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自然地向杜梨邀功:“今天我做了早饭,早早就买好了春联,令君可有什么奖励,比如......橘子饼。”
杜梨微微侧目,没有应他的话。
喝完粥后,便起身自觉地去洗碗,晏兮给他打下手,亦步亦趋。
梁原镇的妖患的确是好了很多,走鬼樊花灯和灵斗幡这几天都安安静静的,老百姓总算是可以过个安稳年。
杜梨也稍微可以放松一点。
有人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伸出手捂住他的耳朵,手冰冰凉凉的。
只听一声“嗙”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声音闷闷的,到不是很大。
那人笑嘻嘻的说:“令君别怕,我扎了一个爆竹,祛祛邪怪,让它们别跟着你。”
晏兮只捂了一下,迅速撤了手,杜梨听到他远远地蹦到雪地去摆弄爆竹,“令君,这个怕是比较响,要当心,别吓着咯。”
他点着后,又笑觑觑地蹦着躲开。
杜梨扬声提醒:“你慢些跑,腿伤还没有好全,没人撵着你......”
今天是除夕,民间在炉中焚橡壳,橡壳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叫做满堂旺相。
也有烧竹节发出响声,叫做爆竹,以惊吓山里的怪物和水中的妖魅。
过年是很隆重的,吃年糕、贴春联、剪窗花,糊灯笼,舞狮,唱大戏等等。这个时节天气冷,老百姓农闲挂锄,都团圆在家里,很是温馨。
但对于仙官来说,就比较忙了。
文曲星负责文化教育事业,要孜孜不倦地给考生保佑,过年期间,在文星庙烧香的人特别多。
财神爷就更不容易了,那么多商户人家都要他帮忙送穷。灶王爷也是啊,从小年夜开始,家家户户都要吃喝,直把他供得血压升高。
像杜梨这样的城隍,要时刻提防着有没有妖孽作祟,以往在清河的时候,他更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如今挂印告假,也不知道清河怎么样了,幽冥应该另有安排......
“令君。”晏兮把一只笔放到杜梨手里,笔上沾了墨,他轻轻挪了挪杜梨的胳膊,让笔离他的衣服远些,“令君,写个横批吧,你的字那样好。”
小木屋里没有案几,晏兮把杜梨引到窗棱边,窗户上贴着一张红色方形的纸,杜梨摸了摸红纸的大小,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屋简陋,晏兮想贴个春联,门上没有合适的位置,便贴到了窗户上。
“春联上写的是什么?”杜梨问。
大家赶着过年,镇上集市早早就散了。
晏兮去的时候,春联摊上就剩几幅对联,拿回来的时候却没找到横批。
“嗯。是......”晏兮觉得这幅对联也不错,念道:“上联,抬头见彩,下联,动手发财。”
杜梨比较捧场:“很有兴旺的感觉。”
晏兮看起来很是高兴:“那就请令君墨宝,也叫我沾沾节日的喜气。”
从前在清河,杜梨偶尔要书写一些来往的公文。
也会写写挂轴,他虽然看不清,但是字却写得极好。
那时候晏兮觉得令君写的挂轴没有什么趣味,现在他觉得令君简直不要太厉害,不仅仅是在武艺上面。
他乘风登顶,漫步山水,眼中看到的却是苍生疾苦,心中不忍毅然入世,被九天那些虚伪的做派打压,他没有屈服,也没有自暴自弃。
从盛名的仙君到藉藉冥官,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怕被侵蚀,就算是困守清贫,也不失风骨,淡然又洒脱,灿烂但是不刺目,一直认认真真地生活着。
杜梨许久不拿笔了,站在窗前踌躇半日。
然后落笔顺入,藏锋收笔。
那张红色的纸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两个字——平安。
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最是奢侈的。多少人奋进一生,才觉平安最好,大繁之下,其实极简才是难得。
晚间。
二人简单吃了一顿年夜饭,又酽酽饮了一碗桃仁汤,磨桃仁为粉,加糖霜熬成酪,民间认为喝了可以避百邪。
晏兮觉得杜梨喝这个太合适了,他巴不得那些鬼怪离杜梨远远的。
杜梨不信,笑笑说:“我为城隍如何能辟鬼呢?我见鬼引魂,旁人才能辟鬼,这样看来,我多多地见些鬼怪才是好事。”
晏兮一时没话说了,在火堆中加了满满的柴火,直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
他略坐了坐,就和杜梨道了句早些睡,爬上床去。
晏兮没睡,他听着远处村庄爆竹狂响,等到最热闹的那一阵爆竹声过去,他轻轻地说:“令君,新年快乐。”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回答他:“新年快乐。”
“令君。”晏兮坐起来,“你没睡吗?”
