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指南鱼(11)
重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大步走到缘初面前,一边笑着一边却揪住对方的袖子就往门外扯。
“哎客官真不巧我们客房全满了堂子里也没座位了您还是换一家吧!”
缘初指着门口的一张空桌子说,“呃……这儿不就有一张?”
“那张已经预定了!”
“那边那张?”
“那张也被预定了!剩下的全被预定了!”重六推着人就往外走,结果到了门口缘初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整个人突然就不动了,仿佛瞬间就从人变成了石像,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重六泄了气,又怕在客栈门口闹出太大动静引来注意,只好压低声音语带威胁地问道,“你想干嘛?!”
缘初的表情也有一丝丝尴尬,他清了清喉咙,还是以前那一副一本正经拿着一副清高架势的样子,“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不可能,你看着就是个麻烦。”重六不为所动,抱起手臂一副警戒的样子。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见你们掌柜。”缘初四下看了看,大概是想确定松明子这次不在附近,毕竟上次被揍得也挺惨……
重六眯起眼睛,满脸怀疑,“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
缘初啧了一声,不得已放软态度,”上一次确实是我有冒犯,我给你赔罪便是了。但这次的事很重要!”
重六眯起眼睛,愈发怀疑起来。这人态度突然变了……一定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你们大罗派的神仙爷爷们我们这小客栈可高攀不起,您还是赶紧去救济苍生吧。”重六故意埋汰道,谁让这人正好在他窝着火的时候撞上来呢?
两人正较着劲,忽然重六余光里瞥见一道秀雅的杏色。在一众穿得暗淡简陋的伙计和客人中间,这么亮眼的颜色不可能是别人,定然是……
“六儿~~”重六撇撇嘴,抬起头对上掌柜那懒散的似乎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东家……”
缘初忙转过身来,面对祝鹤澜竟有些局促和紧张。
祝鹤澜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他一番,然后却看向重六,“六儿,你不招待客人,堵在门口做什么?”
重六走过去,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人就是之前抢扇子那个……”
缘初忙恭恭敬敬用晚辈见长辈的方式对祝鹤澜行了个礼,“在下大罗派无生真人座下弟子缘初,请问阁下可是祝鹤澜祝先生?”
祝鹤澜轻轻“啊”了一声,“原来竟是无生收的弟子。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师父可还好?”
“师父近年都在断劫山修炼,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重六听着,怎么祝鹤澜好像认识缘初的师父、梦骷的大徒弟似的?
祝鹤澜揣起手来,饶有兴致似的微微偏着头,“想来他定是对你说了我不少不是吧,是不是说我是邪魔外道,敛财害人?”
缘初赶紧低下头,表情尴尬。
“所以你今天来我们客栈找我,是为了什么呢?不怕回去被你师父逐出师门?”
“晚辈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有什么事,不能问你师父?”祝鹤澜笑着,拿眼睛瞥了瞥重六,“上一次你将我们跑堂连累不小,这回嘛……”
“上一次是误会……晚辈此次前来,师父也并不知情。”
“呦呵!那我们更不敢掺和您的事了。”重六语气夸张地刁难道,“要是您师父知道了,说我们歪门邪道蛊惑带坏了您,带着半个大罗派冲过来什么的,我们小店可招架不住。”
缘初被他埋汰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师父不会如此!我自会向他解释清楚的!”
“要是能解释你现在怎么不去解释?”
“六儿。”掌柜用一种警示的语气说着他的名字,仿佛是让他不要再跟缘初呛呛。往常掌柜让他“差不多可以了”的时候都是这种语气,可是今天重六却格外不爽。
简直是一气未平一气又起。
祝鹤澜望着这大概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语气放柔和了些,“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重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掌柜将缘初带去大堂二楼。他只觉得自己大概头上已经在冒烟了。
“六哥……”抱着两颗大白菜路过的福子战战兢兢地说,“你神态情有点吓人,比廖师傅还吓人。”
廖师傅在厨房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吓得福子赶紧抱着菜跑回去,经过大厨旁边时还在脑壳上挨了一下敲。
重六心情烦躁,堂还是要跑。不仅要跑,还得满脸堆笑的跑。
掌柜和那缘初一聊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到两人下来了,却直奔重六的柜台来了。
“东楼轻雪那间房还空着吧?”掌柜问道。
重六声音有点冷,”空着呢。”而且就在之前他看到水鬼的那间房隔壁,本是阿良换屋前住的。
“这位方士要在咱们客栈住几天,先把那间房给他吧。
掌柜打得到底什么主意?
