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一天,他坐在树下发呆,叫住有些行色匆匆的南明帝君:“你有没有觉得天界的空气变稀薄了?是不是天升得太高了些?”
南明帝君正赶着平下界乱,简短回道:“小神不知,天界也不需要空气。”
杨回有点疑惑地说:”可我最近总是觉得胸口闷闷的, 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南明帝君面色怪异地看了杨回一眼,沉默了片刻,作揖道:“朱明已逝,西池元君请节哀。“
杨回几乎是落荒而逃到兜率宫。
108.
杨回那时候没有丧葬文化和生死教育,不曾有亲长友邻领他慢慢学会面对死亡。因此他乍然生出点儿人性,比凡人还痛得不知所措。
从前在地上时常有同伴死。三天见不到,就知道八成再也见不到了。杨回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那是各有各命。
但有了心之后,居然这样难过。
老君:这是好事,西池元君。你在成熟。
杨回:可是它令我好疼啊,老君。如果每次重要的人死掉都这么难过,我早晚会难过死的。
老君:那就去保护你觉得不该死的人,元君,这才是神仙的道啊。
杨回有点懵懂。难道身为神还有要循的道?
杨回:我不能直接把心丢了吗?这样应该更方便一些。
老君:你的心并没有长完,你还要吃很多苦历许多劫,才能决定要不要割舍它。
杨回:还要更疼?
老君:经历是来成全你的。等你的心全了,你会成为一个新的你,从前种种,便如昨日死。
杨回这下是真的一个字也听不懂了。过去若死,那苦不就白吃了?
老君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他:
这要看你自己了。
109.
杨回的故事就停在这里。
李玄在睡梦边缘,挣扎了一下:“那你的心如今成了没有?”
杨回感受了一下,道:“没有。”
李玄:“那你是因为这个落在我家院子里的?”
杨回思考:“应当是。李公子好生灵透。”
李玄:“等你历完了劫,道心圆满了,就会新生?”
杨回:“也不算新生。我猜就像受了伤会结痂,痂脱落了皮肤就恢复如初了,人还是同一个人。”
李玄窝进他怀里:“只会忘掉痛苦是吗?”
杨回点头:“假使老君没有骗我的话。”
李玄扒着他的里衣,小声问:“那我对你来说,会是痂吗?”
李玄没有等到回复。杨回半撑卧着睡着了。
李玄轻轻地把他放下来躺好,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安静地睡去了。
99.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我猛地清醒,对着庭中树喷了一口血。
李玄掏出手帕,担心地问:“怎么样,绾矜?”
我由着他替我擦拭嘴角,悲愤道:“原来元凶就是你!”
李玄:?
我:“我被传为母神不就是因为如此女气的表字么!”
李玄:... ...
李玄移开视线,有些心虚道:“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我:... ...
我拿朱明的爱宠三脚鸡来担保,这个“别的原因”也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100.
李玄正色:“我想知道你记起多少了。”
我大致给他讲了一遍。
一个失忆的当事人给另一个当事人讲对方明明记得的事,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怎么说呢...从前不曾注意,但是当陷入回忆中听自己讲故事的时候才发现--
原来我讲故事的水平真的好烂。
几百年前就好烂,到现在依旧没有长进。
然而几百年过去了,李玄还是同样一字一句听得认真。
101.
我费劲吧啦地讲了半天,时不时的卡壳。李玄也没有插一句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绞尽脑汁地往外蹦词儿。
末了,他还拍了拍我的头以示奖励。
李玄:“天道限制,我有口不得言,只盼你哪日自己全记起。”
他总是一副温柔守候的望夫石的样子,我看着都替他辛苦。
“假如我不想呢?” 我口中泛苦:”假如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何必苦追前缘--你待怎的?”
李玄沉默片刻,勉强笑道:”一直以来如何便如何。前辈,你说我能怎的?”
他又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衷心希望你开心。”
我本来只是问问,他掩不住的落寞和疏远的称呼却隐隐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也没说真的不打算想了。你等我捋一捋。”
李玄笼袖垂下眼。
我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李玄像个年轻人时,我曾说怀念他可靠的样子,现在他回到帝君同事的模式,不知为什么我心底泛起又疼又酸的涟漪。
102.
