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晏兮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雨夜晚归,两人各自换了鞋,宽了外袍。
杜梨点了一根柏子香,烟气似白若青地散开了。
柏子香气味沉稳平和,晏兮看着火堆边整理外袍的令君,一颗心好像尘埃落定,滋生出一点安稳妥帖来。
“令君猜我藏了什么?”晏兮神神秘秘。
“什么?”杜梨不知道他搞什么小动作。
晏兮用树枝轻轻拨开灰烬,灰烬下是豆粒般星星点点的小火炭,几个红薯,乖乖地伏在柴火灰里,冒着热气。
“我藏了几个红薯,没想到吧,好香呀,好久没吃了,从前我还经常吃呢!”他狡黠地笑笑,露出尖巧犬齿来。
“从前?”
“那是我认识令君以前,那时候我经常饿,只好到别人地里刨番薯,认识令君之后,令君对我好,我再也不用去了。”晏兮轻描淡写,又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补充了一句:“知道令君嫌我的东西不干净,这可不是我偷的,这是路上和老乡买的,令君也来一个。”
晏兮用树叶裹了一个,剥开黑色的皮,露出金黄色的瓤,拿到杜梨手上。
杜梨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只道了声谢。
吃完红薯,晏兮把刚刚脱下来的外袍拿到火堆旁烤干。
抖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火堆旁。
他心中一惊,正想伸手去捡,这边杜梨已经先一步把它捡了起来,接触下,杜梨神色一动:“这是......”
晏兮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杜梨神色纠结且沉默,终究没有说什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晏兮有些颤抖,他接过这个东西,这是一个淡绣山石的钱包,钱花完了,里面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笄蛭之巢常年不见天光,他搜遍全身,就剩这点念想,这个钱袋是他第一次引魂的时候,杜梨放进狩岳衣的。
山石上镌了两枝竹子,即使这半生,经历了再多的伤筋动骨和萎靡不堪,只要想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黑夜茫茫,也都能舒展眉眼,宽慰一笑。
火堆烘热,驱散一些寒窗潮气,枕着雨打屋棚的声音,二人各自睡下。
****
晏兮身上本来就有旧伤,后来为了挣脱地缚锁又受了伤,一直没有好好修养,前几日还披着臭毛鬼的皮四处作妖。
几场秋雨下来,身体便亏着了,长好的伤口有再次发炎的迹象,一整天人都昏昏沉沉的。
这天早晨,见杜梨出门,他还要再跟。
杜梨感受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知道快要下雨:“你在屋子里休息,今日不必再同我去。”
对于杜梨的事,晏兮一脸跟到底管到底的决心,他拿好武器,衣装严整地想窜到屋外。
“晏兮!”杜梨手撑着门框,挡住去路,已是带了不可商量的语气,“今日你在此休息!”
晏兮看着杜梨的脸色,仿佛是有点生气了,他怯乎乎地说:“令君这一走,不回来了怎么办?我不干,我得看着令君,寸步不离才好。”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杜梨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得到了杜梨的承诺,晏兮像吃了一颗惴惴不安的定心丸,一脸狐疑地退回到火堆旁边。
杜梨出门了,晏兮坐在火堆边,心里起起落落,他想要是杜梨骗他,趁着这个机会甩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不会,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梨说到做到,从不骗人。
外面阴阴的天,快要下雨了,不知道令君会不会淋湿......
晏兮终于找到了出去的由头,杜梨的床铺旁,放的是什么?
殉玉剑!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拐走多好···
☆、食金鬼
杜梨出门斩妖除魔怎么能不带配剑?
难道今天出门匆忙,他忘记了?
江湖中人配剑不曾离手,出门怎么能不带配剑呢?
