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派来接他的车开得很平稳,速度也不算太快,因此江扬看得清在路两旁一个一个向他鞠躬的人。有开荒者,也有军官。
面对着夹道旁的基地人民和跨越五年的两千三百二十一道身影,江扬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他的车停在庭审院门口时,另一辆车也停了下来。
更确切地说,是降落下来。
黑色越野穿过碧色的苍穹,身后拖了一串炫目的白日焰火,最终悬浮在庭审院门口,慢慢降下来,车下的火焰助推器烧黑了一片白色的地砖。
降落下来后,车内的人推开车门。
黑发黑瞳的少将面带笑意:“抱歉,来得急,不小心烧坏了你们的地板,没事吧?”
沈怀舟在基地高层的黑脸里转过头,和江扬对望一眼,两人一起迈开步,并肩向庭审院里走去。
乌合之众
第二次开庭,庭审院中的人比上一次更多。
在沈怀舟和江扬并肩走来时,有人小声嘀咕:“这似乎不合规定吧?”
可是更不合规定的还在后面。
外面人头攒动,声浪翻涌,惊动了一屋子的权贵。他们的仆从溜着墙角进来,低声传报:
“外面……外面聚了好多人。”
“好多人?”郑楠整理好手里的稿件,重复了一遍,尾音向上扬起,“是那群开荒者?来做什么?”
“还有军官,”仆从低眉顺眼地回答,“中将以下,基本每个职级的人都有,少将来了有三位。他们说……要求赦免江扬的罪刑。”
郑楠听到“江扬”两个字还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来这就是前任指挥官的化名。
他轻嗤一声,挥退下属:“帝国依法而立,什么时候人仅凭声音大就能获得豁免了?他们连埃尔西真正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一群井底之蛙在这闹事,还真是让我开眼。”
郑楠的声音不高,但是没有刻意压低,在本就安静的庭审院里格外惹人关注。
“堂堂基地,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原来就是这么治理部署的吗?”
庭审院中,已有一部分基地掌权人面色不虞。
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郑楠的发言。
黑发少将今天戴了一副眼镜,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用手撑着郑楠面前的桌子,看着有点不着调的痞气和风流。
“郑检察官说话给自己也留几分退路吧,”沈怀舟含笑道,“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郑楠反唇相讥:“少将不如先担心自己,眼镜都带上了,想必视力不太好,可要小心,别看错了。”
“是吗?”沈怀舟手指在郑楠眼旁比划了一下,比出郑楠镜片的大概厚度,啧啧称奇,“郑检察官自己的镜片都有瓶底儿厚,不怕自己先走错了路,站错了地方?”
郑楠神情有点僵硬,沈怀舟却不跟他扯了。
他随便挥了两下手,像是挥走几只苍蝇一样漫不经心。
“快开庭了,我先走一步。”他转身离开,找到证人席坐下。
郑楠脸色不好看,目光随着沈怀舟过去,才看见他身边还坐了两个人。
一个红色长卷发,黑制服,有少将军衔的人,正侧着脸和沈怀舟说些什么。
“那是……?”