“黄金易得,韶光难留,今夜合该守岁。”杜梨躺着说。
床头放了什么东西,白天还没有,晏兮点了一盏灯,看见一个牛皮纸的包裹,他心脏一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伸手急急忙忙地拆开。
“橘子饼!”他惊呼,压着嗓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令君,是你吗......”
杜梨淡淡地说:“前日镇上碰巧有卖......”
“多谢令君。”晏兮捂着眼睛,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杜梨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给他买过糖画,买过橘子饼。现在令君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愿意给他买橘子饼。
最近集市散得早,这包橘子饼一定是他几天前就买好了,还在新年之夜放在他床头......
怎么会有令君这样的人嘛!晏兮从前觉得杜梨好傻气,现在对他的这份好只有感激。
令君今天给他买了橘子饼,还给他守岁,他也想送点什么东西给杜梨。
杜梨给他买橘子饼是真,但是杜梨是为他守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结论。
晏兮想,普通的东西配不上令君,自己的东西都不太光彩,送给杜梨,平白辱没了他。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东西,不是偷来也不是抢来的,杜梨肯定喜欢。
他下了床,跑过去把杜梨也拉了起来。
“令君对我这样好,我没什么好回礼的,这个送给你。”晏兮从袖子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到杜梨手上。
这个东西甫一入手,温温热热的,正是去救斑灵猫胡麻的时候,泉汤山上的榴花散人“孝敬”的虎魄。
刚拿到的时候,晏兮就在上面打了一个孔,想戴着玩玩,后来混着混着就忘了。
“虎魄炼制不易,你自己留着就是,给我作甚。”杜梨平摊着手掌,这块莹光内蕴的虎魄就在他的掌心。
“你就收下吧。”晏兮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包起来,认真看着他说:“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大雪映窗,两个剪影打在铜油纸上,地上也似乎披上了一层柔柔的银光。
“令君,我给你戴上吧。”晏兮轻轻地说。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心意,杜梨点了点头。
他坐在床沿,晏兮跪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把他颈边的头发收起来。杜梨的头发很长,发冠半束的时候,还有很多披覆在背后。
离得这样近,晏兮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心猝然一疼。
他原本天纵少年,纯阳仙躯,忍涉艰苦,厚积薄发。
半剔仙骨是什么样感觉,拿一只细密的小刀沿着脊椎分割,热烈灵气熊熊就要烧破皮肤,直至灵魄焦灼干涸,仙骨才得以分离......
这得是多大的痛楚啊!
最让晏兮觉得无法呼吸的是,杜梨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遗憾的样子,他看起来沉稳得体,不是那种麻木的心如死灰,而是真的觉得世间是美好的,他是满足安宁的。
“令君。”有一瞬间晏兮眼眶又酸又胀,喉咙里像噎了一颗酸杏,他低下头去,抵住杜梨的背,“......对不起。”
杜梨没有说什么,他的背板正且松弛。
他们百鬼夜行中相遇,那时的杜梨背着异兽榜,意气风发,现在小木屋中的杜梨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那个意气风发的杜梨也在长大,他被磨去了一些棱角,整个人变得温润起来,藏在骨子里的锋利和谦逊没有变,只是愈发平和通透。
晏兮像是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卡上了绳子后面的扣环。
他拿着灯,走到前面,想看了看杜梨戴起来是什么样。
灯下的杜梨,素瓷色的袍子,夜晚起身仍是一丝不苟,他神情安静,眉目舒展。
眼睛里因为常年水雾缭绕,若论瞳孔颜色,更似介于白色与黑色之间的青灰色,把他这个人更着意描淡了一层,眉间隐隐朱砂却为他添了一缕不张扬的艳意。
在认识杜梨以前,他看什么都是讨厌又暗沉的,山水不过一堆烂石,人群不过一堆行尸,现世人来人往毫不停留,情爱总是过客的逢场作戏。
独独一个杜梨,翻来覆去地细看,看到后来,人群鲜活,山水青碧。
晏兮觉得自己没救了,这个有颜色的梦境要困他一辈子了。
山间寂静下来,爆竹声也依稀了。
“现在几时了?”杜梨问。
晏兮没有回答他,他靠近杜梨,慢慢地吻上了那枚朱砂,唇温热柔软一直向下,最后停在杜梨的嘴角,声音不大:“杜梨,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激动啊,一定要梗住啊!
