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如今已经权衡过利弊,有了应对计策。季深清楚知道季家在南边的影响力早为皇室忌惮,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许多行为本来就是试探。
照着原本的态势,季家能应对一时,长久下去终究会埋下祸根。倒是这一次,看似牵扯进一桩祸事中,但转念想来,也许却可以借助此时重新寻找到各方关系的平衡点。
“人魔有别,既然早早已经划分了魔界与人界,规矩也是当年江长老定下的,我想自然还是要遵守得好。”
仙门那边有人开了口,他所特意提到的那个“江长老”便是江熠的祖父了。
之所以说起他,目的也十分明确,便是希望即使江熠入魔,他也应当念及旧情。
除去希望江熠不再入人界之外,仙门另外又表示,“若是有魔物为祸人界,仙门必然还是要出手。”
“不过至此,仙门同你再无瓜葛,前尘往事撇过不提,从此以后各走一边便是。”
仙门的意思并不复杂,话说得也看似很硬其实内里绵软。这也是知道自己此时并无能力与江熠讨价还价的缘故。
简单讲出来就是:暂且不打,希望你别做得过分,最好去魔界,两边再无瓜葛。
季祯看角落里站着的好些位年轻修士颇为不忿,只是压抑住自己的不满心情。仙门向一个魔物求和,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屈辱。
“你怎么说。”对方说完一串话,见江熠没有开口,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
季祯脑袋里已经把他们的话盘过一遍,此时先开口问:“那我怎么算呢?”
众人看向季祯,季祯也不虚,只是环视一圈看回去,也没有以和魔物混在一处为耻的样子。
他问的小了说是他和江熠的怎么算,大了也能牵扯到整个季家。
“正是了,”季深接过话茬,“季家无意同魔物纠葛,本还指望着仙门相助,谁料……”他说得语焉不详,但一众修士们脸都一块儿黑了下去。
这不就是说仙门没有用,季家被迫和魔物搅合在一起么。
“总之,”季深叹了一口气,让自己语气沉稳的说出下半句,“如今婚约未解,季家也处于被动啊。”
他把这事儿挑明了,把季家搬到台面上说,就是想要用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免往后仙门或者皇室用季家与江熠的关系做文章。
而季深所表达出来的被江熠胁迫之意,自然不是季深如此狂妄随便说的,而是季祯早早同他说过,让他只管这样讲,江熠那边不会有什么。
季祯也是为了季家着想,不愿意季家为了自己陷入什么为难的境地。
仙门或者梁冷听见季深的话,均是面色不好。他们清楚季家没有季深说得如此被动,但是又不能完全否认季深的话。
的确,若是他们早能除去江熠,季家也不一定愿意和江熠续这婚约。
“婚约未除,那按礼来也无可指摘。”仙门憋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有人出来说了一句话。
梁冷沉默着,原本想要抬头看看季祯的神色,然而还没有完全把脑袋抬起来,目光便忽然被一道锐利得光芒射中,一阵钝痛使他不得不捂住了眼睛。
好在这只是一阵如同警告般的痛感,并没有要伤他性命的打算。
梁冷心中已经有了轻重的成算,只是到底有不舍与遗憾之感。
他自然是喜欢季祯,纯粹的悸动令人珍惜,可是得到对方的代价远远大过梁冷愿意付出的。退一步说,除了儿女情爱,梁冷心中更加看重的是权力江山。
如果能够得到季祯当然很好,但季祯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炭火。
梁冷忍下眼眶中的痛感,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耳边听见季祯说:“若是如此,我便向大家许诺,往后只要有我在,重光便会和仙门划清界限。”
季深也说:“季家也愿意作保,往后婚约完成,幼弟也会前往魔界,多数时候都会在那里生活。”
这话一出,在场其他人的心情却安稳了很多。
季家在其中若是充当一个保证与限制,却是现在看起来最好的结果了。起码现在季家口头一句话,比他们管用很多。而且他们无法对江熠如何,却可以对季家形成制约。
这样一来季家站在中间,把两边的重量均衡很多,同时也让自己的位置稳固下来。仙门和皇室起码在短期之内都无法对季家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季家人这样说,胆子是有些大了。然而季家既然能当着江熠的面说出来,自然是早有把握。况且江熠对他们的话没有丝毫异议的模样,不仅让仙门的人吃惊,也让他们安心。
