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个发哪来那么多事。”尧白怒道。
“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尧白撸起袖子抢过剃刀,气哼哼地扶住闻不凡脑袋,“我给你剃。”
闻不凡抬头看他,眼中漾开一圈温和笑意,“小心手。”
“小心你的脑袋才对。”尧白嘀咕道,拿起剃刀贴上头皮那一刻,他忽然就平静了。仔细小心地从脑后一圈圈往上剃去。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闻不凡变成一个完整的光头了。尧白朝前看去,镜中的闻不凡眉目清隽,似乎比之前更添几分出尘,眼下红痣更显扎眼,透着几分邪性美。仿佛是深山古寺中修行千年的妖僧。
黑水捏着下巴,疑惑道:“怎么剃了光头竟更不像凡人和尚了。”
尧白握着剃刀,眼睛一刻也没移开过。他忽然猛地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能这副模样出去,会被抓去关起来。”
闻不凡不明所以,“为何?”
尧白一本正经地道:“因为太好看了。”
闻不凡不由失笑,“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我会。”尧白看着他道。
说着就伸手抹掉闻不凡眼下的痣,在脸上遮遮挡挡好半晌,终于把闻不凡的脸由十分好看改成了普通好看。尧白终于满意了。
他们此番去人界与以往不同,不是去那山好水好的好去处,摸不准会看到什么样的惨状。
闻不凡是面相不似凡人,不得不乔装。而烙阗则是不像正常人,他只得被迫脱下一身花绿衣裳,头上也不再胡乱插花。虽然百般不愿,但为了自己“复仇”大计,只能暂时忍了。
万事妥帖,几人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除了黑水手里拿了本往生经,竟什么也没带。
闻不凡对这草屋似乎没有过多的留恋,他轻轻把门拢上,又将院子里的栅栏打开——方便兔子随时离开觅食。
尧白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一等。”片刻后出来,怀里拿着闻不凡之前做的凤凰泥塑,“这可不能丢了。”
四个人沿着唯一的大路远去。尧白和烙阗身边各跟着一个男童。跟在烙阗身边的身穿黑衣,头上扎着两个发包,五六岁的模样。尧白身边的身量更小,不过四五岁,一身姜黄衣衫,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走路一板一眼。
去南方大地需要穿过青丘狐族领地,那里大山延绵,再横跨一条江,涉过一片沼泽。南边炎热彷如盛夏,连地面仿佛都源源不断地释放热气。
走过最后一片泽地,上岸就是白胜国国都永川。岷江穿城而过,两岸草盛树绿一派好风光,可无端透着一丝死气。
走了半晌,烙阗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这么长的官道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一路上烙阗做了不少功课,对人界国家城市,风俗习惯都略有了解。这官道是人界皇帝修的,一般起点在国都,四通八达。是人车来往主要大道。
眼前的官道修整得还算不错,驿站分布也很合理,可路上没人也太奇怪了。这可是国都附近。
众人又往前走了一阵,拐了个弯终于看到人了。那些人穿着一样制式的盔甲,稀稀拉拉站着,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拿起长矛驱逐:“此段禁行!”见几人虽风尘仆仆,面有倦容,却全然不是流民乱匪的模样,还带了两个半大孩子,便多问了句:“朝哪去?”
尧白走在最前,答道:“我们进城。”
领头那人眼神变得怪异,又打量了他们半晌,挥手道:“寻别的路去,这条道禁行。”
最近总是有修行之人前来国都,有人给皇帝献治国良策,有人说有治疫良方,多的是沽名钓誉之辈。
一个时辰后,尧白一行与拦路官兵面面相觑,对方眉头皱得能夹死只鸡,“怎么又是你们?走!跟我内衙走一趟!”
尧白忙拉着闻不凡蹿向一旁小路。又走了一阵,几人蹲在半人高的草地里看着前方——刚刚赶他们的那个络腮胡官兵正在不远处,裤子解了一半,正哗哗放水。
“我们迷路了。”尧白确认道。
烙阗沉痛点头:“好像是的。”
“怎么办?”黑水看向一群人中唯一还算靠谱的闻不凡。
闻不凡正低头查看地图,此刻眉头紧锁。上面路线画的奇奇怪怪,十分难认。
黑水面无表情提醒:“你拿倒了。”
闻不凡闻言翻转地图。
黑水险些犯心梗,“是上下倒不是前后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心累,觉得带着这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们还不如赶群鸭子,“你们以前竟从来没有来过人界吗?”
