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仁说出那句话没多久,档案室里便传出了对话声。
“陈老师, 你真的没有发现那些人有不对的地方吗?”
女声有些尖锐,听上去很不舒服, 白逐听出了那是廖老师的声音,陆仁仁对这声音更是再熟悉不过。
院长很少出现在人前, 廖老师就是院长的代表, 陆仁仁平日里听到她的高跟鞋声都会连忙跑得远远的。廖老师目前是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诡异状态,白日里不管是陆仁仁等鬼魂, 像阿镜那样的厉鬼, 厨房里的食人鬼,还是院长都会被削弱,只有廖老师受到的影响最为轻微。
除了阿镜不怎么惧怕廖老师外, 其他鬼魂都会尽量躲着她,生怕被她抓住。
和廖老师对话的是看守阅览室的陈老师。
陈老师听声音对廖老师也极为畏惧,廖老师问话后,她唯唯诺诺道:“他们……他们就是很普通地看看书看看报纸,和其他人也没哪里不一样的。”
廖老师又问:“他们看了什么书?”
陈老师呐呐道:“我不知道。”
陆仁仁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
廖老师冷声道:“你这种废物留着有什么用?倒不如当初和那个死女人一起死了!”
陆仁仁眉头皱了皱。
他轻声对白逐说道:“她说的人是院长夫人。”
“陈老师是福利院里的老人,现在的院长还没占据福利院时她就在了。”陆仁仁说,“当初发现院长有问题的不只有阿镜,陈老师也发现了,她原来想逃跑,逃不了就投靠了院长帮他做事。”
这件事还是陆仁仁刚刚想起来的。
“徐进原来没打算那么早动手,还是陈老师告诉徐进院长夫人再查他,于是徐进提前下了杀手。”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之前却似乎完全没在记忆里存在过,等需要这段记忆的时候,它才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陆仁仁愈加觉得奇怪。
白逐心里有一个疑问,但现在却不方便说。他毕竟不是陆仁仁,陆仁仁敢说话必然是知道自己出声也不会被发现,但白逐不保证自己发出声音会不会被廖老师察觉。
白逐抱着陆仁仁,无声地躲到一个书架后。
虽然这样做有点冒险,但是陈老师从档案室出来后很大可能就停留在A2不离开,他们那个时候想要进入A2阅览室只会更加困难。
白逐躲藏在角落的书架里,较为隐蔽,因为距离的拉近档案室里的对话也能听得更清晰。
廖老师发火,陈老师一句话都不敢说。
许久之后,先出声的还是廖老师:“你有没有见过一些不该存在的人?比如说……那个小鬼。”
陈老师声音发颤:“……没有见过。”
“真没见过?”廖老师声音发颤,“说来也奇怪啊,那个小鬼报复不了我们,报复你总是没问题的吧。总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不知道害死他妈妈有你的一份功劳。”
陈老师没有说话,但是听力远比白逐灵敏的陆仁仁听见了陈老师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恐惧变得急促。
廖老师说得没错,他想要报复陈老师不是难事。
可是陆仁仁一直没有动手,报复陈老师这件事,想起来都觉得索然无味。他要是动了手很难说是不是让陈老师解脱,他什么都不做,陈老师反而会在庆幸和恐惧之间挣扎。
庆幸着自己还活着,庆幸了没一会儿,又恐惧仿佛下一秒就会到来的复仇。
人为了活下来能做出很多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只有真正面临对死亡的威胁,才会发觉许多平时觉得突破了自己道德底线的事情其实什么都不是。
陆仁仁其实能理解陈老师为了活着投靠院长,但是理解不代表原谅,无论陈老师怎么用恐惧为自己开脱,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事实。
如果她没有把院长夫人进行的调查告诉徐进,也许院长夫人能及时转移走福利院里的孩子,即便依旧会有死伤,至少不会像十五年前那般惨烈。
院长是刽子手,她是刽子手的帮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边恐惧着,一边被良心折磨,一边接着给刽子手做事。陈老师看上去有七十岁了,可不认识她的人哪想得到她今年只有四十五呢?
