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里警铃大作,瞬间下了好几个决定,他却不动声色,嗤了一声不屑道:“装腔作势。”
修轻轻摇了一下头,无意再说,垂下眸继续喝他的热汤。
阿尔弗雷德似乎不肯让他安稳用早餐,看了一会儿又道:“医生已经等在别墅外了,等你吃完会过来给你复查。”
修再次拾起餐巾擦拭自己的嘴角,放下碗勺,才回话道:“不需要复查,让他们回去吧。”
“太子忘性真大,昨晚我刚说过——这里不由你做主。”阿尔弗雷德弯唇道,“都是雪礼星最好的医院里的医生,我忧心太子的身体,连夜为你请来的。新闻稿都写好了,你要不复查,等会儿人家新闻怎么发啊?”
看他打定了主意想要借机赚取“孝敬兄长”的好名声,修就知道说不通了,专心于自己的早餐。
阿尔弗雷德又挑拨了几句,然而修似乎决心不再理他,充耳不闻地以谁也挑不出瑕疵的优雅姿态用完了餐。
很快,餐盘从升降台送下去,几个医生又被阿尔弗雷德亲自出去带了回来。
医生们都向修行了礼,修温和地感谢了他们一大早赶来,可随后道:“昨天已经有附近医院的医生替我完成了复位,脑震荡也只是极轻微的程度,今天已经恢复,不必麻烦你们复检了,请各位回吧。”
一来就被下了逐客令,这让医生们面面相觑,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边,关切道:“大哥,这怎么行呢?昨天我不在,总要在我眼睛底下再检查一遍我才安心。医生,请过来吧。”
领头的医生正是雪礼星最好的骨科专家,他正要带着其他医生一起上前来,修又说:“我说过了,不必再检查。”
他的神色依然温和,话音却明显重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情绪并不怎么愉快。
近日三皇子起势,民间到处在谈论,相比之下太子的势头似乎没先前那么强盛了,但皇储到底是皇储,没人想要得罪他,医生们拎着器械僵在了原地,一时都没敢再上前去。
“请各位现在就离开。”修明确地发出了命令。
除了皇帝,皇太子有权对任何人施令,自然包括平民医院里的医生。
这几个医生犹豫地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位皇子,只见他的方才还是淡黄色的眸子已经缓缓变深成了金黄。
这一双黄金瞳,除了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压力,同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虽然已经被封禁,但早就传遍全以太网,几乎人人都看过的模糊录像。
燃烧的双眸,神迹般的光箭,还有他背后那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的,大帝挽弓图。
那一年,大帝就是在雪礼星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战,后来回到主星确立皇城,建立大一统星际帝国,开启了全人类团结一致,主动寻求基因改变抗击文明生存危机的新纪元。
时间飞逝至今,人人都在说,生存危机过去了,下一个美好的新纪元要来了。
历史会重演吗?雪礼星能够再成就一位开启新纪元的皇帝吗?
阿尔弗雷德静静地平视了他们几秒,而后才开口道:“请各位过来给太子复检。”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不知道是几秒之后,领头的专家攥紧了拳,做出了决定。
“是,三殿下。”他躬身说。
沉默被打破了,他随即迈步上前,他的团队也都遵从了这个选择。
阿尔弗雷德看向修,他的眸子正在燃烧,情绪翻涌。修也正回视着他,他向来沉静的黑色双眸此时也透出些晦暗情绪。
原本归属于修的民心,原本属于修的光芒,正在被阿尔弗雷德掠夺——至少,此时此刻,这个偏远星球的小小房间里,民心从太子倒向了三皇子。
这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和修正面交锋,第一次和他的长兄公然争辉,他赢了。而他还会继续赢下去,直到这位“帝国的荣光”黯然失色,直到他握住最高的权柄,成为帝国新的太阳。
到了那个时候……
阿尔弗雷德深深地凝视了修一会儿,然后敛眸掩住所有的思绪,站起身,给医生让开了地方。
第十九章 共眠
这个豪华的大主卧里即便站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女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修坐在床上,看上去很正常,医生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有表现出一点抗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刚才的争执不存在。
只有阿尔弗雷德知道,不过是皇太子见在这个房间里他大势已去,不愿意再无谓挣扎丢了体面罢了。而且,基于阿尔弗雷德掌握的信息量,他还窥见了更多的隐秘——修在紧张。
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修在半昏迷下听到“医生”这个词都会条件反射地拒绝。现在避无可避地和医生面对面,尤其是在医生触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会不自觉紧绷,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神始终紧紧盯着医生手上的动作。
这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了一丝嫉妒。
很快复检就完成了,本来就伤得不重,现在基本没事了,就是刚复位的胳膊还是得上药休养。
眼看医生要给修拆绷带换药,修的注意力又放到了医生的手上,阿尔弗雷德开口道:“我来。”
那医生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殿下?”
