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太瘦太小,身上衣袍显得异常宽大。双腿藏在下面几乎看不到。这会他言语激动,身子一抖一抖地,衣摆底下那双脚时不时露出个尖。尧白凝目看过去,那脚细得吓人,堪堪只有常人两指并起的粗细。难怪他走路像是在飘。
再一细看,怪人没有穿鞋,脚指头许是从不曾修剪,指甲长得又长又弯。
不对,厚布底下分明不是双人足,那模样形态分明是禽鸟的脚!
“他是...!”
闻不凡按住他的手,缓缓摇头。
——
怪人不知在说什么,花问柳笑着应和了几句,接着问道:“恕我眼拙,不知仙友尊号是?”
“尊号?”怪人疑惑。
花问柳:“名字总有吧。”
怪人神色逐渐变得委顿,盯着冰雕人像咕哝:“我叫苍、苍什么,”怪人锤着脑袋,“想起了,叫苍茗,我叫苍茗。”
“您在胡说什么。” 出声的是桑宿,“您莫不是憋在水里憋出毛病来了。苍茗是我神族大神,七万年前已身归混沌。阁下随意冒名替之,不妥吧。”
怪人看着桑宿,愣怔许久。忽然双颊滑下两行泪来,他摇摇晃晃跌身在地,掩面呜呜抽泣起来。
“七万年了,七万年了·····”
“困在这里、七万年了。”他掩面哭泣不止,像是真的悲痛到了极点。
闻不凡走上去,蹲在他身前,“何人将你困在此处?”
怪人抬手指天,“他们。”
“为何困你?”
他抬起满脸挂泪的脸,干瘪的双唇缓缓咧开,露出猩红的舌头,“因为、我知道一个、一个秘密。”
正文 我要探一探他的记忆
怪人神色变得癫狂,死水一般的双眼迸出狠决的恨意,怪笑道:“可是他们不让说呀。”他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天,像是在畏惧什么,“他们害、害怕。他们怕、怕我。”
闻不凡顺着他乱颤的手指抬头看去,透亮的屋顶映着空荡厅堂,冰雕人像静静端立在几步之外。
桑宿皱眉道:“怎么说话神叨叨的。”
花问柳不着痕迹靠近了一步,耳边魔蛇悄悄吐出长信,伺机而动,“怕你什么?”
怪人突然发了狂,纵身扑向最边上的尧白。他身子极轻,眨眼就飘到跟前。尧白避无可避,眼看就要与他撞在一起。
他这张皱巴巴的脸远看尚且不能入眼,凑近了看更是惊悚。尧白吓得跳起,一嗓子嚎得万分凄惨。他慌不择路,只晓得往来时的路撤,跑了几步却发现不大对劲。
大事不好,路没有了。
尧白这个时候反而不惊慌了,四下看了一圈,别说他们进来时的拱顶门,光洁的墙面连个狗洞都没有。
其余人也发现异样,皆原地懵神。
烙阗探头探脑,“门呢?”
桑宿木然回道:“问得好。”
花问柳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沧桑。
怪人一击不成迅速换了目标,抖开长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飞蛾子向最近的闻不凡扑去。闻不凡轻轻往旁一让,怪人不知收力,断线风筝似的栽到地上,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战,一边嘻嘻怪笑:“神族,鬼族,还有你们,都要完,嘻嘻...六界,变天啦!”