重六闹不明白,便不再多说,默默拿出钥匙,对缘初说,“你跟我来吧。”
路上他顺便去库房抱了一套新的被褥,进到房间里以后利落地将床铺铺好,点上火盆。他注意到与出事的那间房间相邻的墙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黑色的霉斑,便拿着布去擦。但还没碰到的时候,手腕忽然被缘初抓住了。
“哎,不要碰。这东西不干净。”缘初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重六烦躁地挣开他的手,道,“你确定不要换一间吗?”
“不用换,是你们掌柜希望我能帮忙除一除这儿的秽气。”缘初四下望了望,又问道,“祝先生说,你在隔壁房间里看见了幻象?”
重六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掌柜真的拜托他了?
他和他师父不是跟掌柜对着干的吗?怎么会这么好心来帮忙?
是否掌柜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缘初见他不愿开口,正色道,“你的名字是管重六吧?”
“嗯。”
缘初拱手道,“管兄,之前在扇子铺多有冒犯。但我当时也是心急,那扇子若继续发展下去,牵引出的秽气会越来越强,到最后恐怕会出现什么难以收拾的东西。我听你们掌柜说,你们也并未将那把扇子卖出去,而是镇住了。”
镇住……就是锁进密室吗?
重六点点头。
“我承认,当时我对你们确实有一些……怀疑。”缘初斟酌着,但语气真诚,“或许现在也仍然有一些。但我的职责是祛除秽气救人性命,所以如果沾染了秽气的是你们客栈,我也不会含糊。”
“你要清除秽气,干脆把我也一并清了。”重六哼笑着,解下酒壶喝了一口,“反正我身上的秽气重得已经没救了。按照你师父的说法,是不是应该直接被……”重六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师父从未这样说过!”缘初似乎很反感有人说他师父坏话。
这一点重六倒是可以理解,他也不喜欢听见有人说他师父的坏话。
看对方语气真诚,虽然那股子清高劲儿还是让跑堂有些不爽,但人家若真是来帮忙的,自己也不能太小气了。
于是他简单地说了那天萧意让他去放屋里检查“漏水”的事件始末,连带着将阿良告诉他的海上经历也说了一遍。
“你怀疑那些溟渊道的人带来了秽气?”缘初问。
“我们客栈不是这么容易被秽气感染的,就算是染了秽气的人进来也通常不会出事。”
“不错,你们客栈又一种奇异的……力量保护,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秽气,比一般秽气更加原始古老的秽气。就好像一山只能有一虎,其他秽气一般是不敢在此作祟的。”
“所以说,我怀疑那个萧意有问题……”
缘初点点头,道,“今晚,我会在堂里用餐,到时烦请你指给我看哪一个是。”
“都不用我指,他们溟渊道的人到哪都是呜呜泱泱一大帮。我们掌柜是要撵走他们的。”
“若是撵走,只怕会打草惊蛇。”缘初认真思考着,“祝先生的意思,是困住它。”
“它?”
“能将这秽气带进来的,绝不是仅仅被秽气感染的人。”缘初郑重地做了结论,“是妖魔。”
所谓妖魔,便是一般方士对秽生物的称呼。
重六听着,总觉得太危险了。但既然是掌柜跟这缘初商量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从屋里出来,重六经过中庭,却见掌柜在树下,背着手站着,似乎在等人。
准确地说,是在等他。
重六假装没看见,笔直地往大堂走。
“六儿~~”重六不停。
“六儿!”掌柜跑了几步,一只手搭在重六肩膀上,“我叫你呢,你怎么装听不见?”
重六也没转头,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东家您有什么吩咐?”
