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觉得他说自己的同时也在说他, 不禁抬头去看, 正对上虞子栖移过来的视线。
盛着那视线的双眸轻轻一弯, 是那主人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闻笛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虞子栖说:“等等吧,忙完这阵,如果有必要, 我再找你。”
闻笛点点头。
虞子栖转而问:“在仙界还习惯吗?”
其实仙界的人不大喜欢他。闻笛心中明白, 但是仍旧说:“习惯。”
“那就好,”虞子栖松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你要努力飞升, 早日还上欠下的香火,看好你哦。”
闻笛终于露出一个笑。
虞子栖同他一起笑,说不出的温柔。
“那我走了。”他说。
别走, 闻笛心中道, 你这么明亮, 只有仙界才适合你。
他张了张嘴,突然问虞子栖:“听说仙尊要堕仙?”
虞子栖没想到传言这么快,一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便否认道:“当然不是,往后乱七八糟的传闻别听。仙尊一职只是虚名,我成亲后长居魔界多有不便,就想着暂且卸去阶位。”
闻笛沉默的点头。
虞子栖说:“你是我封的司斗仙君,不管将来谁继承仙尊位,都不会苛待你。”
闻笛又是点头。
刚刚的问题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虞子栖心中记挂着凌云殿,担心晓风找不到他的人,于是道:“殿中还有事,我就先走了,你若找我,可以先找晓风给我递消息。”
“好。”闻笛脑中空白一片,僵硬的朝着他行礼。
虞子栖略一颔首,毫不迟疑的转身而去。
闻笛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肩上被温热手掌拍过的地方似乎仍旧留有余温,那温暖顺着肩上的血管直通四肢,带起酥酥麻麻的头重脚轻感。
……就算虞子栖说的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要堕仙的事实。
闻笛想。
晓风站在凌云殿大门前张望,虞子栖远远见了加快脚步走过去,微微喘着气问:“有人找我吗?”
这个‘有人’显而易见,晓风捂着嘴偷偷笑了笑,额头遭到一下,“小孩子别瞎笑!”
晓风捂着额头把埙递给他,忍着笑说:“您走后不久魔尊便找您,我本想把埙带去给您,但是魔尊说等您回来,我就没去。”
“知道了。”虞子栖拿着埙回到内室,卸力坐在坐垫上,感叹道:“可累死我了。”
埙中立刻传出来声音,询问说:“过来泡会温泉,我给你捏捏?”
虞子栖心动了一瞬间,又把这想法放弃了,“算了,”他泄气道:“定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找我,明天就大婚了,今天找不到我怕是要急哭了。”
池戮那边传出水声,似乎是从温泉中走了出来,带着水的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仄声。
虞子栖眼神一动,立刻说:“你别过来啊,我今天很累,没力气了。”
那边一静,才传出声音:“仙尊架子好大,我去找你也不成?”
虞子栖坚定的说:“别来。”
他把埙搁在桌子上,脱去外衫,趴在了埙的旁边。
池戮没有回话。
虞子栖恐怕他会来,想了想说:“咱们俩聊聊天吧,夫君?”
那边停顿片刻,被这称呼安抚住了:“聊什么?”
虞子栖松了口气,趴在桌子上手指随意画着圈,“你多少岁了?”
埙的那边沉默少许,虞子栖追问:“说呀,我算算我们相差多少岁。”
“差很多。”池戮说。
显然他并不想在这上头多说,只说了三个字就转而说:“明天完婚,后天我带你去凡间。”
虞子栖:“去凡间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池戮随口反问完,道:“仙界好还是魔界好?”
这问题不就是问的娘家婆家哪个好吗?
虞子栖肯定的说:“魔界好。”
池戮笑了一声,那声音的一部分顺着埙传到桌面,又从桌面传出来,听的人半边身体都酥酥麻麻的。
“凡间好还是魔界好?”池戮问。
虞子栖把埙换了个位置,重新趴下去正对着它,“你在哪里,哪里就好。”
虞子栖指尖沾了些水,在桌面上轻轻勾画着,指尖掠过的地方留下稍显深的印记。
埙那边安静无声,虞子栖耳朵凑近了些去听声音,什么也没听到。
“池戮?”他晃了晃那埙,“你还在吗?”
“还在。”那边说:“既然你这么想我,打开门。”
虞子栖:“?”
