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白点头,“是啊,我是火羽。”扶在后腰的手没有撤走,尧白觉得有丝丝清冽之气浸入身体。他没有躲开,只懵懂地仰头看闻不凡。
闻不凡收回手,“敛了灵力试试看。”
尧白依言照做,身上的避水诀随之散去,海水却还是萦绕周围,半点未沾身。不用驱动灵力,自下水之后胸口滞留的沉闷感荡然而逝。
尧白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也可以的,只是比陆上略不便些罢了。”
闻不凡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视线往前看去。烙阗跳着脚闪身到两人身后,心有余悸地闪出老远。
桑宿默默后退两步。花问柳戏弄得逞,兀自笑得脸上开花,冷不丁垂头一扫,看到密密麻麻蠕动的东西也觉得有些不适,默默跟着桑宿往外退了两步。
两人走开,闻不凡才将地上的东西看清楚。那是一条条盘旋弯曲的软体长虫,灰扑扑地几乎同泥沙混为一体,正窸窸窣窣挤作一团在啃食地上一条鱼的尸体。
海里的鱼死了会充作其他动物的食物,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余光瞥了眼更远处的地面,却发现不寻常的东西。
闻不凡往前走了几步,桑宿和花问柳自觉给他让道。花问柳难得好心提醒:“怪恶心的,近距离观赏还是免了吧。”
“有东西。”闻不凡边说边召了朵莲花灯,贴着地面缓缓飘过去。光亮一寸寸往前移去,地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无数条手掌大小的半透明游鱼贴着地面,整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像是一块泡腐了的地毯。鱼群在暗涌中起伏,像是风里的破布。
通身半透明,头生淡绿条纹,喜成群结伴。
花问柳脱口道:“食灵的引栀鱼。”
通常而言,有执念的生灵在死后会有一部分灵魂残留在世间,时间长了会慢慢消散。残灵往往徘徊在自己尸骸周围,跑远了也会消散。相比而言水里的残灵要倒霉得多,它们往往在自然消散之前就被引栀鱼啃食殆尽。
引栀鱼啃食残灵的场景并不罕见,桑宿却皱起了眉:“可是这附近并没有残灵。”莲花灯飘在水中,她借着光看了一圈,疑云更重,“也没有尸骸。”
闻不凡看着鱼群,浅色的双瞳兀然发沉,“它们在啃噬生灵。”
生灵,顾名思义,就是活物的灵魂。
众人闻言纷纷僵在原地,脸色一片惨淡。活着被啃食灵魂,那得多痛。生灵不能离体,离体的都不能称为生灵。如此说来周围必定有活物,且这个活物正在饱受噬魂之苦。
几人借着莲花灯的光四下寻找,只看到优哉游哉的游鱼无数,黑翠黑翠的海草几丛,其余什么都没有。
众人正一头雾水,却见许久未动的闻不凡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尧白跟着抬头看,入眼只有黑黝黝的流水,“在上面?”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桑宿说罢,化成龙身往上跃去。闻不凡掌心游出连串莲花,跟着桑宿一齐往上去了。光亮流向漆黑的海底,眼前的东西一点点变得清晰,包括头顶那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身形巨大的鸟,两只脚立在泥沙里,像是两根年代久远的石柱。引栀鱼就散在鸟足周围。它身上挂着两根乌黑的铁链,沉沉垂在水中。桑宿从它身侧游过,和这鸟比起来竟显得纤细弱小。
烙阗愣愣问道:“这是什么鸟?”
“大鹏。”尧白回道,“黎山神君也有一只,只是没这么大。”
桑宿察看一圈才落下来,说:“它连肉身带魂魄都被锁住了,对我的骚扰毫无反应,估计神志受困。”
好好的一只大鹏,放在神域也是难得的灵宠,怎会被人锁在深海。尧白试图唤醒它,却茫茫不得回应。
花问柳见状,说:“这地方诡得很,不宜久留。”他甫一转身,随即身子一僵,脸色也跟着变了。
尧白站得近,肉眼见着他脸色阴沉下来,吓了一跳,“怎么了?”
