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
邪门?你是说这个和我们两个正主有四成像的雕像?凡人,你不觉得你这话说得有点叶公好龙吗?
109.
李玄捏住我的指尖,解说:“哥哥,这神像是你我一位故人雕的,你应该也不认识了。”
我点了点头。想也是,连衣袍也特意雕成月白色,肯定不是凡间哪个“善男信女”的手笔。
我们就在这所谓的邪庙里站定,深深对鞠一躬。
弯下/身去的时候我心中感慨:似乎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对谁行过大礼,也从来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要如此正经虔诚地拜一个小我几百几千岁的帝君。
110.
我抬起身来,李玄伸手扶住我,轻声道:“ ...三拜:夫妻对拜。礼成。”
我有些恍神。就这样?这就完了?
李玄帮我整了整衣领,眼里盛着清浅笑意,道:“几百年前,我也是这样反应的。”
--就这样?不穿喜服,不备瓜果,只鞠这么几躬,你就算我的了吗?
刚及冠的李玄问。
那时候的西池元君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要和天地间顶尊贵的仙君结为连理,还有什么婚礼能比这件事更神圣吗?“
“李玄,既然决定要修仙,你就要记住:将来这满天神佛,都是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凡人或还能通过些烧香祷告,礼敬神明的把戏扯个名头安慰自己,可成仙后,你便不用、也不能以任何仪式寄托诚愿。再无庙是你须拜的,再无神是你得求的,想要发什么宏誓,对自己发,想要做成什么事,直接去做。这就是完完全全将命握在自己掌中,半点不假他人之手。你可能会无措,可能会惶然,但所有生灵本该如此,我们不比别的夫妻少受一分姻缘神的祝福。”
李玄讲完,伸手掐了香,郑重道:“绾矜,没有更高高在上的神了,我们就是彼此的见证。我们拜了彼此,就是夫妻了。”
我答:“那就是吧。”
在帝母节的月夜,在路边小庙里,我和李玄成了亲,此情无天地为证,无日月可鉴,只有我们两个,也只要我们两个就够了。
111.
我们俩正含情脉脉地拉着手对视着,一个体量颀长的男子撩开帘子钻进本就逼仄的土庙里骂道:
“哪个拎勿清的瞎翘,把老子好端端烧着的香给灭了?”
看见我们,这个额生慧眼的高大汉子大惊失色:
”您二老怎光临我这灌江口破庙来了!”
出名叛逆、只听调不听宣的二郎神态度恭敬地跟我们打招呼,我竟然一时摸不准我失忆期间到底杀没杀过他妈他妹,于是谨慎地打招呼:“妙道真君有礼了,我和北辰帝君只是路过,顺便成个亲。”
高大汉子对后一句反应更大,几乎惊掉下巴:“什么?!我都喊了舅母几百年了,你们今日才成亲?”
嗯嗯嗯?什么舅母?
李玄握拳咳了一声。
所以我和李玄是夫妻关系这件事,我真的是天界最后一个知道的?
112.
杨戬说,自己和杨回李玄在人间,其实一共只见过三次。
初见时战乱才起一年。杨戬他妈云氏是个直接而刚强的人,只身牵着一对儿女,一路从灌江北上西岐去找情郎。他父亲称自己身份敏感,孩子们不方便冠他姓氏,杨戬和杨婵七八岁了还是只有个单名。
云氏一人带着两个小孩,难免在乱世中受人欺负。
杨回就是撞见了这种场景。
113.
彼时杨回自己也牵着个小的,也经历了不少乱世混账,对这种事格外看不下去,在三五个大汉围住他们三个的时候踱步上前:“诸位,我看诸位好汉像是有奇缘的,给诸位免费算一卦如何?”
杨戬默不作声地把妹妹护得更紧。
杨回来回打量了几眼大汉们,抚掌道:“几息之内,诸君必然横死街头啊!”
杨戬:... ...
这个好心人不太靠谱的样子。
114.
