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西家对这件事捂得很严,对外只说那两年少爷病重,不能见人。沈家也不知其中根结,只当是埃尔西先生在家族动荡时保护家人的一种方法。
原来竟不是。
锦衣玉食的少爷沦落到边陲之地,变成吃不饱穿不暖的边缘人。那时候他才四岁,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江扬轻声道:“记不清了。那时候毕竟太小了。”
或许自己曾经也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父母救他回家,眼巴巴地等着下一顿可以吃饱的饭。
可是一切终究过去了。
二十几年后回头重新看,曾经觉得翻越不过的大山不过是地上的小小土包。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痛苦和绝望,但是所有经历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
那是比苦难本身更宝贵的东西。
“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想……”
江扬点头。
“我一直站在帝国普通民众的这一边,不是因为我有高于常人的思想觉悟,而是在我心里,我始终不确定我能一直享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与其觉得我是在做善事,不如说,我只是在试着给自己一条退路。”
沈怀舟却不觉得。
他嘴上说着是为了给自己一条退路,可是实际上却为了这条可有可无的路断了自己在帝国真正的根基。
他分明放弃了一切优渥的生活。
江扬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沈怀舟想,没人能比他更好了。
在渔村待了一年半以后,埃尔西家的风波终于平定。
江扬的二叔死于一场“意外”,埃尔西先生终于接任了家族,并且动用所有力量试图找回自己的长子。
江扬至此终于回家,临走前给照顾他的爷孙留下一笔丰厚的财产,跟着仆人回到阔别已久的宅子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变了。
他不知道一年如何能给人那样大的变化,但埃尔西先生不再每日和妻儿在一起。他给江扬定制了几乎难以完成的严苛标准,逼着他学习超越年龄的一切东西。
曾经深爱的妻子也不再的他一眼垂帘。
江夫人本身身体不太好,后来家道中落,更是郁郁寡欢。江扬下了课偶尔会去配她,他和母亲讲在渔村看到的海,和那里与海相接的天,一说就是十几年。海处处都有,却只有那片海,在江扬的记忆里如此不同。
那个地方几乎成了母子之间的一个秘密,埃尔西先生不知道、埃德蒙也不知道。江扬许诺,等自己能接任家族事业,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带母亲前去看海。
可他太忙了,等终于带着江夫人出去散心时,已经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几年。
渔村旁的那片海依旧湛蓝,只是不见曾经的红发老人和小女孩。
但江夫人很喜欢。
她成日流连在海边,甚至不愿回去。江扬无奈,他也想多陪陪母亲,却因为公务繁忙,只能先行回去,留下几个手下保护母亲。
然而在他回去后一个星期,第一只变异种出现在他曾经落脚的那个渔村。
离开海边一个星期,也成了江扬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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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扬听说出事了,急匆匆赶回去的时候,渔村只剩一地狼藉。
一群变异的食物毁坏了村庄,无数人死在它们的爪牙下,只有几个人勉强逃生。
江夫人不在其中。
江扬脑子里“轰”的一下。
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少爷,见过生离死别,甚至在家族的斗争中亲手把自己的一些亲戚送进去过,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有一天会离开。
他和江夫人的相处实在算不上多,就连母亲做的饭也只是吃过可数的几顿。可母亲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埃尔西家的大少爷自然什么也不会缺,但独独没有过寻常孩子的幸福。母亲承载了江扬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情和天真,当她一走,江扬感觉自己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可以容他栖身的地方没有了。
江扬给了自己五分钟悲哀,并用剩下的时间思索好了之后的路。
他不想在首都了,不愿意活在纸醉金迷和灯红酒绿的虚拟世界里。他要打破那个把自己包住的透明笼子回到真实中去。
--即使真实残酷又悲凉。
沈怀舟在出言安慰江扬--他那样的人,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安慰,沈怀舟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安慰性的话。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不能让空气就这样静下去。否则他会为此感到遗憾。
与此同时,江扬摸到了埃德蒙制造的装置。
大约怀表大小,入手冰凉。装置上面亮着一个荧光绿色的小点,指示着变异种幕后的人的位置。
和怀表砸在一起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江扬神色平静,曾经的故事似乎不能再引起他的任何悲哀了。
他唯一一点温柔的眼神分给了沈怀舟,随后在他的注视下把装置拿到自己面前。
绿色的小点在一片黑暗中幽幽地发着荧光。
装置的表盘碎了,本来标志着坐标的数据完全看不清楚。可是江扬到底是一手建立起来基地的人。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看得出来,那个“人”的位置。
就在这里!
