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晦暗阴冷的梦境,忽然注入了阳光,空气里飘飞着绵绵柳絮,鼻间甚至能闻到春日特有的融暖气味。
“你看这些人,他们不知道什么道秽之间的奥秘,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有没有一个‘目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来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过平安琐碎的一生,努力去过得幸福安宁。他们没有要求任何人去改变他们的生活,只想维持现状活下去而已。只有在别人要求你帮助的时候你的帮助才是帮助,如果别人没有要求,你硬要别人改变,这并不是善意。”
桑鸦看着他周围充斥着生活气息的画面,那一层黑暗的雾却并未稀释半分。
“呵呵,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虫子。只看得到眼前三步远,浑浑噩噩地活一生。你以为我会在意他们的意愿?”
他话语中的淡漠,令重六身上骤然一冷。连带着梦中的温度也降了几分。
桑鸦忽然向着重六走了几步,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那是一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英俊却忧郁的年轻面容,剑眉下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凝固着密不透风的邪气。
“我听说你已经觉醒了,现在看来,觉醒的只有你的躯体,但你还是不愿意去正视自己的使命。”桑鸦继续向重六走着,明明与重六相仿的身形,却带着无尽的压迫感,“在得到这副人类的躯体之前,你有着比大海还要广袤深远的记忆和知识。你本该是我们三个中的领导者,可是你却沉迷于人性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
重六向后退了几步,心中警铃大作。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中产生了攻击性,他必须小心应对。
“桑鸦,别忘了你在我的梦境里。”重六冷下表情,双手开始悄无声息的变形,一股肃杀苍远的蓝色笼罩了一切,“这儿不是你逞能的地方。”
“放心,我现在不打算对你动手。”桑鸦弯起嘴角,笑容有几分少年气,带着一丝挑衅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用近乎着迷的表情望着重六身后张开的死亡之网,甚至伸出手指,逗弄一般去触碰威慑地张扬在他四周的触手,“你以为你身边不会变的那些东西,早晚都是要失去的。早一点面对,就能早一点解脱。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听我的鼓声,去记起你的使命。”
重六被他轻佻的态度激起了怒火,万千触手向着大巫当头压下,如高耸的大潮拍向海岸。可是下一瞬,桑鸦却消失了踪影。
他的梦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少了那种被入侵的紧迫感。
重六一个人站在迷茫一片的梦境里,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还有点山雨欲来的惶然。
这大巫的能力……深不可测。纵然他没有在自己梦中展现太多,可是重六感觉得到,清晰得就如同他能通过温度感知天气一般。
原本他还以为百晓门手记中说的“被混沌之神亲选”的说法是夸张,现在看来,倒说不准是不是真的了。
但……至少通过这一次的梦境,他可以确定一件事。
他的怀疑是对的,这几天来纠缠他的梦确实不是寻常的梦,而是被入侵和操控过的危险战场。
梦是从他和掌柜从南海回来后才开始的,而这短短的时间内,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能接触到他饭菜的……只有他无比熟悉宛如家人的六个人。
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廖师傅和……掌柜。
啊……若是算上年夜饭,还有松明子。
这七个人是他在人世间最紧密的牵绊,可至少其中一个,背叛了他们……
这样一想,重六打了个冷颤,忽然不想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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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吻落在他的唇上、脸颊上、额头上。轻轻的,宛如羽毛拂过。
“六儿,今天你怎么比我还能赖床?”祝鹤澜的声音暖融融的,带着晨间的慵懒。他的手探进被子里,冰凉冰凉的,令重六嗷的一声坐了起来。
“你手怎么会这么冷!”
“刚刚在外面舀了水洗过脸啊。”
“你怎么不知道烧点热水再洗脸!”重六嘟哝着摇摇头,“我不给你烧水你就生活不能自理是不是?”
祝鹤澜作势又要把冰手伸到重六的衣领里。重六立马将枕头抱在胸前左躲右闪,从床上跳了下来,“别闹了!我有正事和你说!”
祝鹤澜把手揣回袖子里,笑吟吟道,“这一大早的就有正事?”