他指了指目光如炬的女Alpha。
“索菲·莱斯利少将,”一旁有人回答,未防止郑楠不知道还补充了一句:“是第一批入基地的开荒者,因为武器研发格外有天赋,被初任指挥官破格提拔成少尉,后来才能当上将军。”
“哦,”郑楠应了一声:“一群乌合之众。”
沈怀舟在前面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从少爷转行从军的少将闻言,抱着胳膊冷哼一声:“那就让他看看,我们这群乌合之众,是怎么打得他满地找牙的。”
他点评完不久,大法官团入席,辩方入席,郑楠再次上前,宣读他的那份指控。
两天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什么,但他还是连夜把原稿审视了一遍,确认任何可以让辩方进行指摘的点都没有,才放心地站上庭审院。
念稿时他习惯性地将目光移开,扫向台下,这一次却刚好与江扬目光相对。
相隔十几米,前任指挥官的面孔郑楠并不能看得太清楚。
可是有一种逼人的气质却让人心头为之一振。
郑楠收敛心神,继续念诵。
“根据帝国法庭法规规定,被告文森特·埃尔西,受到来自帝国军事检察院的三条指控。
一、计划公器私用为家族谋利并实施,将自身利益置于人类存亡之上……
二、泄露基地机密并从中牟利……
三、恶意切断部队与基地之间的联络……”
洋洋洒洒一大篇念完,他抬头看向大法官,向他敬礼示意。
法官将目光转向辩方。
辩方律师本来就是帝国出于人道主义安排给江扬的,一直以来也说不上有多尽心尽力,只是这两天迫于沈怀舟的威势,才不得不也跟着准备。
他念着和沈怀舟等人商定出来的稿子,脖子上却流着冷汗。这份稿子反驳了帝国的所有指控,明明白白地说着一件事:江扬无罪。
可这真的靠谱吗……他不过是听了沈怀舟的一家之言,连证物都只草草看了一眼。万一他们是在作假,他的职业生涯就葬送在这场惨案里了。
律师盯着自己的皮鞋鞋尖,许愿这次他能站在对的那条船上。
下一步是被害人和被告人就指控内容进行陈述,由于五年前的被害人都死了个干净,控方便代为陈述。
这才终于轮到江扬。
金发的Omega从容站起来,动作间丝毫没有被铐住的不流畅,向四周都礼貌地鞠了鞠躬。他面对一屋子帝国权贵毫无惧意,样子活像被人请上台演讲。
在江扬站起身时,郑楠与他遥遥相望,才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们指控为背叛人类、毫无底线的Omega,在五年以前也是惊艳了时光、为万人称赞的。
上一次庭审时郑楠见他,只觉得五年光阴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可是这一次再见,江扬却似乎又与五年前更像了一些。
骄傲、自信、坚定地相信着某种东西。
像是一柄利刃蒙尘五年,终于重新出鞘,剑刃锋锐还要更盛以往。
郑楠隐隐地有些心慌。
江扬行完礼,终于开口,声音里透了点凉意。
“我从未与江氏企业前任董事长透露过任何基地相关信息,终端上最后一条信息也并没有发送给他,而是时任基地变异种监管部总长,安·亚当斯。
当时我发现了一些异样,提前告知了他,然而在那一条消息后,通讯突然断了。我们当时对机器进行了检查,我的指纹就在那时留在了上面。但问题并不是出现在随行的器械上,恰恰相反,是基地的信号出了问题,导致联络中断。”
台下一片寂静。
安·亚当斯,基地第一批人都知道的,指挥官文森特·埃尔西最好的朋友。他负责监控变异种动向,与指挥官配合亲密无间,两人一起赢过很多出名的战争。
江扬出事后,亚当斯痛苦震惊溢于言表,并亲自辞去基地职务,拒绝接埃尔西的班,回到帝国选了一个普通的职位。
除此之外,他与此事再无牵连。
可今天,从江扬嘴里,这个人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现在五年前的惨案中。
基地众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帝国来人的方向,并没有从人群中找到亚当斯的影子。
之前还有人感叹,最好的朋友重新归来,接受审判,他亚当斯竟然不来看一眼,实在是时过境迁,连人情都淡了。
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机器
庭审院里,属于基地的一方哗然。
唯有那几位年长的将领八风不动,视线隐秘地与帝国来人交汇。
郑楠接收到了这种示意,迈出一步,打断江扬的话,向上首大法官发问。
“被告人言论涉及帝国官员,我申请对被告方的证词证物进行核查。”
言下之意,江扬所说的话,不过是为了转移矛盾而扯出的幌子。
基地的人心里也清楚这个可能。毕竟五年之前,他们亲自打扫了那片堪称惨烈的战场,却没有从中找到任何与安·亚当斯相关的蛛丝马迹。
江扬说得要是真的,无疑在打他们的脸。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出来什么证据。”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道。
法官也在这时轻轻落锤:“申请成立,辩方提供证物。”
辩方一时没有回应。
郑楠冷笑了一声,声音回荡在庭审院上方,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帝国来人的心也落下了一点。
当年的事处理得天衣无缝,江扬和安·亚当斯的聊天记录早就被删得一干二净,就算再想找到一点痕迹也难。
就算江扬想明白了一切,此刻也回天乏力:他根本没有证明自己的证据,说得一切都只是一家之言,难以说服他人。
法官见状,又催了一遍:“辩方尽快提供证物。”
辩方律师缩缩脖子,呈上一份文件,却窘迫地看了江扬和沈怀舟一眼:“证物……并不在我们手里。”
庭审院里出现了一阵低笑。
法官看向江扬:“被告文森特·埃尔西,没有证物,你如何正式你发言的真实性?”
