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他们十个人中年纪最小的阿决被残暴的官兵一根根拔掉触手,开膛破肚后挂在城墙上上的场景;看到了一直如兄长般照顾他的姬栎抱着他的梧桐树幼崽被方士和村民们用贴着咒符的长矛扎得千疮百孔的尸体;看到了总是叫他“澜哥哥”的凝织因为自己照顾的树种被方士摧毁,陷入抑郁。原本以为在自己和璃霜的日夜开导安抚下她已经有所好转,却没想到一天他去探望她,找到的却是她血泊中的尸体……
两千年来,他习惯于将所有痛苦的记忆埋葬,以至于他忘记了这里究竟藏着多少血淋淋的、竖着寒森森的獠牙的怪物。它们窥视在他头脑黑暗的角落里,静静蛰伏着,等待着,将他拖入疯狂的一天。
祝鹤澜的秽气乱了,他踉跄着后退,已经变形成树枝藤条一般的手臂缠住自己的头。他想把这些记忆挖出来,想让它们都消失,可它们已经全然失控了。
大巫的笑声回荡在他头脑中,仿佛是当年那些义正言辞方士、那些愚昧的村民、那些残暴的官兵都在嘲笑他,笑他忘记了当年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仇恨,选择隐姓埋名苟活在这个本没有秽生物容身的道主宰的世界。
却在此时,一道清亮的槐花香气飘进他的鼻间,在一片混乱污秽的记忆地狱里无比突兀。就像是一条轻柔的春风,悄无声息地穿过他头脑中巨大而沉重的黑暗记忆,小心地展开了一道人影。
他看到重六穿着跑堂的粗布衣服,蹲在槐树下摘扁豆,一边摘着还一边抬起头来对他明媚一笑。那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承接了太阳最轻灵的反光。
他看到了槐树在微风里簌簌颤动着枝叶,槐花在春日的风里漫天飞舞,如细白的落雨纷纷扬扬。
他看到客栈斑驳的大门、年代久远却打扫的十分干净的大堂;看到了朱乙在座位间穿梭奔忙,小舜手忙脚乱地牵着客人的马往后院跑,福子搬着菜窖的菜进了厨房,一掀帘子刚好听到廖师傅在骂九郎切萝卜厚得像砧板。
这些是更近的记忆,色彩更加鲜明,细节更加生动。祝鹤澜陡然一醒,意识到是槐树在镇定他的心绪。
他竟险些着了道,被这狡猾的大巫拉入疯狂的漩涡。
这明明是他的记忆,是他的头脑。他是可以控制的。如果就连自己的意识都受到了这么大的冲击,那么六儿……
桑鸦原本以为他已经给祝鹤澜的意识造成了重大伤害,转身专心地调整着鼓震动的节奏。却没想到转瞬间母神祭司便缓过劲来。他只觉得一道巨大而阴冷的影子压在他的身上,空气里溢满了腐朽腥甜的气息。
他转过身,睁大了眼睛。
却见祝鹤澜畸变的身体比之前还要高大数倍,宛如一棵血红色的巨树立在他面前。他垂下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怒火,阴冷的煞气在红色丝绦的乱旋中爆发。
“这是我的记忆,你竟敢在此放肆!”祝鹤澜的声音轰隆地震荡着梦境中飞旋的秽气。话音一落,漫天红丝倾覆而下,势不可挡。大巫身上的外骨骼竟抵挡不住,骤然粉碎。那面鼓也被吸盘拉扯着硬生生撕开了,断裂的筋肉就仿佛是什么活物被开膛破肚,汩汩鲜血载着肉块从破口中涌出。
大巫惨叫一声,身影化作黑色的烟气,卷着鼓一起消失了。
祝鹤澜一转身便看到重六就在他身后,跪坐在秽气蒸腾的背景下,双目空洞。
祝鹤澜秽化的身躯迅速缩小回拢,迅速恢复成人的外形。他奔向重六,轻柔地将重六的肩膀环入怀里。
“六儿,没事了,他已经走了。”祝鹤澜轻轻抚摸着重六后脑的发,经历了那么多黑暗记忆的洗礼,这拥抱也多了几分惶急迫切的意味。
重六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半晌,才忽然说了句,“那鼓声……怎么还不停?”