我回想了一下:“我们之前有过因缘,而你的飞升跟这个脱不了干系。你之前说是我点你的仙籍,也是因为如此。”
李玄颔首。
我:“你说飞升前曾有人提点过,那人也是我。”
李玄颔首。
我:“你还说牵挂的人已不在凡间,是指我回天界了?”
李玄别过头:“前辈若决意不计前缘,何必追问呢。”
我本来因此莫名有些欢欣,可是看见他克制的样子,突然心里抽痛。
103.
我于是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那枚玉佩里封的其实是你的东西吧?如果真是我的,没道理我只能想起来一半。”
李玄:“既然是一起经历的事情,你的我的有什么分别?”
--这倒是,就我想起来的那些里,我们两个除了出恭以外几乎每一刻都粘在一起。
我摸了摸鼻子:“那里面封的是你的什么?可别告诉我是记忆,我觉得你应该打飞升以来一直认得我。”
其实这话说的牵强,因为我从前分明说过:我和北辰帝君之间除了敬酒和问候业务以外,只有被按头的无言尴尬。
李玄沉默片刻,仍顾虑着我那句“前缘不计”,斟酌着不想给我负担。
李玄:“是感情。我在尘世的感情--我的七情六欲,历过的悲欢和沉淀的爱恨。这些在我飞升的时候就被分离出来封到玉里了,我也是最近才找到。”
从不曾听说天界有飞升就要灭人欲修无情的说法,估计又是我的缘故。
我有些因那句话愧疚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想也知道,我肯定他的人生百味中又是领衔主演。结果我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突然一失忆就要撂挑子,未免也太不是东西。
也难怪。
难怪我握那枚玉佩会不自觉落泪。
难怪从前我同他碰面,他永远客气又疏离,眼睛却一刻不离开我。
记得一个重要的人,却忘了对他的感觉,大概是真的很孤独很孤独吧。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伸出手去。
他迟疑挣扎一下,还是靠进我怀里。
我不曾在记忆里看到我们拥抱,可是我的身体替我记得。
他早已比我高大许多,这个动作有些一只手环不过来,可当他窝在我的怀里,却还是像失去一切的不安少年。
我轻拍他的背:“对不起,刚才说的是假话。其实我是想记起来的,我也会尽力。”
李玄把头埋在我怀里,闷声道:“我说的也是假话。”
“我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是不追前缘,我就重新把你追到手,我们只记今朝。”
104.
视察工作做到一半,把地方开罪了,倒是领了个道侣回去。
我拍了拍李玄的背示意他起来,想和他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既然我们把话说开了,那接下来肯定是要把过去找回来的。问题是出差工作还做不做,还是应该趁敖四没有上报老君赶紧往中原扯乎。
李玄却道:“不急,我们还能赶上今晚的节日。刚刚光顾着吃和跑了,绾矜不想接着逛逛吗?”
他刚刚脆弱的样子已经收得差不多,如今恢复了端庄而有定数的样子,我一时有些恍惚。在记忆里看到的会为灵异故事惊骇的小孩子,如今是违了老君安排也镇定自若的稳重帝君了,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转变。
我:“你就不怕敖四蹲在外面等着?”
李玄:“刚刚绾矜在树下看回溯时就把里面封的拿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拦我们也没有多大意义。”
李玄:“况且他那么怕你,也就是刚刚还没酒醒才敢独自追出来了。”
... ...我该感谢自己的邪煞名声吗?
105.
他轻扯我的袖子:“哥哥,走吧,我们去凑凑自己的热闹。”
我呼了口气,反手拉住他:“所以这天真的是...?”
此处没有拥挤人潮,他却还是以半拥半护的姿势紧贴着我,边带我出门边道:“自然不是,我和哥哥拜堂是在正月。”
我想起来那位老伯绘声绘色有如目睹的描述:“三天三夜流水席?十里红妆风光大婚?”