他们再看向季祯,不少人眼中隐约还有了佩服的意思。
不管季祯用地什么手段,能在魔物面前,用一个凡俗的身体说出一言九鼎的话来,那就有他们想象不到的过人之处吧。
话说到此,仙门的人已经是默认了季家的说法,开口同意间还隐约有夸赞的意思,既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让季家心里舒坦。
最后只有皇室还未表态。
梁冷此时还没有从眼睛的痛楚之中恢复过来,他半垂着眼眸却也知道现在自己该说话。
“如此甚好。”他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在场原本的哄闹随着他这四个字落下而安静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默认这个结果,也庆幸总算圆满了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叫叔公
江熠站在廊下,阳光从侧面斜照过来,淡淡金芒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几乎穿透过去,让他闭眼仰面的动作显得很干净。
他坐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周遭却像是独辟出一块空间,旁人不敢凑近,他也无意缩短自己与旁人的距离。
这与入魔与否的关系不大,即便是入魔之前,江熠也未曾有过寻常人家的亲情与眷恋。在他的记忆中少数的温情时刻现在想来,都也是他自以为的温情罢了。
季祯就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弯腰正去抱一个胖娃。他就像是一根线,一头系在江熠身上,牵扯住他和尘世的关联。
“会叫叔公了没有?”季祯问一旁的老妈妈,说着指尖在胖娃娃的腮边摸了摸。
那胖娃娃已经两岁多岁,论辈分是季祯的侄孙了。季祯同他已经有许久没见,没料想这肉团子还记得自己,虽然是还没有能够直接叫出“叔公”二字来,但“叔”字在漏风的小嘴里面呼之欲出。
“教了许多遍的,只是还欠些火候,不过小孩子学说话有时候就是灵光一开的差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顺畅了,”老妈妈笑着回话。
“嘿嘿。”季祯也并不在意小孩子能不能准确称呼自己,反而还道,“也罢,叔公本来就叫着显得老成。”
他说着用脸颊去蹭胖娃娃的脸,小胖娃也极其上道,不仅用自己肉乎乎的脸颊与季祯贴面,更是亲昵地抱住季祯,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去亲季祯。
“哎呦喂,”季祯被亲得受用,抱着孩子转过身去喊江熠,“重光你看,他多喜欢我。”
两个画面的分割线被季祯的这句话抹除,江熠睁眼看过来,就看见那胖娃娃紧紧搂住季祯的脖子,怯怯有些生疏地看着自己,季祯还吧唧吧唧亲小孩儿脸,极为享受那软嫩的接触。
看得出来季祯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
江熠若有所思。
季祯便已经在这个空隙里面抱着小侄孙走向江熠,笑嘻嘻地对侄孙道:“也亲亲他好不好呀?”
他放软了语气,刻意哄着孩子。
然而江熠身上到底有着先天让孩子恐惧的气息,一时小侄孙十分犹豫,皱着小小的眉毛,看看江熠又看看季祯,面露依赖地不愿意行动。
江熠也并没有把季祯这种玩笑话放在心上,只是问季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季祯还是自己亲着小孩儿玩,回答说:“着什么急呢,我一会儿还有好几个小辈要见的,你也和我一起,要不然多没有礼貌。”
他们已经定了离开的时间,今夜便要动身了。虽然仙门不能真正束缚江熠,但季祯心里到底存着一点责任感,还是觉得现在江熠不算太稳定,离人界远一点也好。
季祯走到江熠身边了,婆子便不敢随便靠近,只是远远小心看着。
季祯拿起小侄孙的胖手去碰江熠的脸颊,“来,给他一拳头。”
他又自言自语,“他叫我叔公,叫你却怎么叫呢?”
这本来是喃喃自语,却没想到小胖娃不知怎么听进了耳朵里,就好像是前面用了九十九分力气,只差这一下便打通了关卡般,忽然对着江熠叫了很清晰的一声:“叔公!”
