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短暂地陷入了沉寂。
夏茨望着光团的强度逐渐变弱,最后融入了皮肤的表面。血污都被净化了。
治疗师略显疲惫地抹了把额头,开始安慰起萨洛夫,他已经尽力了。
再说那些无辜的伤员,大多也不是重伤,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萨洛夫的精神依旧很消沉,但身体已经大抵痊愈了。为了确认他有无内伤,他又被送上担架,抬进医护车里,跟着其他的伤员与医护人员前往调理院接受检查了。
夏茨也被询问了是否受伤。作为答案,夏茨摇了摇头,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脚边似乎蹲着什么东西。夏茨定睛一看,那个金色的小动物,可不正是蜥蜴?!
难道它其实一直都待在附近,只是他未曾注意吗?
夏茨大喜过望地抱起了蜥蜴,问起它先前的去向,又轻柔地抚摸它。
然而蜥蜴表现得很疲倦,没力气回应他,整个蜷缩在他的掌心里,闭上眼安静地睡着了。
第028章
之后几天夏茨都没有出过大院。他收到一次邀请,但拒绝了。现在不是什么好时候。那次袭击事件后,整个主城区都笼罩在惶惶不安的氛围中。即使是外区的人,也能感受到那种负面的影响。港口都被关闭了,主要的公共场所都有部队镇守。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人们得知,这场恐怖袭击事件是由复原派领袖亲自主导。众所周知的复原派领袖盖瓦奇·戈尔出面发表声明,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霞阳区进行巡回讲座,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接触过任何武器。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盖瓦奇自愿被有关部门带走,暂时拘留起来,配合调查工作。
夏茨在报纸上看到盖瓦奇的照片,长相宽厚,表情茫然,手上的镣铐表明了他的嫌疑。
但不知为何,夏茨无法将盖瓦奇与整个恐怖的事件联系起来,也不怎么相信他要找自己。
那个小巷里的武装者声称领袖要见他,可谁知道真假。无论如何,事情比他想得要复杂。
当然,夏茨没将自己的遭遇的细节告诉任何人。
在礼乐坊上下看来,夏茨只是个被卷进灾难的倒霉蛋。
要不是著名的笃信骑士相助,他已经死了八百回。
而对于这一点,夏茨不置可否。
说到那天的场合,他更在意的是小巷里的男人,神秘凶猛,高大强壮。
他没看清楚男人的长相,但可以确认肤色较深,眼睛异常明亮,隐隐透着太阳的光辉。
那种颜色让他莫名觉得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哪里曾见过。直到后来他瞥见枕头上呼呼大睡的小家伙,顿时有所领悟。是了,大约就是金黄色,可能比蜥蜴还要鲜艳一点。
不过蜥蜴原本是土黄色,或许再过段时间,还会长得更好看。
夏茨把这段时间视为休息期,每天除了待在练习室里,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做手工缝缝衣服。李特嘲笑他,叫他一起出去吃饭,都被他推辞了,因为蜥蜴的状态不大好。
那天回来后,蜥蜴睡了很长时间,之后就沉迷冥想,经常一整天都不怎么活动。
就算夏茨开了门,主动带蜥蜴去院子里溜达,它也不如以前那么活泼。
蜥蜴总是出神地望着某个方向,像在试图看清楚远处的景象。
有时候,夏茨难免好奇那个小脑袋里装着什么念头。
与之相对,安纳提斯从浴缸里出来了。他时不时在屋里漂浮,绕到背后吓夏茨一跳,然后邪恶地微笑。不过,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安纳提斯就告诉夏茨,他打算离开这里了。
“离开?”夏茨有些讶异。他都快忘记这一茬,只当安纳提斯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其实我不太想走。”安纳提斯坐在桌子上,凝视他,“这里的生活挺好的。”
夏茨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头浓密的海藻。柔顺的手感令他流连忘返。
“但是昨日深夜,我从梦中惊醒,听到我子民的歌声……遥远回响,宛若错觉……他们说,起风了,是时候回到家,否则风将缠住你的脚,把你留下。”
夏茨琢磨了一下,“你是说秋风?”
