
明明相隔无数光年,可是听到妈妈的歌声,就好像妈妈还在他的身边一样。好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他无需惧怕雷声,无需惧怕风雨。
他的妈妈不是院长夫人,她没有院长夫人那么美丽,也没有院长夫人那么高雅,她不太穿白色的裙子,因为白裙不耐脏,那其实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女人。
可陆仁仁孺慕着的自始自终只有她和同样普通的父亲,他们互相扶持着,张开羽翼将年幼的自己护在羽下。
想起来后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原来他们已经离开自己那么多年了。
陆仁仁到底还是遗忘了自己对打雷的恐惧。
因为会为他唱摇篮曲的人不在了,会安慰他的人不在了,会相拥着怀抱他入睡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些都变成了遥远的记忆,甚至回忆的时候,他已经记不起他们的脸,在看见他们的照片时,还会感觉到陌生。
分离了太久太久,再深刻的记忆,都在无法控制地淡去。
爸爸妈妈的房间被永久的锁住,锁上那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打开。某一个打雷的夜晚他跑到父母的房间,企图像以往那样钻入他们的怀中,可只有冷冰冰的被窝包裹着自己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一个人了。
真正的一个人。
生与死的距离最是遥远。
陆仁仁想起了很多,可是他意识到,还有更多的东西自己没有被想起来。
有一些记忆浮上水面,可更多的记忆还沉在深处。
他睁着朦胧的泪眼,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青年温和地笑着,他笑着的时候就好像光屏中的那对男女,也许即便分隔多年,孩子长大后还是会长成自己温和善良的父母的模样。
他到底是谁?
什么都想不了了,脑海里好像只剩下这么一句话,然而这句话落到嘴边,将要说出来时又改变了一个字眼。
“我到底……是谁?”
第90章 以后
“仁仁, 仁仁?”抱在怀里的孩子不住地发抖,白逐不由得慌张起来,压着声音唤他的名字, 除此之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能做什么。
白逐不明白陆仁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在他看来,刚刚只是打了一个雷。要知道这几天天天都在打雷,陆仁仁还没有过反应激烈的时候。
在听到陆仁仁问出的那句话后, 白逐彻底懵了。
……我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陆仁仁是想起了什么吗?
白逐一时间顾不上安慰, 抬起陆仁仁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仁仁, 你想起了什么?”
他被陆仁仁满脸的泪水惊了一下,陆仁仁眼泪还在流着,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
“我不知道。”陆仁仁哽咽着道。
他现在大脑一片混乱, 有关福利院的记忆和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碎片混在一起,他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怀疑什么才是真实的。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假的——可是怎么会是假的呢,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白逐不敢逼迫他, 只能耐心引导陆仁仁发现这个世界更多的问题:“仁仁,你看这份报纸上提到的第四星系, 你不觉得奇怪吗?”
在游戏的世界背景里, 人类还没有走向宇宙,甚至科技的发展都在起步阶段, 像是即便大部分人家都有了电灯, 但他们还是习惯性地使用蜡烛。
陆仁仁现在自主思考都十分困难,只能顺着白逐的思路走。
他刚看那份报道的时候,完全没有觉得不对, 好像第四星系、全息技术这些词汇都是极为常见的,完全不需要感到疑惑。他匆忙寻找着照片上那个和他很像的青年的信息,目光不曾在那些特别的词汇上面停驻。
他分明应该感到奇怪的。
白逐随手从身后抽出几张报纸,将那些超出这个时代的内容都摆在陆仁仁的面前。陆仁仁逐份看过去,时而迷茫,时而思索。
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
白逐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接近成功过,好像下一秒陆仁就能把一切都想起来。
可陆仁仁的思索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
他猛地站起来,警惕地观察四周。
白逐手上一用力,手中的报纸就被攥成了一团。
他勉强保持冷静,对陆仁仁说道:“不用管别的事……”
陆仁仁闻言却摇了摇头:“出事了。”
白逐在心里喊,现在你恢复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事情就是世界毁灭了也先放到一边去!
