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玉洐性格冷淡,更不是个善妒的人,一向少有欲望,却平生第一次尝到委屈的滋味。
药性上来,他烧的越发难受。
眼尾也染上薄红,浑身都汗津津的,像是湿的被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突觉有炙热的手掌贴上额头,滑落在一边的薄被也被搭上,双眼却在此刻沉的睁不开,朦胧之间以为又陷入了什么梦里。
火焰凑近了看他。
唇色淡而干涩,长睫紧闭,像是在梦里也睡得不踏实。
北玉洐喜清静,以前他住在月涟殿时,这人身边就一个伺候的都没有,众人敬他爱他,却唯独不敢靠近他,没想到生病了也没有人照顾。
火焰刚刚只是不想再和堇年多费口舌,假意出宫,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好歹也在月涟殿住了这么久,他熟门熟路的打了一盆凉水,用棉帕沾湿给北玉洐敷上。
北玉洐烧的厉害。
他像是嫌热,迷糊中又把刚刚盖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一片玉色的脖颈。
火焰笑了笑,强制的给他压住被角,整个人像是俯在北玉洐身上,低声道:“乖,别蹬被子,发会汗就好了。”
可烧的厉害的人,哪里会听话?
北玉洐只觉得朦胧之中有个庞然大物压着自己,透不过气的难受。
他低吟出声,蹙着眉使力,只想把身上的庞然大物推开,可他力气太小了,根本撼动不了这庞然大物丝毫,只得在迷糊中断断续续的出声:“放开....”
“热....”
火焰凑近,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呼吸间也带了滚烫气息,像哄小孩般的哄道:“月儿乖,不热,不热,一会就给你换帕子。”
北玉洐在梦中越发难受,却觉得这声音耳熟,像是前不久才惹了自己生气那个人,然而此刻他没法思考,只得凭着感觉道:“别压着...我难受。”
火焰:“我不压着你,你早就把被子掀床底下去了。”
“不...不喜欢你,别压着我。”
火焰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人惯常口是心非,什么心思都藏得深,生起病却这么直白,他笑着道:“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
“反正...不喜欢你。”
抬眸间是汗湿的脖颈,莹白的耳垂像染了春意的桃尖,眸色变深,突然生出了含上两分的想法。
火焰在一刻怕是有些魔障了。
他缓了半响,竟然对着一个昏睡的病人又固执的问了一次:“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
身下的人没回答,仿佛被更深的梦寐笼罩住,眉心也紧紧的。
火焰鼻息与他纠缠,诱惑道:“你喜欢我好吗?”
“我给你买城南的甜糕,城北的水果,摘城西的花,看城东的景。都给你,我能有的一切,最好的,都给你好吗?”
他说完便失笑,也真是疯了。
此刻北玉洐昏迷不醒,哪里能听见他这番深情告白?
却没想到那烟黛的眉舒展。
随后略干哑的清冽嗓音,低低的“恩”了一声。
就这轻轻的一声。
在火焰耳边炸响,仿佛千斤岩石砸在心间!
万年的岁月,火焰都是肆意的。
世人眼中他是个玩世不恭的阎罗太岁,杀人无数,冷血,乖张。
但其实,他的心很柔软。
从小没有父母保护,使他养成了十分强势骄傲的性子,坚硬外壳下,是柔软滚烫的心,越是重情的人,越不会轻易去喜欢什么。
因为明白,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红颜终是枯骨,金银皆是尘土。
一路风霜至此,从小便护着弟弟,护着东绝的一草一木,他这样的人,尸山血海里成长,怎么能有软肋?
他不允许自己有软肋,软肋等于弱点。
但此刻,这一刻。
他面前没有镜子,不然恐怕会被自己眼神里的深情惊到。
第一次动心,或许是第一次意识到动,来的那么突然,北玉洐像是水一样,无声息渗透到了他的生命,他的血液,他的一切,无孔不入。
杀人无数的阎罗太岁,在这一刻,那颗许多年的躁动的心,感觉到心安。
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像是这么多年的流浪,终于找到一个终点,有人打破了坚硬的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心尖的软肉上,再也不肯出去。
.....
北玉洐醒的时候,觉得很舒适。
浸湿的汗水被擦干,身上是干爽的衣服,额头垫了一块冰冷的软帕,他朝着下看,正撞入一双笑意吟吟的桃眼中。
“......”
“你...为何在这里?”
火焰坏笑道:“你猜。”
北玉洐起身,抬眸问:“你不是走了?”
火焰凑近了看他,问道:“希望我走?”
北玉洐:“.......”
火焰:“我不走,刚听见我走了,是不是挺失望的?”
北玉洐:“没有。”
火焰接着想摸他的额头,却被这人避开,只好低头问道:“烧退了吗?”
北玉洐点头。
火焰摸着下巴问:“又不想跟我说话了?”
这次北玉洐索性直接躺下,留了个背影给他,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火焰见了他这难得任性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可爱,于是把语气放低了三个度都不止,继续哄着道:“是不是还跟我生气?”
“我来给你道歉了。”
“你那日走的太急,我没来及与你好好解释,我这几日思来想去,到底你为何这么生气,总算想通那句话说的不对。”
“我...并没有随意对待你。”
火焰轻声道:“那日是我不好,我鬼迷心窍了,一时唐突了你。”
他说着举起手,作势道:“但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把你当成可以随意对待的人,虽是我平日爱玩,又口无遮拦惯了,但是对你,我真的万分用心,连大声一点与你说话我都不曾,我怎会随意对待你呢?”