怪人言行癫狂,之前还同人好好谈天说话,转眼就跟疯狗似的逮谁都要咬一口,满口怨毒诅咒。想找他问出出口所在更是不可能。花问柳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将人劈倒了事。
怪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闻不凡这才走过去轻轻撩开他的衣服,露出下,身那双腿来。
桑宿倒吸一口凉气,“这腿····”
闻不凡端视怪人的脸,又看了看腿,最后拎过衣摆盖上,轻声说:“不是他的。”
夺人躯壳这事常有,这人疯癫乱智,很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时候巡视完一圈的花问柳回来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囚室,除了咱们站的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他踢了脚地上的怪人,“八成是他搞的鬼,故意引咱们进来。”
闻不凡摇头说:“他仙灵昏睡,半分法力也无。倘若幻术能诓骗你我这么多人,也不至于被困在里许久。
桑宿一手扶上冰柱,阖目凝神,“待我探探。”片刻后,她睁眼道:“这冰宫果然生出了灵识。”
死物生出灵识并不多见,但外头有只仙资优越的大鹏镇着,又同梵境茫海相连,也算是得天独厚。这座冰宫八成是在这里寂寞太久,遇见生人来一时玩心大起,才搞这样的恶作。
这灵识生来时间不长,尚不能凝成实体,只是几丝飘渺游离的意识。这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是短时间内它不会有精力再搞恶作剧,坏的是如此以来,这座冰宫便与寻常死物无二,他们得自己想法子出去。
烙阗拳头捏的咔咔作响,看着泛起水蓝的冰宫顶,满脸跃跃欲试,“我这就一掌轰飞它。”话音刚落,蕴满灵力的一掌飞劈而出,预料中的冰凌碎屑没有,一掌竟像是拍进了棉花里。属于烙阗的紫色灵力遇到冰墙之如同水遇热铁,轻飘飘地扩散开去,然后散得一干二净。
“·····” 烙阗拧着好看的眉头,有些不可置信。
桑宿慈爱地拍拍他,正要开口安慰,忽然听到尧白“咦”了一声。
怪人还躺在原地,脸不知什么时候被衣袍盖住了,双腿被齐整得摆好。尧白蹲在他旁边,正盯着双腿看。
尧白越凑越近,最后忍不住想上手去摸,半路被闻不凡拦住,“多有古怪,还是当心些。”
尧白没有说话,站起身围着怪人转了两圈,双眼始终盯着他的腿。
“姐姐,你过来看!”
桑宿不明所以站过去,心里却无端忐忑起来,“怎么了?”
眼前灵光一晃,一只赤尾凤凰站在身旁。尧白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怪人脚边,往前探出一只爪子。
桑宿半是疑惑半是紧张,定定看了两眼,蓦然往后退了两步,摇头喃喃否认:“怎么会···”
那双腿过于干瘦,皮肤已经失去光泽,堪堪只有一张皮皱巴巴地粘在骨头上。细看之下却还是能发现这双腿分明和尧白的腿极度相似。
这是属于凤凰的腿。
桑宿脑袋嗡地一声,连同声音都抖了:“他到底是谁?”
凤凰血脉凋零已久,如今只有尧白一根独苗,那么这双腿只能是别的凤凰的。近十万年能数出的凤凰除了尧白,就只剩怪人之前提到的苍茗。
怪人说自己在这里困了七万年,苍茗也恰巧是七万年前陨落。她出生时苍茗已经不在很久了,几乎无人提起他。神历上也只有寥寥数语记载这位大神的陨落:“星斗满辉,亘河冰封,万鸟悲鸣,苍羽坠于四野。”
据她所知,苍茗那时正是壮年,原本是一只神禽风光最盛的时候,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陨落了。传言这是凤凰一脉的气运渐衰的结果。
思及此,桑宿突然觉得先前这个怪人的疯言疯语或许并不是无端来之。她看着地上躺着的人,缓缓说道:“我要探一探他的记忆。”
正文 惊鸿一瞥,至今难忘
游鱼从冰宫顶成群结伴戏水而去,水蓝光晕静静打在地板上。四周很静,偶有怪人几声无意识的哼叫,瘦弱的身体彷若枯叶,微微轻颤着。桑宿盘腿坐在地上,分出部分神念散开了去。
闻不凡看着地上一躺一坐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将尧白往后拉了两步,轻声说:“苍羽凤凰魂散山河七万余年,半截肉身却还在。”闻不凡问得很直接:“关于他的死你了解多少?”