尧白辩驳道:“我们一直在人界啊!”
黑水看着他不说话。
尧白嘿嘿一笑,“我们虽在人界,可都是离着人族老远老远,这种地图从来没有见过。”
他一面翻看自己那份地图,一面苦着脸说:“这上面好些字我都不认识。”
“不如找个人问问。”闻不凡思忖着说。
于是几人猫腰从草丛里退出来,往最近一处村庄走去。进村子没受什么阻拦,除了井口旁拴着的一条大黄狗朝他们叫了几声,过往村民连多看他们两眼都没有,仿佛司空见惯。
这村子规模较大,房屋错落有致,看起来还十分富足。有三两老太坐在树下乘凉,面前立着几排竹竿,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染布,十分亮眼。
闻不凡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问路,就见一个长得富态的老太侧身看过来,手里蒲扇摇得噗噗直响,露出一口豁牙道:“又来这么多人,这回怎么还有和尚?”许是见这和尚长得喜人,老太眼皮耷拉的双眼一亮,接着朝闻不凡身后看去。三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孩,正捧着什么东西埋头在啃。
老太“吁”了一声,责怪道:“这种地方怎么还带孩子来。”
尧白低头看了眼正专心致志嚼鱼骨头的两个“小孩”,小声朝另外两人嘀咕:“你们看,小孩子到哪里都惹人嫌。”
黑宝和水月齐齐抬头看他。
过了一会,闻不凡问完路回来,却朝几人道:“我们恐怕今晚要留在村子。”
原来此处名叫乌钴村,因盛产乌钴矿得名。数月之前,村子所属的一座矿山突然发生地陷,致使下矿的五个村民丧生。这都不算什么,村民在收拾遗骸的时候竟然发现地底下埋着一条硕大的龙骨。
人界帝王被誉为真龙,皇城脚下挖出了龙骨似乎也不奇怪。此事一出,乌钴村成了龙脉所在的祥瑞地,人界修仙之士纷纷前来观瞻。
村民为防龙脉受损,将地陷之处恢复成原样。结果不祥的事还是发生,远在深宫的皇帝突然暴毙。接着,继位不到半月的太子突然疯癫,不到三日便蹬腿归西。如今在位的是太子亲弟,听说早年四处征战,命硬得很,暂时没什么事。可是皇帝身边人却不是病了就是残了疯了,总之鸡犬不宁。
自然想到的是龙脉出了问题,人界修士便在埋骨处又是立碑又是作法,全无作用。久而久之,便有传言说地底下埋着的这条龙骨乃是条妖龙。
村民们口耳相传,竟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老太所说的‘这种地方’原来是将矿山当成妖龙的巢穴。
那老太说今晚有个大仙人要在此作法毁了妖龙骨。为防意外村子只能进不能出,直至作法结束。
为了方便前来村里的能人异士,村民们在埋龙骨的矿山底下盖了不少临时居所。他们此刻就要前去山下。那老太说得不错,他们刚走出不远就有不少衣着装饰一模一样的持剑人匆匆而去。拴着老黄狗的地方也站着不少人,看来已经开始封村了。
地底下埋着龙骨,这的确是稀奇事情。可妖龙不妖龙的还是要看过才知道。与凤族不同,龙族子息一直很昌盛。族群中除了桑宿青岫这等有特殊神职的,再除去一些掌管浩瀚水域的,其余大都司掌人界国运,比如他三哥黄黎,就一直在北方福佑一国。
尧白边走边暗想,这龙只剩下一把骨头,定是已经死了千年万年。既然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有能力在人界做这许多令人匪夷的事呢。
木屋分列在道路两旁,足有十多间,不少人进进出出。埋龙骨的矿山应该就是身前这座。山不算高,可能是常年采矿的缘故,植被也稀疏得很,一眼看去都是裸露的岩石。不到半山腰的地方插了一圈旗子,颜色制式各不相同,在灰白山体中显得扎眼极了。
黑水道:“这是人界修士的玩意儿,一面旗代表一个仙门。”他略微数了数,竟还看到不少昔日岷江旧敌,“嚯,大阵仗啊。”
几人跟着人流走到一片旗子下,眼前是个硕大的圆台,四周用合抱粗的树干作为支撑,离地足有两丈有余。边缘密密麻麻挂着些黄帆,悬空垂下,上面是鬼画符一样的图案和挤在一起的字。
不管是图还是画,尧白一样也看不懂。只隐约记得黄黎提到过,这是修士们的“法宝”。
不禁惊叹道:“好多法宝,好厉害!”