北玉洐垂目,袖中手指微微卷曲。
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深埋阴暗的嫩芽。
终于脆生生的破土,开出了颤颤巍巍的小花儿,迎来属于它的甘露。
自上次从东绝山上匆忙走了,玉洐君面上如常,然而却时常心情低落,连带着处理公务时,也心不在焉,脑海中总是反复想起寒潭中的炽热触感,和水下那双含笑的桃眼。
扰的他不得安宁。
如今听得这人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歉:“都是我的错,你莫与我置气了。”
仿佛是阴雨天后的凉爽,风终于停了,天也晴了,胸口中酸胀的委屈,悄悄散去。
火焰轻轻牵了他被子外的手,笑道:“你若是还气我唐突了你,不若打我两下出出气,不要闷坏自己。”
北玉洐蹙眉,将手抽回来,鬼使神差道:“不打。”
“既是无意,为何打你?”
火焰愣了愣,随即笑容扩大,悄悄瞥了一眼这人通红的耳垂,道:“不是无意的。”
“......”
不是。
不是无意的。
北玉洐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心跳如鼓。
火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是有意的。”
“是我想亲你。”
北玉洐惊的睁大眼,直撞进一双含着春水的眸,红霞飞染上眼尾,像是突然病的更厉害,整个人烧起来了。
“别说了...”
“那你原谅我了吗?”
“叫你别说了。”
“还生气吗?”
“......”
火焰声音温柔的继续道:“那起来吃点东西。”
北玉洐这才回身,病中的他好像特别羸弱,低声道:“不想吃没胃口。”
火焰蹙眉,有些心疼道:“没胃口也得吃,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端来。”
这人低着头不说话,单薄的脖颈微微侧着,莹白又光洁,就在火焰又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城南的甜糕。”
火焰怔住,笑意瞬间溢满那双明亮的桃眼,连泪痣都变得生动起来。
“乖,我去给你买。”
71阎罗终入魔
两个月后。
一只巨大的海龟游到深色宫殿上方,整个宫殿沉寂,在月光都照射不到的深崖里,看上去像是被遗忘的一方天地。
龟壳上的轿门打开,下来两个身着雪月纹袍的娇俏女子,两人提着食盒,不急不忙的走在抄手回廊上。
水结界波动一瞬,又悄无声息的安静下去。
“今日晚了些呢,莲子羹都要凉了。”其中一女子叹道。
另一女子摸了摸食盒的外缘,笑吟吟道:“还不是怪你,午时都过了,还在宫中赖着不出来,可让我好些等。要是怠慢了里面那位,管事可饶不了我们两个。”
“哪里是我不想出来,这两天宫里面不是人手不够吗?”女子推开外面那层殿门,对着黑漆漆的宫殿像是习以为常道:“宫主明日就要成亲了,这几天宫里上上下下快忙疯,里外都不够布置的,这才被临时抓去做苦力,耽搁了一会,送完食盒,还得赶紧回去。”
“唉,我们就要有宫主夫人了,也不知道新夫人凶不凶,要是太凶了,我们这底下的人可不好过咯。”
两人调着笑,正准备把食盒如往常般放下就走。
“谁...要成亲了?”
沙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
那声音太暗哑了,像是在沙漠里暴晒了嗓子,很久没开过口的死人才能有的声音,飘荡在这寂静的宫殿,像是索魂的恶鬼。
两个侍女吓了一大跳。
北海雪月宫的管事说这里面住了一位重要的客人,两人也是奉命每天定时来送一碗莲子羹,少许吃食,可住在这里面的客人从来都没有动过送来的食物,甚至连个动静都没有。
这么久了每次来,她们两都是放下食盒就赶紧走,这里空荡荡的安静,怪渗人的。
沙哑的声音,再一次从里面响起:“我问,谁...要成亲了?”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心想,北海宫主快要大婚,在三界已经是人人皆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况且里面住的那位还是管事再三吩咐过不能怠慢的客人。
于是侍女恭敬道:“是我们北海宫主与天族的风神娘娘,明日...就要联姻了呢。”
“对啊。”另外一侍女高兴道:“客人喜清静,在这里住太久了,对外界的事知道少了些。明日两族联姻可是热闹的紧,各地方仙门世家都要来拜贺,客人可去凑一凑热闹,沾点喜气。”
她纯粹是想讨好这位孤僻的客人,然而只换来良久的沉默....
沉寂的黑暗中。
像是刚刚从来没有人说过话一样。
侍女怕是打扰到他,连忙掩了门出去。
火焰在黑暗中睁眼,视线一斜,见到不远处放着的那个精致食盒,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是曾经北玉洐每日都给自己做的莲子羹。
他没动过,却还是日复一日的都有。
两月前,北玉洐把他囚禁在这里。
最后一刻,他用尖刀对准了火焰,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还没来,这人已经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
还是没能下得了手挖他的灵丹啊....
三千深海宮太黑了,这里好冷,北玉洐在这里设了很强很强的结界,能束缚他的灵力和行动。
北玉洐再也没来过。
那天他转身逃走的时候,呼吸急促,脚步慌乱迫切,火焰就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北玉洐在想什么呢?
又想要做什么?
火焰不知道。
火焰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这昏暗的黑夜里,他逃避现实,甚至觉得在这里也挺好的,放任自己陷入浑浑噩噩的昏沉中,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
直到这一刻。
北玉洐要成亲了。
火焰本来觉得,心死了,也就已经不那么疼了,可这个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本事,在本来就麻木的心上面,割上一刀又一刀。
鲜血淋漓。
睁着眼在黑暗中,良久过后。
火焰抬手微微催动灵力,雪绡从他手臂上悄无声息的滑落下去,他从袖中里拿出了那块冰冷的红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