祝鹤澜一愣,稍稍拉开距离,托起重六的脸颊,认真端详着重六的眼睛。
那黑漆漆的、原本明亮如星的眼珠,此刻却略略显得异样。祝鹤澜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用手托着重六的脸微微转动。却发现在某个角度下,那小小的、幽深的瞳孔中,闪过了一片光辉灿烂的虹光。
“鼓声?”
重六点点头,“不停……它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敲,好吵啊……”重六的语气也显得轻飘飘的,仿佛在说梦话一般。
大巫已经走了……鼓声却没有停……
伤害已经造成了。那扇门……应该还没有打开,但是锁已经松动了。
不论如何得先离开这儿。
祝鹤澜闭上眼睛,感应到槐树的根系已经在母神源汤中安住下来了。显然大巫的目标不是槐树,而是重六……甚至很可能是重六潜意识最深处的那道门。
那到底是什么门?
祝鹤澜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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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的巫蛊之术反噬,虽然只是精神层面的,但也应该对他和他的鼓都造成了重创。再加上槐树的根系已经延展完成,整个天梁城和紫鹿山地界内的道秽平衡已经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祝鹤澜限制着槐树对源汤的摄取,以免它一下子成长太多秽气爆发,引起区域内的秽变。但即便如此,中庭的槐树还是肉眼可见地成长了。明明是寒冬一月,枝条上竟开始长出叶子来,虬结的树枝以霸气的姿态伸展出客栈,引来不少行人驻足,啧啧称奇。连带着客栈里的客人也增多了。
可是重六却一直没有出来上工,只能看到掌柜时而在大堂里帮忙盯着,免得朱乙忙不过来。
朱乙打听过,重六是不是生病了。祝鹤澜只是简单地说道,“他有点累,让他休息几天。”
忙过了饭点,祝鹤澜便端了些简单的午餐回到小院里。一开门,便见重六仍然以他离开前的姿势所在床的角落里,双手捂着耳朵,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
“六儿,喝点鸡汤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祝鹤澜说着,盛了一碗鸡汤端过去,坐在塌上递给重六。
重六摇摇头,“我不饿。”
“要我喂你吗?好歹吃一点,乖。”祝鹤澜说着,便用调羹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吹了吹送到重六嘴边。
重六却突然猛地推开他的手,激动地大声喊道,“我说了我不饿!!!”
调羹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清脆的声音令两人都愣住了。
重六一瞬的爆发立刻飘到九霄云外,他缩回被褥中,显得愈发苍白瘦小,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
祝鹤澜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怒色。这几日,重六的精神越来越差,性情也不稳了。他几次三番试图联通与重六的精神去探查里面的情形,却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顺利地与重六精神相通。他于是尝试画了几次咒符给重六喝下,也只能暂时缓解,可重六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又被他头脑中的鼓声吵醒了。
重六总是说,他睡不着觉。那鼓声不停地响,不论白天黑夜,一刻也不间断。
“我真想……用筷子这么狠狠捅进去……”重六用手指头对着耳朵做了个往里扎的动作,忽然诡异地笑起来,“聋了就听不见了……”
“六儿,你容我再想想办法。”祝鹤澜慌忙攥住重六的手,认真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而且这两天松明子他们就要回来了,或许他们也会有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铜匠。”
重六疲惫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在膝盖中,整个人蜷缩得如婴儿一般。
祝鹤澜猜测他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虽然心焦,却也不想逼他。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陶瓷碎片,却忽然听重六说道,“你答应了万物母神,槐树长大了,你就要回去……”
祝鹤澜的动作一顿。
重六的声音幽幽的,带着莫测的情绪,“我在你记忆里都听见了……你和师父一样,最后都要走的,是不是?”