对。
这不怪我不听他的话,我是去给他送配剑的。
打定主意,又有了说法,就算杜梨问起来也不怕。
晏兮终于出门了。
他抱着殉玉剑,顺着杜梨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你说这人活该倒霉吧,喝口凉水都塞牙。
晏兮没走多远就碰上了一群食金鬼。
此鬼很喜欢吃金属之物,早上起床后,发现家里的钥匙、剪刀不翼而飞,这多是食金鬼做祟。
此鬼皮肤黝黑,身形庞大,哗啦啦一群包围了晏兮,见他手上拿着殉玉剑,纷纷流出了口水。
殉玉剑锻造不易,材料艰难,内融玄戟钢与儒风铁,杜梨拿在手上的时候,剑锋出鞘,百妖皆敛。
不怪这群鬼怪惦记,换了晏兮是食金鬼,他也想吃。
“谁裤|裆没看好,漏出这么些个玩意,让开,别挡着爷爷的路。”晏兮不想理会。
那只双眼凹陷,鼻子高而尖的食金鬼口吐人言,声音尖锐似金属摩擦,“有人告诉我们,你身上有好吃的,大补大补,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周身一群食金鬼,立刻跳起来起哄:“放下剑来,饶你不死,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脑瓜仁松子那么大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谁告诉的你们?!他有没有告诉你们,黄泉路宽敞,可容你们一同上路啊?”晏兮冷笑一声,拉起殉玉剑的背带,把剑背在背上。
食金鬼是喜欢吃金属不假,但盯上刀剑,群聚而动的不多。
另外此鬼本性善良,有的还会报恩。
这群食金鬼......
大概是吃错药了。
眨眼间,几只已经伏身扑击而来,伸出鸟爪般锐利的手,就要划破殉玉剑的背带。
晏兮根本没把这群食金鬼放在眼里,他随手掷出几颗铁算珠。
铁算珠出手后迅速爆炸,滚滚黑雾立刻将面前两只食金鬼腐蚀成一滩脓水。
“我再说一次,让开!”晏兮几个闪身,躲过后方偷袭的几只食金鬼。
他头脑昏沉,闪身而过的瞬间,手臂已经被食金鬼尖锐的手爪划到。
“......”
食金鬼的首领见到两个伙伴遭难,有了一点害怕退缩之意。但此时打退堂鼓,又损伤自己的威严。
他见晏兮受了伤,料是一个嘴上说空话的炮仗。
殉玉剑好大的诱惑迫使它把心一横,从喉咙里迸出了尖锐的长啸,声音难听地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众多食金鬼闻声一哄而上,一时间,空气中满是尖锐的气息。
它们不知使得什么手段,一恍神的功夫,殉玉剑已经被食金鬼的首领抓在手里,它拔剑出鞘,殉玉剑犹如春水冰棱,光华直逼入眼。
食金鬼全身抖了一下,牛泡大的眼睛里溢出了天大的喜悦。
“放下!那把剑不是你的脏手能碰的。”晏兮站起来,他的脸颊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扯。
“你说的什么狂话......”食金鬼首领哈哈大笑,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殉玉剑,“也不撒泡尿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
一声惨叫,食金鬼的首领扭头一看,身边的那个同伴已经化成了齑粉。
晏兮手持析骸,压抑地喘着气。
......现在的身体状态催动析骸太过勉强。
“把剑还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阴云密布,凛凛杀气如同头上盖顶乌云,几个闪电过后,他血痕遍布地站在那里,“我动起手来,控制不住自己,别让我再白费唇舌......”
食金鬼本来就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鬼怪,只是一时贪图宝剑。
各地城隍地仙平时看见也多是不甚理会,知道它们馋食金属,算不得大恶之鬼。
食金鬼的首领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它害怕了。
“英雄饶命,我们错了,剑就还你。”一甩手,殉玉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晏兮伸手接过剑柄。
下一秒,析骸挥出,食金鬼首领已经断了一根臂膀。
一声惨叫。
“你怎么......”食金鬼首领跪倒在地,惊叫出声。
晏兮走过去,泄愤般连连捅了它好几剑,把它捅成了一个蜂窝。
“把剑鞘也还我,你是不是傻......”晏兮拽过它手中剑鞘,冷着眼扭头看其他的食金鬼。
方才二三十只食金鬼现在已经吓跑了一半了,剩下的这些和首领的感情比较好,正磨着牙盘算替首领报仇。
晏兮张口吐出一口血沫,眼前又是一阵晕。
他甩手一颗铁算珠,角度刁钻,融化了两只食金鬼,剩下的同伙被激怒,发出尖锐的厉啸。
晏兮摇摇欲坠躲过两道攻击后,见远远的山路上走过来一道白色身影,他心中一动。
这下躲闪不及,右腿上立刻挨了两下深深的爪印。
那道白色身影走近了,察觉鬼怪气息,也不出手,只站在外圈听前方的动静。
那个食金鬼感觉晏兮的动作变得迟缓,骂骂咧咧地说:“你小子骨头还挺硬,现在也已经不行了吧,你杀了我们老大,把剑放下来,我们兄弟留你个全尸......”
