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澜,百晓门告诉过我,青冥派把姑射山变成紫鹿山之前,你才是这座山的主人。这山上原本最浓重的不是道气,而是秽。”
祝鹤澜画咒符的动作停顿下来,他抬起头望着重六,“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我打算利用柒曜真人对我的信任,重新占领紫鹿山,让槐树成年蜕变,然后制造道秽失衡,与天辜大巫联手打开门让秽神降临?”
重六抓了抓头,“差不多就是这些。”
“那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啊!”
祝鹤澜似笑非笑看着他,挑起眉。
“好吧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重六辩解道,“但我要是不相信你我就不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也没怪你啊。”祝鹤澜摇头笑笑,“不过,若是想让小槐蜕变,也不是那么容易。光是有充足的养分是不够的,否则也不会十颗种子中只有四颗发芽。”
“那还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又没有一本书是专门讲解怎么饲养万物母神幼种的,我们十个人,当初都是摸索着来的。”祝鹤澜叹了口气道,“要是真的知道,岂会两千多年也没有一颗蜕变?”
重六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替掌柜和小槐心塞。
“所以我们汲取地气,只不过是让小槐的战斗力增加?”
祝鹤澜点点头,“我也是未雨绸缪。槐树目前的根系只遍布天梁城地下,但是如果我们可以让它将根扎得更深更远,便可以控制更多的秽气流动,甚至扰乱桑鸦的巫术,他就无法再随意进入你的梦。”
重六摸着下巴,心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个古怪的年轻大巫,实在是让重六打心底里不太舒服。
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见祝鹤澜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树身上也被写满了符文,平日里总是簌簌舞动的漫天枝条此时出人意料地安静,就仿佛它也正暗暗期待着、准备着一顿大餐似的。
“六儿,来。”祝鹤澜对他伸出一只手。
重六握住掌柜的手,被他引导着,将掌心贴在树身上。滚滚脉搏的涌动透过那粘腻的肉质的树皮传递到掌心,仿佛是来自整个世界的生息。
“一会儿,把你的精神与它相连,就像上一次你我在地宫里做的那样。我们两人的精神会成为它的指引,帮助它的根系向地下更远更深的地方扩展。”祝鹤澜转头望着他,神情无比认真,“你不用特意去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只要在我引导着它生长的过程里护在后面,如果察觉到什么异常立刻让我知道就可以了。”
重六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会有什么风险吗?”
“我不知道桑鸦会不会趁机做些什么。总有办法应对。”祝鹤澜深吸一口气,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有些紧张。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一起做这个仪式。在过程中恐怕会出现一些……深层意识的残像,你不必在意,无视便好。”祝鹤澜轻声说道,语气近乎……报赧?
掌柜竟然也会害羞?!
重六眨了眨眼睛,难道这个仪式有什么特殊含义?比如……类似他们母神祭司成亲拜天地之类的?
他在想什么啊……
重六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我准备好了,来吧。”
第116章 千人鼓(10)
祝鹤澜开始吟诵悠长轻缓富有韵律的异域咒文,他的声音仿佛是有型的丝弦,带着空气一起簌簌震动。重六转过头,看到祝鹤澜闭上眼睛,一头长长黑发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缓缓飘起,如海藻般飘荡着,灵蛇般涌动着。发丝渐渐凝结纠缠,从发根处开始蔓延出红色的血管,包裹着一缕缕头发的同时还在不断延伸,凝固成数不清的丝带状触手。
掌柜的“发”迅速延伸变长,在半空中飞散开来,宛如一顶倒扣的巨伞蔓延向空中。而槐树的万千枝条则向下倾洒,仿佛是两道相对的喷泉在半空中相遇。
重六知道是时候了。他放在树身上的手迅速散开成数不清的触手和触须,沿着槐树的树身盘绕向上,缠绕上高空的枝条,与祝鹤澜的红色丝带在每一条柔软的枝干上相遇。