重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咱们客栈里,有天辜奸细。”
第115章 千人鼓(9)
”你们听说了吗,梦骷国师离奇亡故,大罗派现在乱成一团。”吃晚饭的时候,福子忽然兴高采烈地跟众人说道。
九郎忧虑道,“该不会又要出事吧……今年怎么这么不太平?”
“你胆子真小。京城离咱们那么远,就算出事也乱不到咱们头上啊。”
重六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稀饭,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祝鹤澜从前跟他说过九郎和福子身上也是带着秽的,都被掌柜配制的香囊压制着。福子是流浪到天梁城来的乞丐,来的时候正处在畸变的状态中,全身生满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脓疮,溃破的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不仅仅会引来苍蝇,还会将一些古怪的毒虫招引过来。就连乞丐们都不想接近他,路人对他避如蛇蝎。他原本倒在城外一座坍塌的废茅屋墙根边等死,却被路过的掌柜给救了。
福子后来跟重六说起这段往事时还会抹眼泪,说他当时神思散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处,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只知道所有人都厌恶他嫌他脏,便也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一堆垃圾,很快就要烂死了。但是忽然间有一个人给他干涸的嘴里喂了睡,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宛如壁画中天人一般俊美的男子关切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便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
九郎则是天梁本地人,三岁的时候在后巷玩,母亲回屋披件衣服的功夫,出来便找不到他了。父母寻遍全城也找不到人影,都快急疯了。一个月后他却又出现在后巷里,仍旧在玩之前的藤球,就好像这一个月的失踪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问他这一个月去哪了,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从那以后,被他碰触到的水果蔬菜,都会很快腐烂发霉。被他接触过的花草也活不过三天。他的父母更是相继染上骇人的恶疾浑身腐烂去世了。
左邻右舍都说九郎带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他的兄嫂对他又是厌恶又是恐惧,让他自己一个人住在柴房里,从来不接触他的东西。到他十几岁能去外面找活干的时候,便托牙人给介绍份工作。好巧不巧,便被掌柜收下了。
小舜则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被母亲遗弃在集市中的。当时他戴着虎头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等着母亲回来接他。可是天色越来越晚,集市中的人越来越少,摊贩们都开始收摊了。这时一名穿着“闪闪发亮的漂亮衣服”的“漂亮大哥哥”出现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
不用说,这位小舜口中的漂亮大哥哥就是掌柜。
小舜从小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秽生物,甚至会能它们交流。他被掌柜收容进客栈没多久,身边便多了那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高个子姐姐”朋友。
至于最后一人,便是廖师傅。重六咬着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嘎嘣嘎嘣嚼着萝卜的掌勺师傅。
廖师傅是跟跟在掌柜身边时间最久的,如坊间传闻,他确实曾是个刽子手。
吃着官家粮饷,做着杀人的行当。被他削断的脖子数以百计,有罪大恶极的,也有被人诬陷枉送了性命的。
据说廖师傅的“刀功”是一众刽子手中顶尖的。一刀下去,受刑者一点痛苦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已经从身体上掉了下去,头落地的时候有时还能听到短促的惊呼,就像是没想到自己忽然掉到了地上一样。
但毕竟造的是杀业,容易聚集怨恨。怨恨本就是混乱而狂热的。那些蒙冤的人、或是不甘心死去的人的仇恨不一定会精准地投向判他们斩首之刑的人,还很有可能聚集在执行人的身上。
廖师傅的身上开始接连长出一颗颗瘤子。那些瘤子愈长愈大,渐渐出现了人脸的特征,越看越像是他曾经斩杀过的人。他晚上也开始被混乱难以理解的噩梦纠缠,渐渐出现幻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疯狂从内部将他瓦解,不论怎么烧香拜佛,去求了多少方士,都毫无效果。
廖师傅在一次疯病发作险些将他的发妻当成恶鬼砍伤之后,便写了一封休书,把自己的全部家财都留给了发妻和女儿,自己一个人带着一包衣服,几个银钱,还有他那把杀人无数的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本想一个人在荒野中等死,却发现几日无米无水,他却毫无虚弱的痕迹。相反,他身上的那些人脸一样瘤子越来越大,渐渐令他的身体臃肿到难以行动。
那些脸开始说话,发出古怪的声音,而且说的都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能够……感染周围的土地。
原本是土的地方,被他接触后,便会黏在他身上,渐渐变成他那畸形身体的一部分。
廖师傅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人,转而成为了附近的村镇中流传的“千面鬼”。渐渐地有方士来试图诛杀他,但他们竟都不是”千面鬼”的对手。那些道气到了他身上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反而会被他吸收。
直到祝鹤澜出现。他与其他方士不同,不想诛杀这所谓的“千面鬼”。相反,他看到了廖师傅身上罕见的潜力。
可以将接触到的道气秽化的超强秽气。
这样的能力,是多少秘密信仰秽神的人渴望而不可得的。
出乎意料的是,祝鹤澜没有逼迫或奴役廖师傅,相反,他想办法抑制住了廖师傅身上的畸变。甚至经过经年累月的“治疗”,令他一点一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原本的形貌。
这些人都跟掌柜这么久了,没道理会背叛啊?