江扬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毫无起伏,无端让法官感到后背发寒冷。
“证物不在我们手里,而在检察院手里。”
江扬说:“我申请对五年前所使用的,编号为C686204的通讯器进行核验。”
帝国来人向大法官轻轻抬手。
台上那位带着雪白假发的人才终于说:“带证物。”
可那原本是控方证物,通讯器被损毁的部位明确地有着江扬的指纹。他对着这个,能说出什么来?
所有人在台下屏息凝神,等着看江扬将会奉上怎样的一出好戏。
很快,硕大的机器被送了上来,同来的还有一名技术部的史密斯中尉,负责器械核验。
史密斯跟着通讯器走,全程盯着前方的钢铁巨物,并没有抬头看一眼周边的多名权贵,只在走上证人席位时,才对四周敷衍性地问好。
他呈上一份报告,上面事无巨细地标明了通讯器上一切样本,包括江扬和通讯队士兵的DNA样本,以及破损处的损坏情况等。
通讯器是个大机器,厚重的外壳上有不少缺损。作案人手法隐秘,正是借着这些缺损,烧穿了通讯器里的一束最不起眼的电缆。能准确做到这些的,应该也是个行家。
江扬见了机器,目光在周围梭巡了一圈,问:“史密斯中尉,我能否请你解释一下通讯器损毁处的内容?”
他指着分析报告第二十七页的表格道。
辩方不知何时,江扬已经取代了辩护律师的地位,自己为自己发言。而法官--或者说帝国来人,也并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到底还能用什么手段救场。
史密斯中尉闻言,一项一项解释过去,最后总结道:“根据损毁处的特征,我们可以推断犯人是通过高能能量束烧穿的电缆,且速度很快,没有碰到其它电缆,也没有留下更多痕迹。”
郑楠补充发问:“这应该需要对通讯器有很细致的了解,同时也要对武器熟练掌控,才能做到吧?”
“没错。”
“基地里,这样的人多吗?”
“不多,让我来做都不一定能成。”
郑楠点点头,看向江扬的方向:“那么文森特·埃尔西指挥官呢?”
“指挥官……应该行吧。他对各种机器都可了解了,我们之前还跟他探讨过器械维修。他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话听到这里,就不用再说下去了。郑楠目光里难掩得意。
江扬却不急躁,缓缓地问:“史密斯中尉给出的数据里,确定附近的其余电缆没有任何损毁?”
“没有,”史密斯确信道。
“可这个通讯器是被放置于荒境里的,出事时,荒境刮了十年里最大的一场风,且荒境里的沙尘材料特殊,对电缆等物质影响巨大。如果从我主动切断通讯器开始算起,到三天后基地重新运会通讯器,损毁处的电缆磨损会这么微弱吗?”
史密斯挠头想了一下:“可创口并不大,除非机器是正对着风沙吹来的方向,否则也是没影响的。”
郑楠见缝插针地提交了两张照片上去:“当时机器创口正好在风沙背面。”
法官看向江扬,似乎在等着他的另一步解释。
却见江扬竟然微微扬起了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
他请法官打开律师方才提交的文件。
那是一份测绘报告,出自于莱斯利派出的一行人。他们一路走到废弃实验室附近,却一直没有收获,就像当年前来检查的基地众人一样。
而基地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份结果,给江扬定下了罪名。
江扬本人也清楚这一点--那时基地还主要是他在运作,他带出来的,自己心里有数。即使上层的目的已经有些不单纯,做事的时候还是求真求实,不可能进行造假。
所以他知道自己无法进行反驳,一直以来所想的,也只不过是查清事件背后真凶让他偿命,而不是给自己洗清冤屈。
可就在众人要走的时候,才有人发现了一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