一瞬间,重六感觉自己被吸入了槐树之中。短暂的眩晕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嵌进了槐树那些粘腻的肉块和一缕缕的肌肉之间。他的触手与树的枝条、一缕缕的血肉纠缠在一起,一路向下蔓延到树根上。他的视线穿过了坚实的地面,就仿佛他的触手上有着无数双眼睛,可以见大地之中每一颗蠕动的虫卵、翻卷的蚯蚓、甚至是沉睡在大地深处的,人类从未见过的远古巨虫。
他微微转动头颅,看不见祝鹤澜,但是他能感觉到他就贴在自己的身后,与他一样嵌入了槐树之中。他的红色丝绦也延伸向根系,与重六的每一条触手紧紧纠缠,难解难分。
就仿佛他们全身的每一寸都是缠在一起的,就连大脑也是缠在一起的,就算是平日相拥而眠也没有这样亲密过。
重六忽然明白了祝鹤澜之前为什么会有那种报赧的表情……
“崇高伟大的母神,孕育千万子嗣的黑山羊,请保佑你的子嗣,用你黏稠的乳汁滋养它,给它注入生生不息的混乱之力,让它分享您的荣光。请用黑暗的土地哺育他,让它的根系撕裂地核,渗入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重六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能听得懂祝鹤澜用那种古怪语言吟唱的咒语了。
伴随着咒语在虚空中的回荡,槐树的根系开始蠕动了。
重六仿佛也跟着向大地中延伸,甚至能感觉到岩石、泥土从自己的皮肤表面迅速擦过。最上层的土地仍然是温热的,可是越到下面越是阴冷粘腻。那冷如吐着信子的蛇,睁着一双满怀恶意的小眼睛钻进你的血管中。
大地深处,死人的去处,无数亡灵的沉睡之国。
槐树的根系被祝鹤澜引导着,穿透那些埋葬了千百年的棺木,穿透坚不可摧的岩石,碾碎死去的植物动物的化石,摧枯拉朽地蔓延、蔓延。不仅扩散得更远,而且越来越深。
这样的深度,恐怕是人类还不曾企及过的。人类只能活在大地上天空下那一小片狭窄的空间里,广袤无垠的地下却是全然的未知。
祝鹤澜在有意地将槐树最主要最强壮的几条根系引导向一个特定的方向。
忽然,重六感觉到了一种不适……
就好像是一根指头悬停在额头前不到一寸处,将碰未碰的那种不适;又像是用指甲刮擦光滑的石板那种不适……令他的皮肤下面好似有蚂蚁在爬,本能的抵触和厌恶。
但那气息又是无比清圣洁净的。
道气……
越来越浓的道气。
到紫鹿山了。
“我们怎么进去?”重六问,“这么浓的道气……”
祝鹤澜伸出触须在黑暗中挣动几下,便可看见泥土里有几丝细细的金芒闪过,组成了一道咒符。
“你看,这咒符上被添了两笔。柒曜真人给我们开了后门。”祝鹤澜沉吟片刻,仿佛是在计算着什么。重六纵然与他心意相通,却也搞不清楚那些飞快在他头脑中闪过的数字都是什么意思。终于,祝鹤澜用触手在咒符上的某一处画了一道斜线,又在另一边画了一个圆圈,那咒符便暗了下去。
“鹤澜,你算术这么好,当初怎么不去青冥观当个方士,卧底在里面,说不定早就能把槐树给带进去了。”重六叹为观止。
“他们青冥派首座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先认清楚我的画像,免得被我‘迷惑‘了。”祝鹤澜哼笑道,“还说严禁与我接触,说话都不行,免得被我摄去心魂。”
“哇,你在他们心里是狐狸精啊?”重六哈哈大笑,“你是怎么给人家留下这种印象的?”
“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当祭司的时候比较受欢迎吧。”
重六真的开始好奇,曾经被无数信众仰望瞩目的大祭司祝老板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话本里戏曲里演的那种邪魅霸气的魔教教主?
于是他的脑海中浮现了祝鹤澜穿着雍容华贵的红衣,抱着胖猫懒懒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椅子上,衣衫半解,旁边还有个西域美人往他嘴里喂葡萄的场面。
“你现在想的东西,我是能感知到的……”祝鹤澜没好气道。
“那又怎么样,你也可以意淫我啊。”重六嘴角往上提,下一瞬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
祝鹤澜确实也想像了,问题是他想象的重六长着一双猫耳朵,后面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每天猫在墙角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东张西望,看到祝鹤澜眼睛里的瞳孔就突然放大,尾巴直立,一副花痴的样子。
重六嘴角抽搐,“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不是很可爱吗?”
“……为什么是猫?我明明是水生的!”