会是谁?
重六脑中思绪万千,朱乙叫了他三声他都没反应。还是祝鹤澜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才让他回了神。
“啊?怎么了?”
“廖师傅说元宵节快到了,问我们想吃什么馅!”朱乙犹疑地望着重六,“六哥,你这两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何止是这两天,六哥自打回来后就一直这样……”
“掌柜你是不是累着我们六哥了!”
祝鹤澜重重咳嗽一声,“吃你们的饭,别瞎猜!”
“切……”
“偏心……”
“护短……”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心中却知道重六在想什么。
重六之前一直没有跟他细说过自己做的那些梦,直到昨天……
祝鹤澜心头隐隐压着一股火气。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主意往六儿身上打?
当他万物母神祭司是吃素的?
但桑鸦入侵重六的精神又是事实。此举成功地将怀疑的种子埋到他们心窝子里头了,就算六儿口上不说,对自己是否也有几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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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小舜值夜,重六正在帮忙刷碗的时候,祝鹤澜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今晚给槐树浇水,到密室里等我。”
今晚?
这么快?
重六点点头,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可是祝鹤澜刚走,小舜就犹犹豫豫地过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六哥,高个子姐姐让我告诉你……”
重六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小舜。小舜那个高个子姐姐一般不会与除了他之外的人说话,今天竟然有口信给他?
“她说什么?”
小舜露出难以启齿的痛苦表情。
“啧,她到底让你说什么啊?”
“这是她说的,你别生气啊……”小舜越说,声音越小,“她说你会害死所有人,让你快点走……”
重六怔怔地望着他。
没想到竟然是说这样的话……
小舜一脸愧疚地跑回了后院。重六发了会儿呆,草草洗完了剩下的碗便进入密室。祝鹤澜已经换上了那一袭艳丽的红色裙衫,头上戴着花冠,手腕上系着红绳,显然是要进行某种仪式。
重六刚一走进,祝鹤澜就把另一套巫祝服饰丢给他。
“不是给它喂血就好了吗?干嘛还要换衣服这么隆重?”重六接住衣服,一脸懵然。
“这一次浇水,我们不用喂血了。”祝鹤澜蹲下身,在槐树那蛇一般盘结的根系间用笔沾着血一般的墨汁绘制着神秘的符号,“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喂血了。”
重六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用紫鹿山的地气?”
祝鹤澜点点头,道,“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槐树的种子是在姑射山中,一片万物母神遗留下来的源汤里发现的。在青冥派的先人祖师们引来八方道气封住源汤镇住秽气之前,槐树一直是用源汤养着的。献祭的血不过是锦上添花,让它能够在保持存活的同时一点点长大。但后来,地气被切断,没有了主要的养分供给,光靠牺牲献祭,槐树的生长便渐渐停滞了。”
“但是现在柒曜真人把地气还给了你……”重六脑中浮现出朱雀先生和玄武先生告诉过他的话。
一旦槐树重新占领紫鹿山,槐树便会加速生长。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蜕变,继而引发道秽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