片刻,杨回把擦干净了的剑扔回李玄怀里,李玄此时已只矮他一头,无奈地把剑佩回去:“你还教我修道之人不该造太多杀业。”
杨回把横七竖八的尸体踢到路边,以防阻碍交通:“我说你不该造杀业。是你在修道,又不是我。”
当街拔剑杀人,也不事先给个pg15分级预警,杨回当真没带小孩的自觉。
云氏在一旁吓得都木了。
没见过上古蛮荒时代的神明尚且会被杨回杀生时的眼神骇住,也不知道李玄是怎么习惯的。
她用力擦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水,局促地行大礼:“戬,婵,过来给恩公道谢。”
杨回抬手制止:“不必,我是看你也拖家带口才出手的。”
云氏:“您也是带着小孩四处谋生计?这是您...子侄?”
杨回摆摆手:“不是。我倒是想当他叔叔爸爸什么的,小孩儿不同意,说我脸太嫩了扮不像。所以我现在姑且算他的表兄。”
云氏:?
这个好心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115.
云氏和杀人不眨眼的好心人攀谈了一番,表白了自己此行是千里寻夫后,好心人困惑地道:“可是你孩子他爸早就再娶了啊?”
李玄在背后咳了一声。
云氏霎时心神巨震,几乎站都站不住,扑上去艰难追问道:“你可...可是见到过他和他的新嫁娘?”
杨回:“没啊。我掐指算出来的。”
云氏长舒了一口气,委婉道:“我...不太信鬼神。”
杨回:“我劝你信。你儿子将来会成为一方真君的。”
云氏:... ...
好心人听起来更像骗子了!
116.
云氏千恩万谢地辞绝了杨回的包吃包住邀请,走之前解了自己传家的玉佩给了恩公,勉强算是两清了。
杨回对这些金银珠宝没什么兴趣,只叫李玄温养着,对修行有好处。
李玄踮起脚来把下巴搁到杨回的肩膀上:“头一次见你主动照拂陌生人。”
杨回摸着下巴思考:“我也是头一次见自己这样。不知为何想到这人和我一样带着小孩流浪,就总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想让她少吃些苦。”
李玄纠正他:“我不是小孩。你这种感受在人身上很常见的,遇见和自己处境相当的同类--或者猫狗等动物,就比较容易感同身受。这就是基础的共情。”
杨回恍然:“原来如此。也算是我修心的进展。”
李玄:“不过你今天...你不用非得杀人的。”
杨回抹掉了眼下的血迹,侧过脸去看他。
李玄两年前就发现,杨回杀人时比起感性的人或者是岿然不动的神,会更像是只有本能的兽。而且杨回虽然面上不显,每次事后都是不开心的。
然后下次再遇到麻烦,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拔剑。
他真的很不擅长察觉和照顾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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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抽出手帕来给他擦手:“要解决一件事情,可以有别的方法。其中很多你已经会了,你只是不知道还能用这些方法。以后你可以先和我商量,不想杀人我们就不必杀,最次也可以躲了是不是?”
杨回一言不发地由他仔仔细细把指甲都清理干净。
带着李玄总担心逃开时会照顾不到,才会一般杀之永绝后患,其实他打蛮荒后就有意避免杀生了。
活物的血永远是热的,喷涌出来时腥气都要蒸到眼睛里。但”令自己不舒服“不是杨回讨厌杀生的原因。他最不喜欢热的血一点一点冷下来,温的肉逐渐连抽都不抽动一下的过程。
他总为就这样消逝的生命感到难以言表的胸口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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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回看着李玄低垂着眉眼。最近心里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是逐渐密集的鼓点不断在胸腔里叠加,催促着他去触碰,去贴紧。
这种变化太过奇妙,他以为自己不知道。
他顺应着这种感受伸手去摸李玄的头,顺着他的发旋揉了揉。
李玄手上动作一顿。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和杨回对视,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他扣住杨回的手向下带,放在自己的颊边蹭了蹭,又贴到自己的胸口。
杨回全身一阵发痒,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这是什么?”
李玄却清楚得很他在问什么,背过身去嘴角上扬:“你自己想。”
他一向少年老成,少有这样不持重的时候。杨回还在拧着眉细细品味琢磨,李玄已经轻快走出数十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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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杨戬时又是一场白日打劫。
杨回学会了更加收敛的处理方式。李玄已经比杨回略高三指宽,而云氏疲惫得对危险都失去了反应能力。
杨回抓住云氏的手腕,李玄牵住一对兄妹,二人往巷子里七拐八拐进了死胡同,然后在壮汉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扑进墙里消失了。
云氏一认出来杨回就跪下了:“仙人!仙人神算,是我不该不信!”