江扬从废墟里费劲地仰起头,听见了几声清脆的掌声。
隐约有一个身影踩着一地狼藉向他们走来。
那个身型算不上高大,甚至有点娇小,像一个刚刚成年、稚气未干的孩子。
“指挥官可真是个谦虚的人啊,”来的人说,“您的故事跌宕起伏,引人潸然泪下,怎么能算是‘乏善可陈’呢?”
“啊对了,‘跌宕起伏’用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黑暗里的模糊影子似乎朝他们的方向微微偏过了头。
“都认识一段时间了,不必寒暄。”江扬寒声道。
“你觉得呢,阿银?”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对面传来一阵轻笑。
男孩打了一个响指,周身的一片立刻亮了起来,照出他柔顺又闪亮的一头银发。
江扬和沈怀舟所在的地方被属于他的光晕照亮。
基地目前这两位最高级别的正副指挥官被狼狈地压在石块之下,满脸血痕,再没有更狼狈的姿态了。
“我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阿银笑道。他身上没有一物傍身,娇小的个子站在这里,无端显得滑稽。
然而语气神态却都游刃有余。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江扬也没落了下乘。
他指示着男孩那双银白色的眼睛,大方分享:“从荒境回来,在开荒人员管理所。他们说是你冒险把光头救出去的。”
“啊,想起来了,那些家伙真是多嘴,当时就应该把他们一并处理了。指挥官你也是,为什么不先行处理这件事呢?不然……”阿银抱怨似地撇了撇嘴。
“不然早几天我们就能见面了,也不需要我多等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用这么狼狈了。”
“不一定吧,”江扬轻声道,“如果不来这么一出好戏,你要怎么说服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站在一边?”
阿银眼睛似乎亮了亮,出现一种孩童似的兴奋。
“你答应我了?等等,先说你是怎么猜到我需要你的?”
江扬垂下眼睫:“你要答应告诉我,为什么选择我?”
阿银道:“好啊,你先说吧。”
“我的答案很简单,”江扬说,“你们已经刻意放过我好几次了,却一直在通过影响我身边的人达到刺激我的效果。”
“你是指五年前?”男孩问,眼睛笑眯眯地弯起来。
江扬摇头:“不是,是从变异种刚出现的时候开始。”
“登陆的第一批变异种实力强悍,几乎每一个都有S级的水准,即使是我,在第一次面对这样一批毫无了解的变异生物时,也极有可能活不下去。于是你们的动手时间拖延了,刚好在我母亲还留在那里时。”
“初到基地,类似的事情也发生了几次。我的同伴死伤惨重,唯有我每次都有惊无险,能成功逃脱。包括五年前,陛下和二皇子打定主意要杀我,变异种却对我手下留情。
如果放在小说里,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但现实不会如此。我起先以为是埃尔西这个姓氏给我带来的优待,直到这次回来,我回顾了过去几年的行径,才就此明白。”
“你们的每一步都在推动我向上走,从一个财阀的继承人之一,到基地的最高指挥官,再到如今于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的绝对话语权的拥有者……从地位看来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越来越知名。”
阿银皱了皱眉:“仅凭这些可有可无的本钱就和我来谈,你的本钱似乎还不够多。”
江扬平静道:“这是下一个问题。”
他朝阿银做出一个示意的姿势:“该你了。”
“好吧。”阿银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石块。
“我们会选择你,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被选择的‘那个人’。”
很无厘头的一番话,但江扬真诚地点了点头,“我难道比起当今的帝国皇帝,还要合适吗?”