安纳提斯轻轻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孩子说了句傻话,“变幻之风。”
他跳到了地上,鱼尾巴在触及石砖的瞬间,化作了两条腿。
现在,他变得跟夏茨差不多高,浑身赤条,体格瘦削却精壮。
似乎意识到光着不太好,他抓起桌上的布料,围住了半个身体。
“怎么了?”安纳提斯看到夏茨的表情,呵呵直笑,“还挺合适吧。”
“不是,你……”夏茨努力找回声音,“你一直都可以变出双腿的吗?”
“如果是刚来的那段时间,可能不行,气力都还没恢复过来。”安纳提斯耸肩,“不过如你所见,现在我变成了这样,可以直接出去,而不会引起陆地人的怀疑了。”
“嗯……是…是呢……”所以他当初折腾那么多是为了啥?
安纳提斯看了看夏茨,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他,紧紧的,用了很大力气。
夏茨下意识肌肉绷紧,却命令自己放松下来,给了这个临时家庭成员最后的拥抱。
“我真不舍得你。”耳语轻声传达出炙热的气息,“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不敢想象海底的冰冷了,那里并没有你……要不……”顿了一下,“要不你跟我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海底也有住处,可以隔离盐水,你可以在那里想做什么就做什——”
“安纳提斯。”夏茨打断道,小心翼翼捧起那张艺术品般的面孔,认真地告诉人鱼,“你知道我没法子去的,对吧?我不会去的。”
“……”安纳提斯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低下头,“嗯,我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你能回到兄弟姐妹身边,那是你的家。”
“是啊……回去了,会很好的……不过你知道我预见了什么吗?”
“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我特有的能力。”安纳提斯笑嘻嘻地说,忽然抬起手来,呼噜几下揉乱了那头红色的杂草,“嘿嘿,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真好玩。”
夏茨哭笑不得。
在给安纳提斯披上一件斗篷,送其出门以后,夏茨被安纳提斯以临别为由,亲吻了一下面庞。接着人鱼后退了两步,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笑着跟夏茨挥了手。与此同时,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化,像是融化成气体,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句祝福的言语,似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旷的四周。
“愿你的前路平安无忧,我的红珍珠。”
人鱼终于走了,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走了,夏茨感觉有丁点惆怅。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新的变化,形形色色的生物来来去去,可谁是过客,谁会驻留,只有时间能证明。
但他周围的事物再怎么变动,似乎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
夏茨推开了卧室的门,摸到唯一的床边,坐下来。
蜥蜴正在枕头上冥想打坐,当夏茨靠近之时,蜥蜴的眼皮微微动了动,仿佛知晓他的来临,却又不加理会。
见它这么一本正经,夏茨颇感有趣地趴下来,故意压低了声音,朝着蜥蜴的小脸蛋吹了口气,“小~龙。”
就是这么两个字,简简单单,却让蜥蜴倏地睁开了眼睛。
主人叫它什么?!
夏茨满意于自己赢得的注意,“养了你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给你取名字。虽然也没有不方便,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问道,“你觉得小龙这个名字怎么样?”
面对那两道期待的目光,蜥蜴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我知道听起来有点怪,但是寓意很特别吧。”
寓意……的确很特别……
在明白这只是巧合后,蜥蜴松了口气,却见红发青年垂下了脑袋,神色莫名忧伤。
“安纳提斯走了,你知道吗?”夏茨自言自语,“我其实很为他高兴,只不过……唉,这听起来很傻……”一声叹息浓浓地化开,“但是我真的会感觉……有时候……一切都可能离我而去。亲人也好,朋友也好,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就会……烟消云散。”
说这些使得夏茨痛苦。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因为他又想到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可怜,但却死活不肯离开他的父亲。当他逼迫自己停止回忆的时候,痛楚才开始有所缓解。
夏茨让自己缓缓躺下来,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具茫然无措。蜥蜴跳到他身上,奇怪地俯视他。它不会理解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没有理由能充分地解释。或许只是夜晚的缘故。每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都是情感的催化剂。
夏茨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糟糕的情绪却始终不愿被驯服。
他知道自己压抑得太久,不去想那些事,尽管所有的一切他都未曾忘记。
这无关安纳提斯的事,也跟以前的经历扯不上联系,他只是单纯的……难过。
为那些丧生在袭击事件中的人,为个人的无力,为未知的将来。
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唯独蜥蜴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我知道。我知道。”夏茨接过小爪子递来的纸巾,却还是用手擦了眼泪,“真丢脸。有什么好哭的……”结果他哽咽了一下,马上又有眼泪流出来,“不过…估计等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会哭得比这还要厉害一百倍吧,哈哈哈…呜……”
什么啊?谁说它要离开他了?蜥蜴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理解不了人类的思维。
要问它的话,它的答案是:永远,绝对,不会,一步也不离开!因为那样做主人会伤心!