李玄失笑:“想也不是了。哥哥当时只带着我找了个清静湖边,简陋地办了个仪式。你说:‘这一拜天地拜拜我足矣,反正我与天相保日月同寿;二拜高堂也拜我就好,父母神比一世双亲更管长久的;三拜是对拜,你的元寿受不住神仙的礼,且先欠着,等飞升了再拿金身跟我对拜。’因而只有我拜了你两拜。 ”
仗着辈份占便宜可听着亲切,肯定是我本人的事迹。我嘴角抽动了一下:“所以我们没有落成礼?”
李玄凑过来跟我头碰头:“杨回,绾矜,好哥哥,我可一直等着你补上呢。”
我轻轻揽住他的头:“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他有些惊讶:“你确定吗?不等再多想起来一些吗?你现在甚至都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你可以慢慢想,我可以接着等。几百年都等过了,我们如今既已心意相通,不急于一时。”
我看进他的眼里:“确定。”
“我是记忆不全,但知道的已经足够让我确信,我绝不会后悔。”
106.
既然今天是法定节假日,肯定到处都在过节。我们就随便挑了个小镇,重新混入庆典中,心境已和数时辰前大不相同。
天帝王母的婚庆里个有固定的娱乐项目,几个凡人要扮作轿夫抬着空花轿模仿喜事的样子以悦神。我和李玄略施法术,隐了身形和重量坐在了花轿的顶上。
我们坐在轿顶,平白拔高了一大截,俯瞰着熙熙攘攘的凡人。许多人今日都穿了点红,有男女借机互表情意,也有老夫妻相扶着赏景,还有在江边放烟火的,好一派热闹众生相。
李玄俯身同我附耳:“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是状元春风得意,打马游街?”
我:“金榜题名怎么比得上,此刻我们是世间最得意的一对人了。”
李玄摸摸鼻子:“...我突然有些紧张了。我封神的那天都没有现在紧张。”
我揉揉有点僵住的脸:“我也是。”
我们牵着手,无言望向人海。
李玄安静看了一会子风景,勾了勾我的小指:“绾矜你看,尘世的悲怨仿佛于此刻弥散,今日是个普天同庆的天大的好日子。”
“你从前说人间欢喜只一点,可我们现在和世人分享着好大一捧。”
我笑起来。
我没有同他掰扯那是因为凡人以为今日是我们婚期,因为此刻我也有些被绕进去了:今日是个喜庆日子,盖因人们以为今日是我和李玄的婚期;我和李玄又为凑今日的热闹才经历了种种,最后决定要今日完婚,这简直就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式的莫比乌斯环。
李玄轻道:“我终于以仙躯平等地站在你面前。今日起,我便是万物的父君,绾矜是生灵的母神,我们要一起看顾这热闹人间。”
我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为什么不是我父你母?”
他一双桃花眼弯起来,比划了一下我的脸,又比划了下自己的,笑道:“父君?”
我:... ...
我顿时生出来那么一丁点,悔婚的想法。
107.
花轿停在了一座小庙前。
我跳下去,端详着这座小庙。这座庙建得不太大,排场却不小。供品香火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里面的神像雕的很精致。
这是一座帝后合庙。里面雕的就是我和北辰帝君,或者说是“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无上清灵元君统御群仙大天尊”和“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赦罪锡福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我头一次见到有人把我二人的称号雕得这么全,不禁多看了两眼。打量片刻却有些惊讶,
我平日路过王母庙不免好奇心发作要一睹尊容。那些庙正中央树个功德箱,上书“王母娘娘保全家平安早生贵子”云云,明示暗示大家香火贿赂本仙君可免灾祛病,简直毁我清廉的冷面刑神形象。而里面的神像大多都面上两团酡红,柳眉杏目配一身大金大银,浮夸得活像要出嫁的三十岁大姑娘,和我的容貌相去甚远。
这两尊神像却不然。先不说玉帝难得不是年过耳顺胡须飘飘,单是王母像终于把我的性别搞对了这一点,就十分有心。
这像虽然是泥塑的,却罕见地不是泥塑!
108.
我正疑心这塑像的工匠见过我,一旁的姑娘过来劝道:“小相公莫往里凑了,这庙邪门的很。王母女生男相,玉帝像个半大郎君,这穿白戴丧的,连个捐香火的地方都没有,我们都说里面兴许供的是什么冤魂野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