黑水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转头小声朝烙阗道:“这位神族九殿下怎么像个土包子。”
烙阗煞有介事点头,“就是,这点法宝算什么,更多的我都见过。”
“·····” 黑水目瞪口呆。
他惊恐地看着土包子二人组,忽然又听旁边佛尊求知若渴地问尧白,语气竟慎重起来:“这法宝有何功效,若能探知气息我们还是离远一点好。”毕竟他们一行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人”。
黑水惊得晕厥了,一手指头都能戳烂的玩意儿竟都把它当成了不得的“法宝”。
正这时,离圆台百步之外的地方忽然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泥石滚落。待尘烟散尽,原本平整的地方露出一个狭长深坑来。
人群一阵惊呼,尧白却猛地变了脸色。
闻不凡问:“怎么了?”
“这是我父亲的龙息。”尧白双目空空,喃喃地说。
正文 那叫齐眉棍
地下的巨骨一现世,等待在周围的凡人修士便一哄而上,将塌陷的深坑团团围住。尧白还在震惊中未缓过神,眼前忽然一片白芒——蓄势待发的修士们竟齐齐拔了剑。这时尧白才陡然惊醒,想起这些人聚集在这的目的是为了毁掉龙骨。
黑水张口结舌片刻,“怎么个意思...这妖龙骨难不成是青灵天帝?”他话没说完,尧白已经拨开围观村民往深坑边跑去了。
“小白!”闻不凡叫了声,拔腿追了上去。一个俊美异常的光头和尚走在仙气盎然的一群修士中很是扎眼,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凡人修士只当他是来看热闹的佛修,本着同道情谊并没有拦他。
深坑周围已经利落地竖起一道屏障,深黄色符箓纸整整齐齐串在细绳上,绕着深坑围了得紧紧实实。符箓离地面尚有两尺距离,尧白矮身趴倒,将头从缝隙里伸进去瞧。
只见一条巨大龙骨紧密嵌在土层中,龙身半分扭曲都没有,反倒舒展地很优雅,像是在睡觉一般。
不知怎的,尧白心里忽然一窒。这条龙不像是死后曝尸此处,倒像是特意为自己找了个地方,安安静静躺进来后十分安详地死去的。
即使埋在很深的土里,龙骨头还是坏得严重,表层已经朽成薄薄的青灰,风一吹飘地到处都是。
尧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茫然看着坑底的龙骨——属于他父亲的龙息仿佛又不在了。
他正犹疑着,头顶悬着的符箓忽然作响,闻不凡伸头进来,道:“这骨头埋在此处少说已有万年。”尧白轻轻点头,闻不凡的言外之意是这不会是父亲的骨头。
他父亲虽为神族二帝之一,实际上很少在神域见到他。自他出生以来父亲不是在外头云游就是在某个潭子里静修,等闲见不着人。就算如此,尧白细想了想,距离上次见父亲的时间也不过才几十年。
他稍稍放下心来,可心里还是疑惑:“可我方才明明闻到了。”
“二位同道,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两人的动作终于引起周围修士的注意,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走过来拍了拍闻不凡,眯眼笑道:“我家师尊要施法,烦请靠边站站。”
尧白转头朝闻不凡小声道:“不能让他们毁了龙骨,”
闻不凡退出来,抬头看着那位修士,说:“你们不能毁了龙骨。”
修士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讥笑,两撇胡子一抖一抖地。那双小到险些看不见缝的双眼终于睁开一点,居高临下瞅着闻不凡。原以为是哪个深山野庙里没见过世面佛修和尚来看热闹的,却不想是来砸场子的。
自古修道界都是道修昌盛,佛修一直游离于修道边缘。这名修士嘴上称闻不凡一声“同道”,实则心里是瞧不上的。此刻鄙夷之态更是不屑掩藏,“我们不能?哈哈哈,和尚不念经改说冷笑话了吗?”他大声叱道:“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