李玄把她扶起来,把她们一行人安置到了自己下榻的客栈。
云氏一双眼睛都干涸了,低低地念叨:“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李玄递给他们几杯茶,也没去劝什么,只耐心地听着她断断续续诉苦。
原来云氏历了一路艰辛才找到情郎,情郎却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赶了出去,两个小孩分别病重,云氏自己也哀思过度,只撑着一口气了。
她一个劲地叹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相信恩公的话,也省得这一趟奔波,一家人性命垂危。
杨回:“你既然信了我的第一卦,为何不信第二卦呢?”
云氏抬起头来,杨回此时已经学会了更温和的说话方式,他道:“你命不绝于此。你会看着你儿女登仙梯的。“
云氏千恩万谢地叩拜了,才打起精神来聊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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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双儿女此时仍旧没有姓氏,云氏便干脆说跟恩公姓,戬和婵从此成了杨戬和杨婵。
杨回哭笑不得:“我算是什么人,小孩怎么就跟我姓了呢?”
云氏惨笑道:“恩公救我一家两次,该算是我的娘家人。”
杨戬和杨婵乖乖叫道:“舅舅。”
杨回应了。
李玄弯下/身去拍他们的头:“那我就算是你们舅母了。”
云氏睁大眼睛,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杨回坦然笑道:“现在把小孩的姓氏改回去还来得及。没错,我和李玄算是拜过堂了。”
李玄认真道:“不算拜完了,你还欠我一拜。”
杨回偏过头去握他的手:“那你可得好好修道。什么时候你肉身成圣了,什么时候我们就能完成最后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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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迟疑:“可...你们不是兄弟吗?”
杨回耸肩:“又不真的是。”
云氏:“虽然不是亲的,却也有兄弟情谊吧...况且男子之间... ...”
李玄温和地打断她:“那又如何呢。”
对于还在修心的杨回来说,光是明晰自己对李玄的感觉就已经够费力了,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去了解凡间的种种伦理限制。他的想法很简单:两情相悦,就可以在一起,再没有别的事可以阻拦这一点。
在这一方面,他又像是那个不看规矩只凭心意的家里蹲神仙了。
这位上古先天神的命中一切都好像一条只管往前淌的涓涓细流。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自然而然地增长,杨回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人生态度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会显得被动,但杨回做起来只让人觉得闲适。
也正是因为如此,两个人才会这样水到渠成,好像表白也只是给他们正式冠了个名分而已。
李玄觉得这方面可以纵容他,也没有跟他解释过为什么世俗会鄙视这种关系,或者为什么这本来应该是艰难的。他们在一起就够了,其余的别人,不过就是“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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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不说话了,她本也不是什么传统女性,她真诚道:“那就祝福你们。”
杨回还不明白这种祝福的意义,毕竟凡人没有言灵。李玄就代表两个人道了谢。
三个人一起在客栈住了一段时间,期间杨回也顺便给杨戬杨婵启了仙蒙。
杨戬兄妹因为用了杨回的姓,算是沾了仙缘,修炼起来更快一些。
偶尔杨回看着他们修炼,会托着腮思索:对于神仙来说,真名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只分了个姓就可以沾到仙缘,那李玄给自己起了字又怎么算?
他自己想不出来,又一向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干脆出门摆摊算命挣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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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回和李玄回到废弃的李府。
动荡时期,有的家族倒了,会留下一地的尸体,主人家和仆人倒在地上,衣服腐烂之后再看不出尊卑。而李府的废弃属于另一种,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流民席卷一空,也早就没有了人居住的痕迹。曾经也算显赫的一个氏族如流云散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邸,像是一通沉默的墓碑。
在李玄踏足故地之前,杨回提前去收拾掉了一些东西。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隐隐觉得,李玄看到这些会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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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出于好意,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先天神打扫起来,简直是拆迁级别。原本空宅奇迹般在乱世中矗立,历经过几场不小的官民冲突,最终还是没熬过杨回这一关。
李玄本来在宅门外立着,近乡情怯,只敢远远地叙旧,听到动静以后只好进屋,此时杨回已经凭一己之力和金身之躯砸了两个耳室和小半个别院。李玄哭笑不得地把扭打成一团的杨回和院子分开,和他一起慢慢收拾残局,竟也没有时间感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