至于原来的它想要怎么样,它才不管,如果到时候胆敢改变主意,它就要朝自己的屁股狠狠咬上去,因为它出生的时候,那里被冻伤过,至今都没有别的部位坚硬。
然后它要踢开原来的自己,跟主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第029章
夏茨来这里还不到几个月时间,却又一次成为了乐师们的讨论对象。
通过空气中传播的窃窃私语,夏茨了解到自己不久后将离开光明岛。
他并不意外别人比自己知道得还早,考虑到这只是一夜之间的进展。
早在袭击事件发生的后一天,领事馆就发文严正谴责了帝国宫廷,并要求彻查此事,保护好珍贵的魔乐师,对一切暴恐分子采取零容忍的态度。
如果夏茨不是心里有点谱,可能会误以为自己对芒罗来说很重要,不可或缺。
但事实是,每个身在光明岛的芒罗人都感受到了威胁,而他只是被推作代表。
帝国宫廷因此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他听说,婕琳公然控诉马莱因指挥了袭击事件,证据是那一批武器可以通过隐形编码查到它们曾经过马莱因在蓝天军中的支持者之手。
马莱因则辩称那一批武器是被偷走的,这也有当日的档案作证,但无论如何,刚订婚的王子还是暂时被限制了人身活动,而且必须接受调查和审问,否则很可能面临死刑。
婕琳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马莱因接受调查的过程中,提供了更多反对他的证据,力图坐实他包括谋逆和危害国家安全的十几项罪名。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在宫廷内外引发了巨大的哗然。在众多权贵的支持下,她已经提前预定了马莱因,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的命运。
另一边,领事馆正在跟芒罗方面商议,希望中止计划,将魔乐师在内的部分芒罗人送回家。
夏茨还不知官方的军舰几时才到,所以没有急着做准备。
比起这件事,夏茨更加关心目前和生活以及手头的任务,例如排练。
没有消息称皇帝要取消庆生会,相反,这可能成为冲淡近日阴影的好机会。
随着天气越变越冷,礼乐坊迎来第一次预演。地点就在宫廷。
所有的成员都要去那里,面对内官进行一场漫长的演出。
之后乐师们就在宫廷里过夜,第二天再回到礼乐坊。
同样的过程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统共重复三次。
夏茨没把行李箱带去宫廷里,毕竟只是暂住一宿,带了的只有贴身衣物、蜥蜴的口粮和装备、母亲的老项链,还有乐器和铃铛。这些都只装了一个小背包和一个琴盒。再加上足够的零钱,别的都没必要拿了。
有必要指出他的背包外观很丑,这是他在围观了别人的行头时意识到的事,不过他的背包胜在材质好,防水耐用,可以陪伴他走到天涯海角。他是认真这么坚信的。
当日的预演结束后,乐师们跟内官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各自回到应待的地方。
礼乐坊受到的待遇不可谓不好,毕竟他们从名义和编制上都隶属宫廷。
每个乐师都有一间上等的客房,配置就像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
整个楼层还有一个公共浴池,里面宽敞明亮,暖热的清水似有生命,使人如临温泉。
当然,这都是夏茨听说的。他本来想去看看,但发现浴池里人太多,就还是回去了。
到了晚些时候,蜥蜴消失了一会,再出现的时候,头上已经戴好了浴帽,蠢蠢欲动。
“呒……现在几点了?”夏茨打了个哈欠,没找到室内的时钟。
不管现在几点,对蜥蜴来说显然还很早。它精神奕奕地踩着夏茨的短靴,不停往外面指。
“怎么,要去泡澡?”夏茨瞥了蜥蜴一眼,“不觉得现在水都已经凉了吗?”