于是下一个画面中,长着猫耳猫尾巴的重六拖着一大把软软的水母触手在地上爬……
“祝鹤澜!!!”
“六儿……这是预谋要谋杀亲夫?”
槐树:“……”
当经过了那一层道符形成的阵法结界,紫鹿山腹的气息骤然一变。之前的干燥清乘之气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惊人浓稠的秽气。这里的土地中蠕动着数不清的介于虫子和菌类之间的古怪原始生物,泥土如沼泽一般稀软。所有的东西都混沌一团,分不清什么是活的什么是死的。
忽然,重六感觉到一股熔岩般炙热的生命力袭向他。
他看到了,在那漆黑的尘封的大地深处,有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在跃动着。那光芒愈发炽盛,地在无人知晓的星球腹地兀自绽放着。一层布满血丝的黏膜包裹着那一汪充斥着无尽可能性的黏液,犹如大地深处缓慢呼吸悄然等待的子|宫。
重六跟着祝鹤澜和槐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红色的“子|宫”便愈发显得庞然浩瀚。一层半透明的黏膜宛如巨大的城墙,拦着后面拥挤的黏液、脂肪、肉块组成的小型宇宙。越是靠近,一种原始的、令人向往又恐惧的神秘生命力好似能具象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须子,紧紧地缠绕住重六的身心,那妖异华丽的红令他着迷而敬畏。
这也是源汤吗?与星老族的截然不同,也难怪掌柜一开始没认出来。
难道是母神掉落的不同器官?
“这就是万物母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残肢,槐树出生的地方。”祝鹤澜恭敬地说道。
槐树似乎有些紧张,根系踌躇着,不敢上前。祝鹤澜用温柔的声音,或者说是意念催促道,“去吧,这是你的母亲,她等你很久了。”
槐树伸出两三条树根,试探着爬上源汤的黏膜表面。在接触的瞬间,母神源汤散发的秽气骤然发生剧烈的激荡,那红色愈发刺目灼热,升腾起一股股絮状的烟雾,瞬间便将重六和祝鹤澜一起吞没了。
重六咳呛着,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槐树之中了。他恢复了自己人类的面貌,四周都是红色的迷雾。
鼻子里充斥着甜腥的、甚至可以用油腻来形容的香味,与掌柜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类似,却浓稠至少十几倍,呛得重六难以呼吸。他喊了几句,“鹤澜!鹤澜!”但是没有听到回应。
却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浓雾深处传来。听起来像是小孩。
在这诡异的环境里听到小孩的哭声,着实瘆人了些。但重六再恐怖的场面都见过了,此时道也不觉得多么可怕,只是奇怪。
他们不是正在紫鹿山之下吗?怎么自己忽然恢复了人类外形,而且跑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寻着哭声找去,拨开一层层红雾,终于瞥见一道小小身影蜷缩着,坐在一颗样貌古怪的大树下。那孩子紧紧抱着膝盖,脸也埋进膝盖里,身上的衣服十分古怪,像是兽皮做得,而且破破烂烂,好似被什么东西烧过。他的两条细瘦的手臂上布满骇人的血泡和伤痕,两只光脚也发紫溃烂。
重六大惊,忙过去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你家人呢?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孩子只是不停啜泣,并不回话。
重六手足无措,看他身上受了那么多伤,怎么也得尽快处理。但是重六此时身上也没有药膏没有绷带,有心无力,还是先想办法把他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带出去。
于是他更加温柔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瓮声瓮气地说,“我想出去……可是我出不去……”
“出不去?这是哪里啊?为什么出不去?”
那孩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泪痕满满的小脸。那是一张极为可爱的脸,只是即便年幼,重六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张脸再过十几年,会长成一张他无比熟悉的俊美面容……
祝鹤澜……
“东……东家?”重六震惊之下,就连称呼都回去了。
那孩子一双漆黑却空洞无神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你是来陪我的吗?永远永远永远陪着我?因为只要进来了,就回不去了。”
重六骤然一阵悚然。
东家怎么变成小孩了?
不……不对……这周围的环境……秽气太浓了。就好像随意吸进一口气,那空气中都是漂浮着数不清蠕动的小虫的。它们会拥挤进你的气管和肺腑,悄悄地在你的血管里爬行。
人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
进来了……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