别说季祯,就连江熠也讶异地看了过来。
胖娃娃似乎还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连着又嘟囔着:“叔公,叔公。”
后面两句就是对着季祯了。
季祯没有计较小侄孙第一声的叔公叫的是谁,他只是满面惊喜,看看小侄孙的奶妈子,又看看江熠,“真巧了。”
也在这个时候小侄孙像是鼓足了勇气,伸出双手朝着江熠那边扑过去。照着季祯方才的意思,并没有给江熠一拳头,而是在江熠脸上也亲了一下。
小孩子多半也是看人面善不面善的,好看的人多半都被归为面善。
小侄孙的嘴巴温热而纯真,亲吻带着柔软的亲近。江熠完全愣住,再看那亲完以后立刻把脑袋缩回去的,和季祯靠在一起的时候,眉眼间有明显相似的小侄孙,唇边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原来亲情是这样的滋味。
他主动发问:“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季祯此时低头看小侄孙,小侄孙正在搓眼睛,这个样子便是犯困的先兆了。季祯手也抱得累了,转身对着奶妈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把人抱过去,过程中回答了江熠的问题,“大约是和他有些像的,不过更要可爱机敏些,我娘说的。”
季祯想了想笑着说,“你如果想要看,那我让我娘把我小时候的画像拿出来给你瞧瞧,我娘从前留了不少我的画像,各岁都有。”
江熠握住他的手,点头说:“好。”
季祯和他一块儿站在太阳下,没站多一会儿便又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后辈过来同他们说话。几个侄子侄女一半比季祯还大好几岁,剩下几个小些,基本也和季祯差不离了。
不过不仅是季祯安然有长辈的泰然,小辈们的行事举止也亲热之中有尊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季祯问题。
多半问的都是季祯以后多久回家,再见是何期云云。
季祯早早想过这个,“我这年纪本来也该到外面闯荡闯荡,一年半载不回来也是寻常,不说我,便是阿淳外出巡查产业的时候,不也动辄半年才回来?”
阿淳是季深的长子,也是方才那个小侄孙的父亲。
又有侄女红着眼眶把一堆鞋子衣物拿出来给季祯,“叔叔,这都是我这阵子和母亲一起亲手赶制的,您务必带上。”
季祯摸摸她脑袋,让丫鬟把东西拿下去收好。
季祯要走已经是定下来的,只不过无论怎么说,此一去都是离家远去且伴有风险。季家把季祯的离开说成是为几方安稳做的牺牲,这也不算是夸大。
起码季家人,还有城内外的许多百姓也多是认同的。
魔物的名声就是那样糟糕无法挽回,怎么说都是季祯受魔物的胁迫可能性更大。
季祯已经把解释的话说透彻了,再多的也懒得说。他只是充着长辈的脸,把小辈们各自叮嘱一番,这便算罢了。
至于季祯的长辈,这阵子已经想开许多,当然也是在季祯保证了至少半年一次,过年则一定回家住到正月十五之后,他娘才不哭不念了。
况且季祯要去的是边城,季家并不是照应不到。
季祯正和家里人叙述离别情,有仆人一路快走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人求见,只是这个要求见的对象让在场许多人没有想到。
连季祯也问了一句:“见谁?”
仆人小心翼翼又说了是要见江熠,而且似乎是仙门的人。
“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不会是又来找麻烦的吧。”季祯皱眉,“是仙门的人?”
“是一位姑娘。”仆人补充道。
姑娘……
季祯和江熠对视一眼,加上仙门的身份,心中都有了可能的对象。
“把人请进来吧。”季祯道。
曙音在外面等了一刻钟,便看见有个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厮来领她进去。她得知江熠和季祯要离开宜城,鼓足勇气独自找了过来。
她想看看江熠,不管是想看看江熠是不是众人口中那个令人生惧的魔头,还是看看自己的师兄,这都是曙音的一个执念。
只是临了被小厮叫过去,她心却又狂跳起来,有些畏惧自己进去以后见到的江熠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江熠。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曙音就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江熠怎么可能还是自己记忆中的师兄,师兄已经明明白白和仙门做出切割,如今两人的身份也再回不去从前了。
即便如此,曙音穿过一道院墙,再目之所及看见江熠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睛,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文完
原本以为为难的话,在有了宣泄口之后,其实并没有曙音想象中那么难说出来。
她甚至在片刻中有过恍惚。
那个站在阳光下,与季祯并排一处的青年似乎从来不曾变过。可很明显,不变的只有季祯,并非江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