☆、炸雷
“杜梨,我喜欢你。”
犹如平地一声炸雷。
等到晏兮反应过来的时候,杜梨已经不见了。
杜梨猛然惊醒,慌忙起身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晏兮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偏着头摸了摸唇角,感受到杜梨留下的温度。
脸上有许茫然,待反应过来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看着安静到结冰的屋子,茫然之色逐渐褪去,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很快又变成了晦暗不明的麻木冷漠。
晏兮慢慢爬起来,他走出门外,围着小木屋绕了一圈,又跃上屋顶远远地看了看,哪里还有令君的影子。
他回到屋子里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底却透漏出他的不甘和无措。
和在梁原镇的日子□□稳了,安稳地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凶王,世间没有人能够容下他,杜梨再仁慈,也只能接受他存活于世,毫无道理接受他的感情。
晏兮呆呆地坐在屋里,等到房间凉透了,他发现火堆灭了,他重新抱了柴火。
令君也该回来了,风后暖雪后寒,他鬼仙之躯,又穿得单薄,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久站。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这样的人......没什么好难过的,如果令君回来不说什么,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令君实在厌恶,想......离他远远的?
不,不会的,令君才说过不会赶他的,绝不食言。
晏兮擦亮火符,把房间重新烧得暖起来,他推窗望去,墙根处有几个水缸,远远的是几颗枯败了的树,伸着细瘦的枝干把天捅出几颗星子。
窗户旁还贴着令君写的横批,红火喜庆的“平安”。
令君还没回来。
杜梨独自走南闯北,盲了眼睛过乌素羁,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刍灵大军当前,横刀立马面不改色。
不会被一句话吓破了胆,不敢回来了吧?
梁原镇这个地方多山多石多峭壁,大雪掩着枯枝,人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山上的猎户早早就歇冬了。
晏兮把窗户关紧,默默了一会儿,终于待不住,篼帽都没裹就跑了出去。
如果令君不喜欢自己说这种话,那同样的话晏兮以后就不说了。如果令君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晏兮就和他道歉......
哪怕晏兮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雪停了,地上还有杜梨留下的脚印,晏兮顺着这些看起来慌不择路的脚印寻了出去。
雪地茫茫,月色泛滥,杜梨临崖而立。
凉意侵入骨髓,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面前是丰沛的水声,大片大片的水,以滂沱之势往下,粉身碎骨地坠落在下方的深潭里。
梁原镇邻近敷春城,下有地热温泉,虽是寒冬,瀑布并未结冰。
前方是悬崖瀑布,已经无路可走,后面却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杜梨进不得,退不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难堪与纠结中。
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因为在不久之前,晏兮对他说,他喜欢他。
同样的错愕难安,从前也有过。
相似意义的话,相似意义的举动,晏兮之前就做过。
那年,孽镜岭,晏兮被幽冥带走,离开前曾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你当真不懂吗?”
杜梨原来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负伤归来,在他耳边用那般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令君,我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唇边落下的那个脆弱如璘叶的吻。
杜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他怎么能?
晏兮他,他这种人......怎么能会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立场......
攘奸除恶,原为我愿。
然而杜梨的心却不似从前那般镇静,清河县的碧山城隍庙,他不敢再住下去。
不忧昨日,不期明日,离开这里,像从前一样无染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