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只觉得荒唐。
自记事以来,修就知道自己有基因缺陷,比普通人还要低人一等,是文明进程中会被自然淘汰的那部分基因,而对于早年的帝国来说,交给自然是不够保险的,毕竟整个文明都是违反了自然选择强行生存下来的。于是他们制定法条,进行了人为干预。
基因缺陷者大多数都是由于失败的基因实验造成的,对于人类文明来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为了大局,他们仍然需要被舍弃。
虽然“基因缺陷者禁止繁衍后代”这个法令已经在几十年前被废除了,但废除的原因是,经历了这么多代的禁止,基因缺陷者的数量已经变得极少,总数远远不足以对整个人类文明造成影响了。
也就是说,尽管基因缺陷者繁衍后代不再违法,官方的姿态依然是不鼓励的。
上行下效,就连民间婚配时基因缺陷也是大忌。
曾经还有人以此为题材写过小说,男女主相爱,却因为男主角是基因缺陷者而遭到种种世俗的阻挠。这本小说一度成为上个时代的禁书,虽然如今随着生存危机的远离,相关的观念开放了不少,但市面上依然没人敢公然售卖这本鼎鼎有名的禁书。
连民间挑选伴侣都如此忌讳,更不要提皇室挑选皇储了。
修从小就知道,他配不上那个皇位,因为他有基因缺陷。他能坐上太子之位,不受歧视,全是先皇后心疼自己的孩子,为他尽力掩盖的结果。
先皇后许多次告诉他,自己怀孕时产检情况不好,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很多人劝她打掉孩子,等养好身子再怀一个健康的。但她舍不得腹中的孩子,强行生了下来,也因此伤了根本。
二十多年来,修一直将先皇后的难产死亡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那是因为生他时伤了身体——先皇后自己,直到临死前,也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为此,将自己这缺陷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先皇后。
可是现在却告诉他,先皇后在二十八年前甚至都没有怀过孕。
那奋不顾身给予孩子生命的深刻母爱、那为保护他不受歧视而殚精竭虑的舐犊之情,全都是谎言。
他不过是先皇后为自己的孩子铺路的工具罢了。
如今,这个弥天大谎的受益人就在他的面前,刚刚享用完他畸形的身体。
“我以为你知道的。”阿尔弗雷德苍白地试图解释,“你在雪礼星跟我说你从小就知道,我以为……”
“原来如此。”
修凄惨地自嘲一笑。
“怪不得,你那天的态度那么激烈。原来你以为我是个正在窃取皇位的外族人……不,这也不算错,事实确实如此,我就是个外族人。”
“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修说,恍惚又记起阿尔弗雷德在雪礼星的星船港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话可以乱说,弟弟不要乱认。
原来如此,那时候,他是这个意思。可笑自己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只是单纯的挑衅。
“我不是你大哥。”修恍惚地又说了一遍,“你唯一的哥哥已经被我杀了。”
“他死得好!本来我也雇了人想要射杀他,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而已——你就是我唯一的哥哥!”阿尔弗雷德握住他的手,激烈地说,“外族人又怎么了!我会娶你,让你当我的皇后,你照样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室成员!”
阿尔弗雷德此前并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这句话就这样直接从他口中冒了出来,他说得这样不假思索,就好像他其实早已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修显然也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这样说,他的眼睛睁圆了,看上去比平日里那个稳重自持的皇太子要生动太多。
“……男人和男人是不可以结婚的。”
“等我当了皇帝,我会修改法典。”阿尔弗雷德说,听上去奇异的冷静而可靠。
修又说:“我是基因缺陷者。”
“那又怎么了?”
修愣了一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并不是说说而已,无论他能不能做得到,但这一刻,他的心意的真的。
修轻声斥道:“傻子,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修改法典。”
他说着,把手从阿尔弗雷德的手中抽出来,阿尔弗雷德心里一凉,然而下一秒,修抬起手,冰凉的手指在阿尔弗雷德刚才被他扇了一个巴掌的地方轻轻抚过,神色微动。
“没事,不疼。”阿尔弗雷德赶紧说。
阿尔弗雷德从来都报复心极重,尼恩特几次试图害他,尽管几乎没有得手过,阿尔弗雷德一旦得势就毫不犹豫地下杀手。修打了他一耳光,他却忙不迭地反过来安慰起修来。
他重新握住修的手,不让他再关注自己脸上的红印。
“哥哥。”阿尔弗雷德尽量语气小心地问,“你有什么基因缺陷?”