“我说,我来给太子换药。”阿尔弗雷德道。
他换下了医生,修没有任何表示,不过,当他接手之后,修的目光果然放在了他的动作上。
阿尔弗雷德这才满意。就该是这样,无论是照顾他还是对付他,修的注意力应该全部放在他的身上才对。
上完了药,亲自把医生们送出门,阿尔弗雷德正要回楼上,他的掌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没有往楼上去,而是在一楼随手打开了一个空房间走了进去,锁好了门。
通讯被接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十分友好:“日安,陛下。”
那头的皇帝没有这么友好了,他开口就是质问:“你把约书亚怎么了?”
“您的消息真是灵通,我正要向您汇报。”阿尔弗雷德不慌不忙地说,“我发现他与太子行宫爆炸一案有关系,并且与军中人士有不正常来往,这不是公然挑衅我们皇族吗?您远在主星,太子又受伤不能理事,所以我替您和太子做主,将他拿下了。”
皇帝厉声道:“他挑衅皇族?我看是你在挑衅我吧!”
身份最贵重的三族继承人现在都在雪礼星,阿尔弗雷德刚刚用这个威胁过皇帝,才过了两天就有两个出了事,皇帝当然视这为挑衅和施压。
阿尔弗雷德道:“您别这么生气,我做事当然是顾及您的——那不是还剩一个呢吗。”
皇帝气极反笑道:“你倒是想动他,你敢动吗?大祭司得知儿子出了事只会跑来圣金宫烦我的耳朵,斯通公爵可不是这种人!”
“所以我才说了——我是顾及您的。”阿尔弗雷德说,“斯通大公脾气再火爆,也不会私自调动皇家军团奔赴边境吧,那不是造反么?他够不着我,可是能够得着您啊,我是您的儿子,儿子做了什么事,去找老子当然是有用的。”
皇帝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道,“我一会儿还约了奥斯汀来与我共进午餐呢,您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在催促皇帝下决定了,皇帝冷笑了一声:“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的性子这么急。”
“是啊,我一向追求直接高效。”阿尔弗雷德说,“那么,您考虑得如何?”
“亲王之位我可以许给你。”皇帝说,“我已经问过了,离你的生日只剩一个月了,正好两年前你的成年礼没有办,等你回了主星,我就给你补一个生日宴会,顺便宣布这件事。”
按照传统,二十周岁的成年礼是个重要的生日,贵族们会在孩子的成年礼宴会上宣布有关他们身份地位的重要变动。阿尔弗雷德距离成年礼还有一个月时被流放,自然是没能办得成,如果现在补办一个宣布加封亲王,倒是很合规矩。
“全按您说的办。”阿尔弗雷德道。
皇帝继续道:“很快各个星球的清理工作就要全部结束了,皇室会出具官方声明,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吧。”
“陛下,我要的可不止这些。”阿尔弗雷德笑道,“您只承诺一半报酬就想让我替您干活,这不太对吧。”
皇帝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而是趁着太子养伤赶紧跑回主行星。你以为你的好大哥不知道是谁暗算了他吗?”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皇帝的声音更轻快了些:“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快知道约书亚出事了?他是个成年人,可不是天天定时给家里发通讯报平安的小宝宝。”
而且技术上也很难做到。星际间的以太风暴是不稳定的,距离很远的两个星球并不是随时都可以联系得上,需要查询当前的通讯情况,不走运的时候,某两个星球整整一天都没有条件进行通讯也是有可能的。
“自然是皇太子亲自向我汇报的。”皇帝道,“他说的和你说的可不一样,他说,他认为是你起了不臣之心,对他下了手,还栽赃给了大祭司之子,想要挑拨皇室和大祭司一族的关系。”
听了这话,阿尔弗雷德似乎一时很难接受,没有说话,只听见略有些重的喘息声。
皇帝心中总算快慰了些。一直以来,他最忌惮的就是阿尔弗雷德长成之后会成为太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到时候皇太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不可撼动,如今他还没下手,这兄弟俩自己先掐了起来,他自然乐见其成,甚至很乐意煽风点火。