陆仁仁之前没有动手,之后也什么都不会做。
他什么都不做,对陈老师这样的人而言就是最好的报复。
“……我没有见过他。”陈老师颤着声,用讨好的语气道,“我没你们那样厉害,鬼魂这个……我也看不见。”
“院长真是留了个废物。”廖老师嘲道。
这样的人纵使是打骂都提不起兴致,廖老师也不想和她说话,留下一句“好好看着阅览室,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便推门而出。
白逐藏在书架后屏住了呼吸,好在廖老师确实没有在阅览室转悠一圈的想法,离开档案室后直接出了阅览室的门。
“其实她看见过我。”陆仁仁突然说道。
白逐轻轻发出一声疑问。
“陈老师见过我。”陆仁仁道,“她确实是一个看不见鬼魂的普通人,但我能让她看见我。”
福利院里不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陆仁仁他们的存在,但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被通知过,发现陌生的孩子要及时上报。
普通人里也有对鬼魂比较敏感偶尔能看见它们的,廖老师还真因为这项福利院里的规定抓到过福利院里徘徊的鬼魂。也是因为有鬼魂被抓,白天虚弱的鬼魂基本上都会躲起来,不出现在人前。
想要让陈老师恐惧来自他的报复,陆仁仁首先要让陈老师看见他,知道他的存在。
可是陈老师见过他几次,脸上分明流露出惊惧之色,却没有一次通知廖老师。
有时候想想还觉得有些好笑。
陈老师就算通知了廖老师也未必能抓到他,但陈老师不通知,反而能骗骗自己这是在赎罪,让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良心好过一些。
陆仁仁从白逐的怀抱里跳下来,默默来到档案室边。门被廖老师推开后又慢悠悠地往回关,虽然没有彻底关上,但还是留下了能露出半个陆仁仁的门缝。
之前廖老师心头火起时摔了几只档案袋,里面的文件掉出来散了一地。
分明才四十五岁,但陈老师此时身材佝偻,蹲在地上捡文件看上去都无比吃力。
她捡了一会儿后,揉了揉眼睛。
陈老师正巧抬起了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陆仁仁,吓得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陈老师颤抖着手戴上眼镜。
门口空无一人。
陈老师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她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有时候都无法分辨眼前闪现过的人影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幻觉,就像刚刚那样。
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真的在看她,还是她因为廖老师之前的话产生了幻觉?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陈老师只知道自己永远要活在被她害死的那些人的阴影下,直到颈上审判的屠刀落下。
她有时候恨不得死去,但又不敢去死,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被梦境中那些在火海中痛苦挣扎的人吓醒,她注定活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
陈老师匆匆把文件收进一只档案袋里,也不管放的位置正不正确,把档案袋往架子上一塞就逃命似的逃出了档案室,甚至一直逃出了A2阅览室。
连档案室的门都忘了锁。
陆仁仁看着陈老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转身走进了档案室,白逐没一会儿也跟了上来。
陆仁仁身高不够,能碰到的档案袋有限,他随意抽出了底下的一只,打开后将里面那叠纸倒出来。只见上面记录的是福利院中孩子的信息,每页有十二个孩子的名字和照片,有些照片上被打了红叉。
“红叉是什么意思?”白逐问,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死掉的孩子都会被打上红叉。”陆仁仁翻了一下,那叠档案上百来个孩子的照片,大多数都被打上了红叉。
“返老还童的邪术不能持久,而且越是使用,它需要的生命越多。”陆仁仁道,“刚开始可能一个月才要杀一个孩子,渐渐的时间缩短到半个月,十天,一个星期……现在,他基本每晚都要杀人。”
“福利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即使来者不拒,收留的人数也远远比不上死亡的人数。被遗弃的孩子里头女孩要比男孩多,别看现在二楼住得很满,其实三楼原先也是女孩的宿舍,只是现在已经完全空了。”手上不自觉地用力,那叠纸被陆仁仁抓得皱巴巴的,“也许有一天,这所福利院再也没有活着的孩子。”
他扭头向着白逐笑笑,笑容却是满满的无奈和难过:“我甚至想过把福利院封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别想出去,把院长困死在这里。”
只是他未必能成功,而这么做了,不管成功与否,福利院里现存的这些孩子必死无疑。
陆仁仁到底是不敢赌。
陆仁仁将文件放好,把档案袋放回去后对白逐说:“你不是想看报纸吗?我们去看吧。”
白逐还没有动,陆仁仁就走了出去。
白逐离开档案室时回头看了一眼。档案室空间不大,但一眼看去,里面堆积的文件也算密密麻麻。
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张被打了红叉的照片,这个档案室,记录过多少院长的恶行,记录过多少无辜逝去的生命。
即使知道这是个游戏,思及也令人心生惆怅。
……
“你想看什么报纸,”陆仁仁站着时刚好能平视从下往上数第二层书架,“关于福利院的报纸,或者是关于院长的报纸?”