花问柳指着前面,面色怪异地道:“这座冰宫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
那座冰宫离他们最初落地的地方不足十步远。之前视线受限,竟然谁都没看到它。这会光源充足,它静静矗立在海中,流光熠熠,与周遭萧索的泥沙乱石格格不入。
冰宫大门洞开,双开门扇气派又精致,看着像是哪位仙灵的洞府。只是漂亮归漂亮,落在这么一个黑黢黢的地方观感也强不到哪里去。
引栀鱼食生魂在前,铁链锁大鹏在后,如今又出现一座哪哪都透着诡异的冰宫。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将他们携卷至此的那股妖异巨浪。
正文 我知道一个秘密
几人站着没动,端量着面前冰宫。
四周尽是黑暗,冰宫顶上不知是哪里透来的光星辉似的洒下来,在晶莹的冰面上折出七彩流光。敞开的门扇洁净如镜,人影清晰可见。再细看,门扇上的人影却不是面前站着的任何一位。是个身姿卓然,面容清雅的男子,脚踩流云,手持折扇,飘飘欲仙。
尧白看得眼直:“真漂亮。”
再一眨眼,男人的表情却变了。原本半垂的眉目抬起来,轻飘飘地落在前方。
游鱼在身侧翻出水浪,尧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边退边攀闻不凡衣袖,“你看到了吗,他在笑!”
闻不凡点点头,抬脚走上前去。
那门扇上的人却变了神色,盯着闻不凡面露戒备。尧白大着胆子跟上去,从闻不凡肩头探出一双眼睛,只见门里男人面色大骇,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被禁锢在门扇里逃脱不得,只得边摇头边大张着嘴巴。
闻不凡脚步不徐不疾,停在门扇三步之外。尧白歪头一瞧,只见那个男人撒手丢开折扇,双手捂住了眼睛。
尧白:“······”
花问柳从背后冒出来,示意闻不凡往旁边站站。
那男人兀自哆嗦了片刻,慢慢腾腾地松开指缝,看到站在面前的花问柳,面色一缓,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赫然一派清雅君子的模样。
花问柳伸手一拽,将闻不凡拉过来,那男人张嘴无声惊叫,迅雷不及掩耳又捂上眼睛,整个人像是风中乱草簌簌抖抖。
烙阗桑宿挨个也试了一次,男人对他俩也是笑脸相对。
花问柳捏着下巴很是诧异地看着闻不凡,“他怎么就单单怕你?”
闻不凡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大鹏,又看了眼面前双手捂眼,两股战战的男人,眯起眼看向闻不凡,“梵境藏着这么一座大冰宫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闻不凡的目光穿过门扇,落在里头的长廊上,“这里不是梵境。”
原以为那股怪浪只是怪异,不料力量也不容小觑。趁着梵境莲花结界大开,竟然把他们卷出了梵境。
原本开开心心喝着酒赏着花,哪知天降无妄之灾,落到这么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花问柳瞪了一眼门扇上的笑颜愈盛的男人,“鬼里鬼气的。”
他话音刚落,闻不凡已经越步出去,一只脚已经踏进冰宫大门。花问柳吓了一跳,粗暴得将人拽住,“干什么去!”
闻不凡看着他,无辜道:“进去看看。”
花问柳眉毛炸开,恼怒道:“我说你一清修和尚哪来这么强好奇心。出来!”
尧白适时挤进两人中间,“这冰宫这么漂亮,不进去看看可惜了。”
花问柳冷笑:“你就不怕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尧白干笑两声,他也知道这地方处处透着不寻常,搞不好是个危境。近来听得许多佛法,觉得“缘法”二字绝妙。浪头偏偏掀翻了他的船,茫海之大,偏偏就落在这里。不单单闻不凡好奇,他也好奇得很。
“一座空置冰宫罢了,不打紧的。”
桑宿道:“这里或许是门里那位的洞府,瞧着不是个凶神恶煞的。”
这仨态度明了,都想进去瞅。花问柳看向烙阗,后者双肩一耸双手一摊,“来都来了···”
“行。”花问柳咬牙切齿地点头,目光逐一扫过几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朋友,“回头别哭。”说完便抬脚进去,和闻不凡并排走在最前,尧白在闻不凡身后两步距离。
进门便是一条长廊,空荡荡地没什么看头。转过墙角,还是一条长廊,较之前略短一些。几人刚进来尚且还提着心,谨慎地注意四周。
小心转过第二个拐角,又是条一模一样的长廊,比之前两条加起来都要长。
尧白:“······”
烙阗方向感很差,拐进第二条长廊时已经不认路了,狐疑地问:“我们是遇到什么拦路的阵法了吗?”