“六儿……”
重六抬起头,疲惫而无法凝聚视线的双眼,却涣散着异样的光彩,隐有狂乱之态,“你和师父一样,最后都要丢下我。你说你不会离开,是骗我的。”
第120章 千人鼓(14)
重六压抑的、却诡异地冷静的控诉,还有那双发红的、将将收揽着即将爆发的狂乱,如寒流悄无声息地钻入祝鹤澜的血脉。
他张口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
他确实已经与万物母神订下契约,当槐树长大了,他便要离开了,不论他愿意与否。
“小槐还要很久才能长成完全体。”祝鹤澜苍白地解释道,“它本身也不愿意长大,或许还要很多很多年……”
“也或许就在这几天。”重六的声音愈发冷凝疏离,“我看见了你的记忆……很多记忆。你原来是打算完成你的使命的。只不过是你的大姐给你留下一封遗书,让你再活一百年再做决定,你才活到现在……”重六顿了顿,抬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湿润,“我这两天晚上睡不着,就算了算时间。按照你记忆里的看到遗书的大致时间来算,到去年刚好一百年。”
那些记忆……被大巫搅乱了甚至而泄露出的记忆,原本祝鹤澜是打算一点一点展现给重六看的。他想着,自己会好好解释一切过往,重六应该是能够接受那些……自己隐瞒的细节的。
可是现在重六的甚至被大巫重创,精神极度不稳,那些记忆又是在失控状态下倾轧下去的……
祝鹤澜这两天一直坐立不安,就是在等着这一刻。等待着重六质问他。
“你没有放弃你身为母神祭司的责任……从来都没有。这一百年来你偃旗息鼓,在客栈里守着槐树蛰伏下来,暗暗培养你的信徒,把他们作为你的匠人来发展。同时你在寻找,寻找另外两位主神的使者。因为你知道只有三个使者养的‘种子‘同时长大了,才有可能完成你们真正的使命。任何单一的使者、单一的种子,都只能暂时搅乱秩序,却不能瓦解秩序。”重六语气干涩,没有感情,几乎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五十年前你不肯出手帮助天辜人,是因为你知道时机未到,贸然暴露你的野心只会给你自己和槐树引来祸端。因为你知道你之前的很多同伴之所以失败,都是因为太心急。”
祝鹤澜静静望着重六,抓着调羹碎片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瓷片割破手指,血珠顺着指尖滑下。
他望着重六,轻声说,“六儿,你跟着我一年多了,你真是这么看我的?”
“我不知道……”重六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失神的眼睛在虚空中找不到能定下来的点,“你记忆里的你,和我认识的你,是不一样的……你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的?”
“你说得对,在祝璃霜刚刚过世的时候,我是有心要复仇的……也确实是因为她那封遗书才暂时蛰伏下来。一百年……对我来说并不长,但是她让我忘记自己母神祭司的身份活一百年,这样的经验,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我有了这家客栈,渐渐手底下有了人,有了需要我帮助的匠人和客人……”祝鹤澜说着说着,只觉得苦味翻涌在喉间,话语也显得苍白了,“时间……或许真的是消磨任何情感的武器,就算是仇恨也不例外。我渐渐地……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解了,并且找到了与方士和普通人和平相处的方法。一百年虽然到了,但是我在最后一年遇见了你。我并不知道你是勾陈先生的养子……最多也只是怀疑你百晓生的身份罢了。六儿,你现在精神被桑鸦影响,或许不会信我的话,但……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是……真的想要与你相伴一生。”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挖出来的,字里都带着血迹。重六那被无数惊疑的念头纠缠撕扯的意识,也被刺痛了。
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像鸵鸟一般躲起来。他恨自己说出那些话,他不该怀疑掌柜……
可是那些不受他控制的念头就像涌泉一般跟着不简单的鼓声灌满了他的头脑,在掌柜的记忆中看到的无数血淋淋的、惨痛的画面,令他全身发抖。
怎么会有人看见了那么多惨剧、经历了那么多恶意敌意而不憎恨这个世界?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看到师父、看到掌柜、看到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廖师傅他们被那样对待……他会做出什么?
却在此时,小舜敲响房门,“掌柜的!松明子回来了!”
祝鹤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声音里的情绪都压回胸腔里,语调平静地回答,“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他不放心地看着缩成一团前后摇晃的重六,走进两步,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重六的手臂上摩挲几下,“六儿,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重六没有回答他。祝鹤澜叹了口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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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明子坐在大堂二楼的雅间里,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方士本该戒酒戒荤腥,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了。
他需要酒把他头脑中盘旋的那些疯狂画面冲淡稀释。
祝鹤澜一开门,便见青衣方士抓着酒壶直接对着嘴喝,道家清心寡欲的做派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你一个人?你师兄呢?”祝鹤澜一边仔细把门关好一边问。
松明子道,“我先行一步,他还要处理一些事才好脱身。你没听说吗,皇帝要封他做国师了。大罗派在朝廷里势力也不小,这节骨眼上还掀起一堆风波……这群目光短浅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