埙内的声音和门外的声音重叠了:“求见仙尊。”
晓风的声音也跟着哆哆嗦嗦的响了起来,“魔魔魔……仙仙仙……”
虞子栖大步过去一把拉开门,看到了只着里衣的池戮直直的站在门外。
他长居幽暗的魔宫,乍然暴露在天光盛达的仙宫,整个人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冷光。即便如此,也难掩他眼中的笑,填满了趣意和玩味。
“仙尊再不放我进去,可有人要来了。”
虞子栖把人一把拉进来,靠在阖上的门前问:“不是说好不来吗?要是被人看到,流言又要传许久了。”
“明日就成婚了,还怕什么流言。”池戮抬腿关上门,说:“我可没有答应你不来。”
虞子栖盯着他看了片刻,伸手勾开他的领口扫了一眼,“那你也不能穿成这样就来啊。”
“来不及穿别的,”池戮说:“想见你。”
虞子栖:“……”
婚期越近,魔尊的情话水平越高,说起来脸都不红一下。
虞子栖甘拜下风。
他噎了片刻,突然一把抱住池戮,轻声的哼道:“快抱抱,想死我了!”
池戮垂眸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
虞子栖趴在他身上问:“你猜我刚刚在做什么?”
池戮看他外衫已脱,头发也放下了随意束在脑后:“准备睡觉了?”
虞子栖无声的露出一丝笑意来:“不对。”
“刚洗了澡?”池戮又问。
虞子栖脸上的笑增加了些,眼睛里也装了大半:“也不对。”
池戮停顿的间隔稍长一些,看着他问:“在想明天的婚礼?”
“不,”虞子栖轻轻的笑着,在他耳边吹着气说:“我在写你的名字。”
池戮掐算着时辰,远处霞光露头之时回去魔界,没让其他人发现他的行踪。
清晨的霞光先是在天边划出一道光线,待到一炷香后,霞光大盛洒遍仙宫的每一处角落。
这放肆散发的金色给落在天幕之上的云投上一层橘红,粗细之间像是精心渲染的油画笔触。
灼灼霞光穿透笔触,投射向魔界,把白骨渊的黑气尽数逼退到深处,掩盖住底部骇人的景象。岸边的道路宽敞明净,两边悬挂着红丝线,每隔一步远,丝线上坠着一簇铃铛,风一吹便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铃铛之下摆放着水龛,细小的水柱从四面八方挤出来,拢成一朵盛开的莲花。
池戮回宫前极目而去,看到香樟林的花尽数盛开了。
轻风掠过树梢,花枝微微晃动起来,明暗颜色不停交错,随着阳光逐渐升起,里面的颜色也裹上一层金色。
池戮轻轻一笑,这温情笑意头一次传到眼眶中去,含着数不清的绵绵情意。
他回到寒泉宫,俊貌和朱雀一个捧着魔界吉服一个捧着玄冠臂甲守在门外,见他回来便迎上前去,一齐低头行礼:“尊主。”
池戮因为虞子栖的原因已经把婚礼办的尽量接进凡间,好让他能更习惯一些。但是凡间也没有男子同男子成亲的先例,很多事情还是得按照魔界的规制来。
比如说黑衣玄甲泛着深湖颜色的吉服,还有迎亲的八百匹麒麟神兽。
虞子栖换好衣服,他低眉打量一眼,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随着时间的推进,从香樟林里头传出去的嘈杂人声逐渐鼎沸,欢乐交谈的声音响彻魔界。
宾客尽数到齐了。
池戮从魔宫内出来,顶着从肩上一直接连到臂上的玄甲,缓步走近香樟林。
刻画着繁复精致的纹路的衣角扫过落下的浅粉花瓣,染上淡淡的幽香。
一路走过宾客,受了无数声“恭喜”,他带着笑一一回礼,富有攻击性的长相和狠戾气在热闹氛围中缓和下去,整个人都显得温和起来。
微风刮的云朵轻柔涌动,卷住他的衣角脚踝,缠绕之间极尽温柔。
这温柔就像此刻魔尊眉目间的表情一样万年难得一见。一时间祝贺声音此起彼伏,几欲将花顶掀翻。
池戮走到云台之下,望了一眼高高的云台尽头。
他和虞子栖将要在那里三拜六界。
余惊涧坐在旁边咳了一声,上下打量他数眼,忍不住笑着打趣:“哟,今日气宇轩昂,满面春风啊。”
池戮回神,走到他旁边一坐,“哪日不是气宇轩昂?”身上带着的绫罗响珰接连挨到锦垫上,闪着精致隐晦的光芒。
余惊涧唏嘘一声,趁着他心情好,凑过去些问:“虞子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被你用来抗天雷的凡人了吗?”