第三十五章 “那边”
修的身体僵住了,他垂下眼眸,陷入了沉默。
“没事,是什么基因缺陷都无所谓。”阿尔弗雷德说,放弃了追问,“我不在乎。”
他并不是一个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修立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不想要逼自己说出口,但绝对会转头就去拿那份血样重新做检测。
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告诉他。
“我身体里……有一部分女性的器官。”修说。
亲口说出这句话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不,从前,他从未想象过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场景。
“嗯。”阿尔弗雷德异常沉稳,没展露任何猎奇或者震惊的情绪。其实这话说得并不算太明白,不过,女性专属的器官无非就那么几样,阿尔弗雷德没再追问,只是握着修的手说道:“没想过做手术吗?”
“老师说,我的情况复杂,要动手术很困难。”修低声说,“而且,一旦动这样的大手术,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阿尔弗雷德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皇太子是个多么敏感的位置,他要动大手术,势必吸引全国的注意力,想要全程都瞒得滴水不漏非常困难。
同时,他意识到,修是认真考虑过这个方案的——他曾经试图纠正自己的畸形,他并不接纳自己的身体。
“哥哥,对不起。”
忽然听见道歉,修愣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已经前倾身子靠了过来,紧紧抱住他。
“昨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那个才和你做那种事的……”
他的一头柔软金发在修的脖颈间熟练地蹭来蹭去,如果有第三个人看到这场景,一定会觉得非常诡异——明明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非要把自己缩进另一个远不如他强壮的男人怀里撒娇。
但显然,修不仅没觉得诡异,反而非常吃这一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撸了一把金毛。
阿尔弗雷德提到了昨晚,让他又尴尬,又脸红心跳,极度羞耻,就连骤然得知自己身世的崩溃感都被冲淡了。
“昨晚……你只是一时被药物影响了。”他难以启齿地说,“这都是哈特夫人的错,我……。”
“不是。”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是被你影响了,不是药物,也不是一时。我只对你有欲望。”
他对自己有欲望,修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过。在雪礼星时,阿尔弗雷德几次越界,也在第一次亲吻后对修说过,“我们都知道你有个秘密”。
所以修一直认为那是羞辱,当场让他“滚出去”。
现在知道了两人以为的秘密根本不是同一个,再听这一句“我对你有欲望”,修竟然生不起气来。
阿尔弗雷德有什么错呢?他并不是存着羞辱的心思,就算诞生了不合适的欲望,那也是自己没有教好他的缘故。
“哥哥。”阿尔弗雷德不厌其烦地唤道,坐得更近了些,几乎和修贴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喜……”
“阿尔弗雷德!”修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打断道,“你现在很年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所以产生这种……性欲望,甚至,对不合适的对象产生你误以为的某种感情,在你这样的年龄段,都是很正常的。”
修从小到大不知言语教育了阿尔弗雷德多少次,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教育这件事这么艰难。
“但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合适的。你是皇子,私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的身份要求你承担责任……”
“我不想听这个。”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
“你……”修还要再说,忽然瞥见了阿尔弗雷德的腹部——原本雪白的绷带,现在已经成了深红色,
阿尔弗雷德意料之外的表白让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奇异地稳住了了。回过了神,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另一个问题,一个昨晚和今早他都自顾不暇而没能多加关注的问题。
“你的伤!”
“哦,裂开了,没事。”阿尔弗雷德说,“你受伤了吗?”
修一愣:“什么?”
“床单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阿尔弗雷德说,“你一醒我就准备问的。是你的血吗?”