“这样吧。”阿尔弗雷德好一阵才出声道,“皇家军团效忠于皇帝,皇储有指挥权,这确实是规矩,不好轻易改动。我也不要您分权给我了,就把太子手上的指挥权暂时移交给我好了。”
“嗯?”皇帝仔细思索着这个方案,如果是动太子的权,似乎并不是不能接受……
“我并不是要夺太子的权。只是太子受伤,无法理事,才将皇储的军团指挥权暂时交给我。如今民间对我多有关注,我也不想这时候回主星抢了二皇子的风头,但是您看如果我手上什么实权都没有,大哥又这样猜忌我,我确实不敢待在这里了。您觉得呢?”
如果给阿尔弗雷德一些权柄,让这兄弟俩能斗个旗鼓相当的话……皇帝权衡了片刻,应允道:“你说得有道理。”
阿尔弗雷德拾阶而上,顺利得到了他筹谋了两年想要得到的,他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他推开了修的房门,刚要出声,却发现修已经睡着了。
受伤后一夜未眠——中途还抽空在皇帝那里告了一状——修现在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阿尔弗雷德走近了沉眠中的修,他闭着眼不动的时候像个精致完美的艺术品,是能让人沉静欣赏的美丽。
他是被精雕细琢而成的皇太子,无论外貌还是一言一行都趋近完美,像是被精密设定的机器。
阿尔弗雷德伸手戳了戳修的脸颊,修完美的侧颜上有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软的,有温度,是血肉。他也是人。
真有人能从几岁开始就表里如一地演二十年的好大哥吗?如果他是年岁渐长后才为权势所迷而变了主意,那之前那么多年的感情,他就那样决绝地抛之脑后了吗?感情又没有开关,说关就关上了,修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冷血无情呢?还是说……
可修不肯说,他便不能问,因为他赌不起,他承受不了失误的代价。
如今他已经落子入局,这一局的胜负牵扯太多人的命运,很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任性了。
他一直暗讽修像个机器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是设定好的,现在的他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被局势、身份紧紧绑住,轻易不能妄动。
这棋局上的每一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二皇子根本不喜欢也不擅长学术,硬是花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在这上面,奥斯汀分明能力出众,却因为父亲受帝王猜忌从来不能展示……
平民为了生计身不由己,殊不知贵族也是如此。世人皆苦,阿尔弗雷德过了近二十年任性肆意的人生,直到成年后才品出这苦味来。
修的心思重,哪怕累极了,这一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醒来时,正是下午阳光不错的时候。
明亮的房间里不见人影,但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高大躯体压在他没受伤的半边身体上,有力的长臂环着他的腰,毛绒的头抵在他肩上,头发全蹭在他脖子上,温热的呼吸打得他锁骨处的皮肤有些痒。
太熟悉了,修甚至不用低头去确认。小时候,阿尔弗雷德不喜欢午睡,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一定要软磨硬泡到修陪着他睡,那时候,他就是喜欢以这样的姿势缩进修的怀里睡觉。
有那么一会儿,修很想坐起来看一下阿尔弗雷德现在近两米的身高这样缩进别人怀里是怎样一种景象。
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没有挣脱,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任由阿尔弗雷德睡在他怀里,仿佛根本没有醒来过,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第二十章 妄想
“他还是不肯说吗?”阿尔弗雷德走在阴暗地下通道里问道。
“他倒是不怎么否认,就是不肯细说,暂时没挖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奥斯汀道,为他打开关押间的单面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