“那是当然了,你--”
话没说完,男孩猛地刹住了车,警惕地看向江扬。
“你想从我嘴里套话?”
江扬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沈怀舟。”
下一刻,阿银背后一凉,沈怀舟特有的烟草味信息素在他身后出现。
少将语气慵懒:“都说了反派死于话多,你怎么就不信呢?”
弑神
沈怀舟?
他不是被压在废墟下面奄奄一息,怎么还能出现在这?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近身的。
“你……你怎么?”阿银太阳穴上顶着冰冷的枪口,紧张地盯着江扬。
“别问了。”沈怀舟嗓子依然有点嘶哑,用气声说话,却惊起阿银一身鸡皮疙瘩。
“我这个人呢……没有让人死个明白的慈悲心肠。听说只要干掉你,变异种就都能死干净,没错吧?”
阿银没有回答。
江扬朝沈怀舟扔了一个眼神过去,他立刻心领神会,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
可就在这时,阿银竟然不慌了。
男孩嘴角勾起一抹笑,诡异地看向沈怀舟。
下一秒,他身边像是升起了一股无形的屏障,把子弹从周身弹了回去,擦过沈怀舟面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划痕。
沈怀舟眯起眼。
“杀死我,变异种就都会失控啦,”阿银借着屏障的力,从沈怀舟身边跳开,步履轻快。
“可是,你们这些低等的、未进化的愚蠢人类,用尽一切能量,也不可能杀死我的。”
他说完看了看江扬,“如果这就是你的全部手段,那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江扬曾经最怕听见、看见这两个字。好像不受到人的认可自己就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但他现在不怕了。
“恰恰相反,”他说,“您低估了人类,也低估了我。”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并不会因为让谁不满而减少,而他更知道的是……
“我无所不能。”
阿银愣了一下,刚想笑,突然看见废墟里的那一位轻轻抬了抬手。
周围突然亮了起来,灯火通明。
红色的小点从四面八方而来,瞄准着阿银眉心。
江扬轻而易举地翻开身上压着的石块,站起身,拍干净衣服上的尘土,嘴角噙着得体的笑。
他说:“开火。”
成千上万颗各式各样的子弹从枪膛迸发,直直奔向阿银的位置。
江扬和沈怀舟退开后,手/榴/弹和各种威力更大的炸/药也都被一股脑抛掷了过去。
在炮火声中,有基地全体人类的怒吼。
而江扬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一片纷乱中无比清晰。
“一颗子弹打不破你的屏障,那么这些呢?”
阿银被淹没在硝烟里,他被阴了,无处可躲,只能期盼着自己的屏障坚固一些,保住他的性命。
子弹和火焰停滞在他周身五十厘米外,不得寸进。
他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
阿银木然转过身去,只见自己身后,有缝隙蔓延上了那道无形的屏障。
火焰的炽热和浓郁的硝烟味从中涌进来,呛得他向后退了一步。
他或许从没有如此直面过死亡。
在混乱中,他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激动地喊:“朝九点方向打,有裂痕了!”
阿银猛地后退几步,可是炮火已经跟了上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指手画脚的年轻男孩,血污也掩不住他脸上的兴奋和激动。
他花了零点一秒,凭借那颗进化过的、高级的大脑想起了那个男孩的名字。
--方远,U队的人,追在江扬身后叫哥的傻小子。
他觉得这即使在未曾进化的人类中,也能算得上是绝对的智商低谷。
可如今,最先发现他破绽的人不是江扬、也不是沈怀舟,而是他一直瞧不起的一个人。
阿银心有不甘,他不知道江扬究竟布置了什么,才能让这些人毫发无伤地出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安排好这一切。
或许,从很早以前,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被这个人密切关注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