“不是我的。”修果然看到床上也有不少血,更焦虑了,“我去叫医生。”
阿尔弗雷德一把拉住他,不让他离开:“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换个绷带就是了。不是你的血就好,我也说,我很小心的,你不该流血的。”
修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训斥他言辞不得体,但最后只是说:“躺下。”
阿尔弗雷德顺从地躺下了,但同时也一把拉过修,和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别闹了,你不要命了!”
阿尔弗雷德一手箍着他的腰,修正要挣扎着起来,只听阿尔弗雷德又说:“你别动,我伤口疼。”
“这怪谁?”修轻斥道,但到底没再动了。
“哥哥,我不要命,你怎么这么紧张?你之前还设计杀我呢。”阿尔弗雷德说,“不过你没杀成,反而让我出了风头。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想做什么,计划都能完美实现,而你每一次害我,最后我却能得利——你说大祭司背后有我不可想象的势力,我却觉得我背后也有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在帮我。”
两人贴得极近,阿尔弗雷德说话时的气流暧昧地撩动着修的额发,修不敢乱动,被迫伏在阿尔弗雷德怀里,听见阿尔弗雷德问道:“哥哥,这个人是不是你?”
“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圣白塔中,约书亚跟在大祭司身后,两人正拾阶而上,与一贯展露的慈祥平和形象不同,大祭司此刻一脸阴沉烦躁。
“圣白塔中可能出现了叛徒。”
“什么?!”
“皇帝已经明确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大祭司说,“他的动作快得不正常,刚才‘他们’来信,说有来自帝国的检测装置路过了他们的太空联络站。”
“这么快?!”约书亚吃惊不已,“不可能啊,‘他们’的联络站里帝国边境还有一段距离,就算今年我们的动作多了一点,皇帝有所怀疑,也不该这么快就能靠近。”
“有什么不可能的?”大祭司哼道,“你总以为我们背靠着‘他们’就不必将皇室放在眼里,我教训过你多少遍?谨慎些,不要小看了皇室的威能,尤其是皇帝!‘他们’多年前就和游荡在边境之外的反叛军接上了头,你真的觉得皇帝毫无察觉吗?那些脏弹被挖出来以后,这事就很难瞒得住了,皇帝能确定‘他们’的存在本来就该是这一两年的事,我并不意外。我意外的是……”
他的神色越发阴沉,“皇帝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怀疑起我和太子来……这很不对劲,一定是圣白塔中有人泄密了。”
约书亚有些紧张,强自镇定道:“父亲,帝国之内皇权独大,我们的计划又还在初期就暴露在皇帝眼中,进展极其不顺,不如,当机立断,我们走吧!‘他们’不是承诺过,如果出了事,可以带我们去‘那边’吗?”
大祭司眯起眼,没有说话。
约书亚见他没有反驳,继续说道:“父亲,到了‘那边’,我们就不会再因为没有基因能力而低人一等,而且‘他们’一直对我们的基因改造技术青睐有加,我们可以轻易地在‘那边’站稳脚跟,到时候,说不定皇帝见了我们都要行礼呢!”
大祭司默然站在窗前,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说道:“就算要走,也要布置一番。等我联系过太子再说。”
“父亲!都这个时候了,还联系什么太子啊!”约书亚有些急道,“太子从来都摇摆不定,一心想着报答先皇后不肯对三皇子下手,两年多以前,父亲你向他透露了我们的背后有‘他们’的存在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和我们坐同一条船。太子登基当然好,可现在这情况,他还能登基吗?他已经没用了,舍掉他得了!”
“闭嘴!”大祭司忽然发怒道,“舍掉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第三十六章 幸运
早餐和新的绷带、药物一起从晨曦宫的内置传送管道直达阿尔弗雷德卧室。
阿尔弗雷德联系了马克管家,告诉他太子在自己这里,要他确保任何人不要进来——阿尔弗雷德脸上的红印还没消,没法出去见人,而他半点不提昨天其实已经强行恢复了大半伤势的事,一直躺在床上喊伤口疼,修也没法一走了之。
两人足不出户地就用了早餐,修正在替阿尔弗雷德换腹部的绷带,缠绷带时他的手臂环绕过阿尔弗雷德的腰,仿佛在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