尧白摇头,又想了想道:“神域边界有一个水潭,深不可测,据说万物不生,苍茗大神就是在那里陨落的。听人说自那以后仙草仙兽都长起来了。”
半步之外的花问柳啧了一声,“他才五百岁,万神历都还没看完呢,知道的再多也是道听途说。”他朝闻不凡勾了勾手指,“过来问我,知无不言哟。”
蹲在桑宿身后的烙阗回过头来,“神族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唬和··呃··佛尊的吧。”
闻不凡淡淡一笑,“叫我名字就好。”
花问柳不搭理他,抬手在桑宿身上落了一道隔音结界。这才靠着身旁的冰柱坐下,缓缓开口道:“昔年的苍茗同小白龙一样,领的是司掌魂魄的神职,其天资六界少有。只是他有个怪癖,不爱出门。所以见过他本尊的人不多。”花问柳顿了顿,慢悠悠屈起一腿,继续道:“因为他鲜少出门,六界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画师们给他画的画像一个比一个漂亮,多说他气质出尘,神人之资,好看的不得了。”
尧白眨了眨眼,倾身蹲到他跟前,“我倒是看过他的神像,是好看的,也没你讲得这么夸张。”
花问柳看了他一眼,心道:只怕是小和尚美色在前,一抹猪油糊了你的眼。
“你见过的无非是神域桡花山上的玉雕像。”花问柳摇摇头,“我不诓你,那座像不及苍茗神韵万分之一。”
尧白情不自禁地大张着嘴,眼睛闪闪生光,“真的呀。”随后流露出直白又浓重的遗憾来,只恨自己没早生七万年。
花蛾子烙阗撇撇嘴,“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你亲眼见过。”
“我就是亲眼见过。”花问柳缓缓仰起头,做出一副追思的姿态来,神情喃喃:“昔年北方大荒惊鸿一瞥,至今难忘呐。”
闻不凡目露钦佩:“听闻苍茗大神顷刻间便度化三万怨魂,修为很是了得。”
尧白双眸闪闪,能有这样一位能打还好看的前辈,简直与有荣焉。无奈再厉害的人如今也不在了,只能悠悠长叹,再次遗憾自己没能早生个七万年。
烙阗反应有些慢,蓦地抬头看向花问柳,惊恐道;“你竟然七万岁了!”
花问柳:“······”
花蛾子一语点醒梦中人,花问柳眼看着原本各有所思的尧白和闻不凡皆是一愣,接着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自己,都没说话,眼神复杂。
花问柳阴测测一笑,“咋?歧视老年人?”
他凉凉扫视了一圈,心里默默过了遍数:
桑宿,四千岁,成年龙。
尧白,五百岁,物种差异,还是雏鸟一只。
闻不凡,五百岁,勉强成年。
烙阗,四百五十岁,小鬼一只。
这样看来,他确实老得不能再老了,花问柳冷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半晌后,尧白凑近了些,指着自己脸比划道,“你这怎么做到的。我大哥哥三万岁看着都比你大。”
花问柳皮笑肉不笑,张嘴就开始胡咧咧,“种族优势懂不懂。你们神族日里万机,看着当然显老。”他一把推开尧白求知若渴的脸,真怕自己再多说两句这货会直接说:“这么好?那我跟你做魔去。”
花问柳强硬地把话题拐回来,接着说:“苍茗死时正逢人界劫难,瘟疫横扫,战火肆虐。人族地界万里鲜见人迹,轮回大道闹如市集。传言说苍茗这时候游历人界,拼死让人族血脉存续。因此散尽修为,回到神域后不久便陨身了。”
周围安静了片刻。没想到苍茗死得这样悲壮,尧白心里颇为唏嘘。
花问柳看了眼地上怪人,淡淡说:“不过都只是传言,事实如何恐怕只有你们神族知情。”t
尧白觉得奇怪,这样大的功德应该好好表彰广为宣扬才对,为何他从未听说关于苍茗的任何事。连他的神像也塑在偏僻的桡花山上。
正想着,桑宿突然动了。几人忙围上去,见她脸色不大好。闻不凡抬手施了一个清心诀,让她缓了好一会才问:“有何不妥吗?”
桑宿长出了口气,探人记忆是件极累人的事,如同重走一遭别人的人生,酸甜苦辣皆感同身受。她疲惫道:“太多了。”
不知是看到的太多了,还是不妥的地方太多了。闻不凡见她神色恍然,必定还未走出来,便没有再问。倒是花问柳憋不住,“这人到底是何身份?”
——
烙阗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青玉水壶递到桑宿面前,她接过喝了一口,看了眼地上缓缓开口说:“他叫棠吟,是名凡修,外头门扇上的也是他。”
尧白比方才被追着跑得时候还惊恐,回想门扇上清隽绝尘的男人,再看看地上干尸一样的怪物,一时心绪复杂不已。
七万年前,棠吟作为一位新进飞升的神官还是颇有声望的。天资姣好,能力拔群,长相喜人,可以说是凡修神官中的翘楚。桑宿跟着他的记忆,看到他少年苦修,仁心仁德,小小年纪便在人界崭露头角,其间风光暂且不论。
桑宿接着说:“变故是在他飞升之后。此后的记忆像是平白缺失了一样,断断续续地我看不明白,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性情大变,身上杀业累累。” 新贵娇子转眼人人厌弃,这样的落差不是常人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