他正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就被陆仁仁捂住了嘴巴。
白逐:“……”
白逐伸手就要把陆仁仁的手扯下来。
然而白逐竟是没扯动,他一直将陆仁仁当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却没想到鬼魂的力量不和小孩等同。掰不动陆仁仁的手白逐还懵了一下,等他迅速回过神来,那只手已然移开,但陆仁仁也消失了。
就像之前无数次发生的那样,突然间从白逐的视线里消失,活人根本捕捉不到鬼魂的踪迹。
白逐在阅览室里找了一圈,才确定陆仁仁确实离开了这里,他愤愤把手中揉成团的报纸扔在地上。
……
陆仁仁在白天的移动速度没有夜间那么快,但也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他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尖叫声响起地点的附近。
这个地方……离法阵已经很近了。
陆仁仁听出了发出尖叫声的是廖老师,可是他没有看到廖老师的身影,反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准确地说,这两个都不是人。
院长和阿镜缠斗在一起,缠斗间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阿镜拼合起来的躯体呈现出破碎的迹象,而受了重伤的院长头发肉眼可见变得苍白,皮肤出现点点老年斑,身材也变得佝偻。
陆仁仁呆站在原地,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眼前的一切。
阿镜究竟在做什么?
阿镜已经是陆仁仁这方最强的厉鬼,强大到院长都忌惮她,但院长忌惮她,不代表她比院长强大。
院长只会重伤不会死去,即便他因为受伤变得苍老虚弱,利用法阵吸收一个孩子的生命他就能恢复。可阿镜不行,当鬼魂也魂飞魄散,她便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断了的右手死死抓住院长的脚踝,脱离了躯体的头颅咬住院长的脖颈,倒在地上的身躯仅用一条胳膊向院长爬去。
陆仁仁跑过去想要救下阿镜,可这时阿镜看见了他。
阿镜松开院长的脖子,无声对他道:别过来。头颅掉在地上,院长趔趄着向法阵跑去。那头颅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满是血污的脸最终朝向陆仁仁。
阿镜在笑。
陆仁仁第一次看见阿镜露出这样的笑容。
不是冷笑,不是狰狞的笑,不是自嘲的笑。
那是一种大仇得报才会露出的笑容,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既痛快,又掺杂着共同毁灭的疯狂。
陆仁仁没有过去,他一瞬间都想明白了。
在这个他和白逐待在阅览室的下午,钟长雅和陈津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成功修改了法阵。
所以阿镜才会找上院长,即便魂飞魄散也要将院长重伤。重伤后的院长一定会第一时间抓一个孩子去法阵那里献祭,甚至因为不断虚弱而无暇注意法阵。
阿镜渐渐没了声息,分散在地上的身体某一时刻彻底不再动弹。
陆仁仁看着她的身体消散在空气中,才无声朝院长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个尖叫声……
陆仁仁小心跟上院长,很快就看到了廖老师。
廖老师半个身体被血浸透了,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不再如以往那般凌厉,她走路时一瘸一拐,一眼就能看出腿受了伤。
廖老师拖着一个哭喊着的女孩,陆仁仁认出了她。这个女孩叫瑶瑶,在原老师的班上上课,虽然原老师经常骂她,但实际上原老师最花费心思的也是她。
“被原琪拦了一下。”廖老师捂住腹部还在流血的伤口,低声道,“直接带到祭坛那边去吗?”
“现在就过去,”院长恨死了阿镜,“动作快一点!”
陆仁仁没法再靠近了。
他远远看着院长和廖老师走进放置祭坛的房间,突然领会了阿镜刚才的心情。
雨下了十五年,终于要放晴了。
陆仁仁转身,向着廖老师来时的路走去。
原老师的尸体倒在走廊的角落,从地上的血迹看,她是被人踢到墙角的。
陆仁仁停下脚步,神情复杂地看着角落里的躯体。
原老师是半年前来的福利院,陆仁仁还记得她刚过来时似乎离开学校没多久,还是个有点天真有点软弱的姑娘。
福利院里没有吵闹的孩子,但绝大多数的孩子死气沉沉,像是一座座不会哭不会笑的木偶,也不会说话。
原老师叫人起来回答问题,被她叫起来的孩子总是沉默着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孩子们的不配合叫原老师不知所措,陆仁仁有一次看见原老师在走廊无人的角落偷偷哭。
他在心里说道,快点离开这里吧。
可是原老师没有离开,反而渐渐被环境同化。
在这所福利院里工作是极其压抑的一件事,有时候甚至会怀疑福利院里究竟有没有活人,渐渐的里面的工作人员,无论是知道福利院秘密的还是不知道的,都变得暴躁起来,孩子们一旦犯了一点儿错,便非打即骂。
原老师没打过孩子,但是尖锐的语言不断地从她口中说出,陆仁仁有时候甚至会想,他当初见到的原老师是不是只是一个幻影。
即便原老师变了,她仍是这所福利院里陆仁仁最喜欢的大人,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察觉福利院的秘密,一边咒骂一边教导福利院里的孩子,不肯学习的孩子她骂得最狠,好像这些孩子还有未来,她把这些孩子教会了,即使没有人收养他们他们长大后也能出去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