白逐问:“你知道那些报纸在哪里吗?”
陆仁仁点点头:“我知道呀。”
“我想看除这些报纸之外的。”白逐拉住陆仁仁的小手,“你陪我一起看。”
陆仁仁歪了歪头,虽然不知道白逐为什么有这样的要求,但还是乖乖领着他去找了。
其实也不需要怎么找,那样的报纸在阅览室里才是大多数,几乎随手抽一份就是。
陆仁仁能感知到福利院里其他人在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危险后,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念着新闻的标题:“著名歌手白鹿行同时出轨五人,小三威胁自杀谈判专家竟为小四——白鹿行是谁呀?”
白逐面无表情地把那份报纸从陆仁仁手中抽走了:“小孩子不要看花边新闻。”
同时在心里把风流成性的堂哥殴打了无数遍,要是面对的是有记忆的陆仁,他简直得对天发誓虽然有那么一个堂哥但是自己是个正经人。
陆仁仁追问:“花边新闻是什么?”
“是小孩子不能看的东西。”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仁仁鼓着腮帮子抽出另一份报纸,很不巧那是一份医学报刊,虽然每一个字陆仁仁都认得但是连在一起他就看不懂了。
虽然看不懂,但他还是把标题念了出来:“刘丛教授谈及精神修复新技术……”
他还没念完便被白逐匆匆打断:“等等,你这份给我看一下。”
陆仁仁茫然把报纸递了过去,只见白逐对着满纸天书硬啃。
一连失去了两份报纸的陆仁仁默默抽出第三份报纸。
“全息技术交流大会在第四星系主星召开,多位专家莅临会场……”陆仁仁念着念着就没了声。
他怔怔地看着右下角的图,那是大会现场的照片,里面有一张脸特别清晰。
也许摄影师也发现了这张特别的脸,即使那张脸平常得能轻易被淹没在人海之中,但在摄影师高超的摄影技术下,看者第一时间便能注意到他。
安安有时候会说,陆仁仁你的脸就是别人常说的路人脸吧。
陆仁仁其实长得很好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许可爱这个词更准确点。好看与平凡这两个词并非水火不容,世界上真就有那样的脸,看者都会说好看,但偏偏很难给人留下印象。
小孩子有时候会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这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只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张模糊的脸。但是看到那张照片后,陆仁仁脑海里那张脸突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如果自己长大了,应该就长那样。
照片里的人眉眼带笑,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温和得几乎没有攻击力。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镜头,面色自若地与身边的朋友交谈。
有关大会的报道占据了一整个版面,方块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陆仁仁没有错过一个字,他想要找到照片中这个人的名字。
可终究没有找到。
报道中完全没有提到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报纸摊开平放在陆仁仁的膝盖上,而陆仁仁在发呆。
上面提到的几个名字,他好像有点熟悉,但仔细一想又完全没有印象,只是陆仁仁的直觉告诉他照片上的人不在这些名字里头。也许那个人在这场大会里并不重要——你看啊,他坐的座位在第五排,大致在中间,大会的主角都在第一排坐着的。也许仅是因为那张特别的脸,他才出现在了报纸上。
陆仁仁太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得不到答案的他情绪低落,一会儿后他戳了戳白逐的胳膊,把照片上的人指给白逐看:“你知道他是谁吗?”
白逐看医学报刊看得头晕眼花,好几次恨不得把这几张破纸撕了。眼前突然出现心上人的面孔,竟有如沙漠中遇到一片绿洲那般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