“跟你有关系吗?”池戮反问。
余惊涧:“那当然有。如果他知道了,那倒没什么,如果他不知道,万一哪天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
池戮胳膊上的臂缚抵在桌线上,撑着前倾的身体斜过去的时候手背上绷紧的线条蕴藏着强大的力量,“管好你的嘴,敢提一句,我就杀光你的鬼。”
余惊涧悚然而立,打着寒颤连连摆手:“别别别,开个玩笑。”
池戮直起身,眼底富含深意,勾着唇角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余惊涧:“……”
就在此时,司礼魔犀将站在火台高唱:“吉时到——”
“鸳鸯璧合,终身之盟。诗题红叶,喜结仙侣。如鼓琴瑟,花开并蒂……”
“迎仙尊——”
59、第 59 章
两列麒麟身着玄金铠甲脚踏紫金祥云从白骨渊鱼贯而出, 喜鹊金燕在头顶盘桓不去。
乐声突然之间大噪,由轻柔变作喜气洋洋。
池戮站起身,望了一眼前头喳喳一团的五彩喜鹊:“你坐着, 我去前头等人。”
余惊涧看他起身时一闪而过的紧绷表情,本想打趣说别紧张,又害怕挨揍, 因此只露出皓齿笑着说:“赶紧去, 迟了晚上没床睡。”
池戮笑意加深了些, 离开时小臂跟他举起的胳膊轻轻一撞。
他往前去,路上整理了一下衣衫, 虚空在他一侧打开一条缝隙, 池戮低声道:“凤凰找到了吗?”
俊貌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知道道具体位置了, 要动动手吗?”
“看紧了。”池戮笑着说:“等婚礼一结束,将人提过来交给虞子栖。”
“惊惊喜啊?”俊貌说。
池戮笑意加重,没有应声, 默许了下属的揶揄。
他顺着鲜花铺就的大道走到头, 司礼魔犀将面带青面獠牙的面具,唱礼的声音稍稍停顿,继而再次拔高, 发出的声音犹如洪钟响彻云霄:“……有情成眷,于飞之乐。恭迎仙尊——”
两道云霞开路,八十八匹玄金麒麟穿过白骨渊, 半路身形逐渐上升, 顺着那云霞朝着天宫跑去。
三天门处众仙起身, 莲花台整齐的排列整齐在身后,逐渐收回到虚空之中。
天边露出一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宽, 逐渐拉成一面舞动的绸缎。八面乐声响起,虞子栖在悦耳的声响中站起身,远远的眺望着奔过来的玄金麒麟兽。
虞子栖今日身着繁重礼服,头发一丝不苟的都束到冠内,披在背上的头发细黑细顺,瀑布一般闪着柔亮的光,上头压着由丝线、珍珠、羊脂玉编成的发饰。
胸前坠着的金黄段穗随着微风摆动,宽摆双袖用金丝线缵成的龙凤花纹从平坦的袖口一直延申到后背上,龙身凤尾映着霞光栩栩如生,寒冰纱衣在外头笼了一层朦胧色。
宝诰上仙的笑声一直就没有停过,见状笑声更大了:“来啦来啦!”
随着他声音落地,玄金麒麟兽排列整齐一路跑到三天门外,顺从的俯下身吼一齐仰天长吼,随着这声音,底下的魔界爆发出来震动天地的欢呼声,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口哨声响。
虞子栖被这景象感染的眼里盛满笑意,但是面上还端着严肃模样,抬眼望了一眼长无尽头的神兽和远处盘桓鸣叫的七彩鹊鸟。
垂下的衣摆处天色与霞光交织而成的祥云错落繁杂,逐渐向上度去,同润泽宝气的锦缎逐渐融为一体。
为首的麒麟朝着他哼叫一声,虞子栖垂头一笑,摸了摸上面坚硬的毛发。
麒麟往他手心里蹭了蹭,催促着他往被白云黑雾簇拥着的悬在顶上的灿漫撵中去。
站在虞子栖身后的余卓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借着翻腾的云朵穿梭狠狠看着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闻笛。
“还在等什么?!”他压住从胸腔内奔涌的怒气,却压不住声音中的急躁戾气:“再不动手,仙尊就要走了!”
闻笛沉默少许,攥着长笛的手紧紧的抓住坚硬冰凉的笛身。
“这么多人看着,万一仙尊有什么突发情况,那……”
“那你想怎么办?!”余卓打断他,眼中的狠戾毫无掩藏的昭然浮现,“去魔界你又不敢,在这里又嫌人多,闻笛,你要反悔?”
闻笛目光下陷,瞳孔内温度变冷,冷冷看着他抿唇不语。
经他那日冷言相对,余卓的态度收敛了一些,稍稍停顿后道:“等仙尊与魔尊三拜六界后,道侣双印生成,天道将他的三魂七魄与魔尊的彻底绑定,再做什么都晚了。”
闻笛骨节泛出白,紧紧盯着拳骨上的一层皮肉,就要破层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