耐着性子走到头,终于看到不一样的布置。面前是一个圆形拱门,挨着开了两个门洞。打头的闻不凡和花问柳一人走一边,进来是一个又空又阔的庙宇布景。冰砌的神像立在正中,左中右各摆了一个案几,上头空空。其余什么也没有,空旷地说话都带回响。
神像雕得精致,怪就怪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蒙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知道这是人像,却看不清是男是女,知道手里拿着法器,却看不清拿的是刀是剑还是枪戟。并非是什么高妙法术,而是雕刻此像的人耍了心机。
衣摆上的褶皱,鬓角散下的发丝雕得栩栩如生,面容五官却大刀阔斧,手法极其粗犷。冰雕身姿优雅迷人,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出尘风光,肩头散落的几丝秀发更添神韵。尧白啧啧称奇,不料刚与人像的脸打了照面,便觉一口烧血堵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活活憋闷死人。
先前期望太高,此时失望愈深,尧白不高兴地大叫:“怎么能把脸雕得这样丑。”
“你才丑。”
尧白:“····?”
“你六界第一。”
“没人丑得过你。”
“······” 尧白又惊又怒,回头看向同样一脸惊愕的大家,指着冰雕说:“它是活的!”
话音刚落,只见模糊不清的人像脸上突然生出清晰的五官,目大若铜铃,愤怒地像要喷出火来。尧白撒腿就跑,倒不是怕,而是那脸实在不堪直视。
他跑回闻不凡身边站定,惊魂未定地往前一看,空荡荡地人像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衣服。
花问柳往后退了一步,“当心。”
尧白眨眨眼睛,怪脸晃眼已经不见了。那件衣服却动了动,它孤零零地挂在那,突兀极了。
烙阗后知后觉发现问题,“方才那块似乎没有衣架子一类的东西吧?”
自古有飞禽走兽蛇虫鼠蚁成精成怪的,没听过一件衣服也能成怪。正当此时,“衣服”突然转身,铁砂细磨一样的声音从衣服里传出来:“哪个闯、闯我洞、府?”
怎么还是个结巴?
尧白费了些劲才看清衣服底下的东西,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确实实是个人。那人身躯干瘪仿若枯木,衣袖空荡荡得甩来甩去,远看上去就像两根干柴杆子支撑着衣服。
花问柳不愧年岁最长,见多识广,不慌不忙地扯谎:“叨扰仙友静修,我等在海中遇浪,不慎船沉,这才流落到此。”他往前迎上去,挡住怪人去路,“还请仙友告知此为何地,我等好快些离去。”
怪人焦枯的脸上露出几分审视,死水一样的眼睛逐渐泛上神光。仿佛有一把刀在他喉咙口割,“我七万年不、不曾见过活、活人啦。真好,真好啊。”
尧白暗道:那真是上苍替你积德了,活人来了也只有被你吓死的份儿。刚腹诽完,却见那怪人正看向自己。尧白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张脸,瞬间气血褪尽,小脸煞白,使劲往闻不凡身上贴,“他瞅我。”
怪人伸出皮包骨一样的手指,“是你,说我丑。”
尧白:“·····您还挺记仇。”
怪人颓然地低下头,盯着地面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很好看。”似乎觉得这句话干巴巴不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他挨个指过面前站着的几人,边指边道说:“比你、比你、比你们加起来都、都好看。”
尧白在人界学过一句浑话:放你祖爷爷的屁。他一直觉得太粗俗,脾气又不似他三哥火爆,所以一直没有场合用以实践。此时却觉得此刻场景万分适合。
如果不是在别人地盘上,他一定真情实感地说上一句:“放你祖爷爷的屁。”
你连闻不凡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也许是一个人在这深水底下住得太久,怪人寂寞多时,见着有人同他说话竟然变得话唠起来。偏偏他说话又不利落,一句话要说上半天。他说得累不累尚不得知,反正听的人有些累。
怪人自顾自回忆往昔,说得都是些空泛话,花问柳试图从他言语中寻摸着人的身份,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
尧白听得头脑发胀,突然衣袖被人扯了一下。闻不凡低声道:“你看他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