祝鹤澜十分稀奇一样,盯着重六左看右看。重六被他看得愈发心浮气躁。
“您要是没事我忙去了。”
“哎!等等。”祝鹤澜又拉住他的手臂,“从昨晚你就不对劲。”
重六深吸气,告诉自己冷静,平静,镇静……”我哪儿不对劲了?”
“生气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重六怎么觉得祝鹤澜问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
“是因为……昨晚的事?”
“昨晚那么多事,您指哪一件?”重六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祝鹤澜倒也是难得地局促了片刻。他踌躇着,拉着重六到树下,看附近楼上都没人,才低声说,“昨晚的事,是我不对。”
重六眨了两下眼睛,笑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竟然会道歉?”
祝鹤澜啧了一声。
重六背着手,继续问,“那您是哪不对了?”
祝鹤澜想了想,道,“我本应该更好地控制我自己。”
重六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再次冷凝下来,“你什么意思?”
“六儿,世俗情感,于我来说是非常遥远而且危险的东西。我的同伴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失败了,很多都是败在感情和牵挂上。活在一个道气主导的世界中的秽神后代要想存活并不容易,现在我守护的,是最后一颗树苗,我……不能有其他牵挂。”祝鹤澜幽幽望着重六,“所以我说,我应该更好地控制我自己。”
重六只觉得一股细密的疼痛在胸口深处不绝如缕地蔓延着,可是还不等那被拒绝的疼将他彻底摄住,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你本应该更好地控制自己……也就是说……你没有?”重六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惊讶,仿佛自己也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诧异。
这回轮到祝鹤澜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重六的眼睛里燃起一团希望,更多的却是不解,“你到底在顾虑些什么?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啊?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人活得太久,就会变得瞻前顾后。”祝鹤澜低声道,“你有更好的选择,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重六瞪大眼睛,里面好像要冒出火花。
这次他是真的要被气死了。
说到底,是不是还是不够信任他?因为他底细不清楚?因为他是百晓门的人?
亦或是,他觉得他吃定了自己,所以才在这儿无法无天地试探他的忍耐度。
管重六瞪着祝鹤澜,一字一顿道,“祝鹤澜,我认定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这句话撂在这儿: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跟我说的这句话!”
第75章 指南鱼(12)
饭桌上无人说话,大家各自默默吃饭,气氛宛如降到冰点。
小舜一边拼命往嘴里扒拉米饭,眼神儿一边在掌柜和重六之间来回打转。福子和九郎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只有廖师傅施施然地用牙签剔着牙,老神在在的舒坦模样。
掌柜看上去和平日么什么不同,用餐慢条斯理,只是偶尔会用眼神瞟一眼重六。
而重六则出奇地安静,大口大口吃着胡饼,专心致志喝着粥,身上散发的寒气比门外飘着的雪更甚。
吃完了主动端着自己的碗去厨房刷了,整个过程中一眼都没看过掌柜。
重六离开座位后,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掌柜。
祝鹤澜故作若无其事,文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这两天会有一位方士在我们客栈布置一些除秽净秽的法阵,如果他需要进入厨房库房一类的地方,劳烦大家配合一下。”
“除秽?在我们客栈?”廖师傅扬起眉毛。
掌柜颔首道,“三个多月前那一闹,或许破坏了我们客栈的地气风水,让人看一看也是好的。”
廖师傅不置可否,却也不再吭声。其他帮工也只是连连点头。
掌柜对众人一笑,而后便起身喊小舜稍后给他备上马车,他要出门一趟。”啊?那六哥是不是也要跟去?”
掌柜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重六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说道,“备马就好,不用马车。我一个人去。”
九郎用胳膊肘杵了杵福子,低声说,“你看,我说吧,吵架了……”
重六拿着鸡毛掸子,泄愤一样掸着一间刚刚被退房的稍房里的桌椅门柜,用抹布拼命搓着桌子上留下的油渍。那架势,简直要将桌面搓下来一层皮。
折腾了半天,收拾完一间房他已经大汗淋漓。
昨天他跟祝鹤澜撂了狠话,可是那不过是虚张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