扑击闪身间,侧腰又是两道爪印,这回晏兮不敢骂人了,咬着牙挺了过去,目光在杜梨身上流连,只盼望着他快走。
“你小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还牙齿咬铁钉,挺硬挺狂吗?这会子怎么草灯打鼓,没个响声呢......”
食金鬼嘴上骂个不停,晏兮忍着气不出声。
再一看杜梨,怎么回事,脚下生根发芽啦,就是不走。
答应了杜梨不出来,又跑出来,还差点把他的殉玉剑弄丢。
这满地血腥的,杜梨好不容易态度好一点,要是知道自己杀生,不知道会怎样......
剩下的几只鬼还要再出手,杜梨终于出声:“你们几个合起来,打一个负伤之人,这不太公平吧,妖兽鬼怪,也要讲究江湖道义。”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小子杀了我们老大,我们现在就要他的命。”食金鬼愤愤不已。
杜梨也不生气:“怕是阁下先觊觎人家财物,人家出手反击,自保之人顾不上什么轻重,有因有果,阁下也是咎由自取。”
食金鬼见杜梨器宇不凡,隐隐带着一股震慑之气,它们吞咽了一下,已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麻溜地闪一边去,要不然......”
话音未落,地缚锁破土而起,食金鬼大惊失色下已经无法动弹,地缚锁上附着的灵力让它们痛苦无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求饶。
杜梨一挥手,地缚锁收回,众食金鬼你眼瞧我眼,纷纷作鸟兽散,转眼消失在山道上,临走前还不忘抬走老大的尸体。
杜梨上前几步,蹲下来问:“你怎么样?”
晏兮不敢说话......
“晏兮。”
“你怎么知道!”晏兮惊讶。
“......你气息,和旁人不大一样,再说我的眼睛也没那么瞎。”杜梨语气平淡地说:“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
“我没听你话跑出来,......我又杀生了。”晏兮惴惴不安。
“你就是因为这个怕我知道吗?”杜梨叹了一口气。
“......我怕你生气。”晏兮可怜巴巴地说。
“我没那么迂腐。”杜梨摇摇头说:“杀人和杀人也是不同的,我征战沙场,殉玉剑之下亦有无数亡魂。那些食金鬼见你配剑不凡,动了歹心,想杀人夺剑,你杀了他们是为自保,这无可厚非。”
杜梨停了停:“但若是对无辜之人出手,这便是滥杀无辜,便要不得......”
杀人和杀人是不同的,晏兮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他一时难以理解,但只要杜梨不生气就好。
他把析骸撑在地上,当做拐杖站起来。
“你的剑气息独特,引得食金鬼来,今后还是慎重使用......”杜梨出言提醒。
“额......”晏兮不知道怎么说,“不是我的剑,......是你的剑,令君,我把你的剑带出来了。”
“啊。”杜梨有些吃惊。
“没有弄脏,令君,我看得好好的。”刚才趁杜梨与食金鬼周旋的时候,晏兮已经把剑狠狠地擦了一遍,他陪着笑脸说:“我见令君出门忘记了配剑,想着给你送去,没想到......”
......
杜梨一言不发地接过殉玉剑。
晏兮撑着析骸,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杜梨察觉他行走艰难,伸手扶了他一把,触碰之下手心尽是黏糊湿冷,才知道他身上早已血迹斑斑。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晏兮,你受伤了。”
晏兮眼睛眨也不眨,冷漠地看一眼自己身体:“没事,唉,又给令君添麻烦了。”
杜梨咬咬牙,从衣服上撕下几条白布,给他绑了几圈。
晏兮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说话间语气轻松。
他见杜梨杵在原地没动,回头去唤他:“令君。”
他这种语气,杜梨一听就气:“晏兮,你知不知道,你流血了,你受伤很重。”
晏兮被杜梨的语气震得有点呆,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令君生气了。
空中电闪雷鸣,这场大雨很快就要瓢泼而下。
杜梨缓缓地蹲下。
晏兮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支棱着身体像一根杆子。
“上来,我背你走。”杜梨轻皱眉头。
“......”
“就要下雨了。”杜梨催促。
晏兮慢慢地走过去,搭着他的肩,爬到杜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